最后一只吸血鬼
绒戴着警察帽，两手紧握着枪，瑟瑟发抖。墙角里的吸血鬼受了伤，眼角滴血，獠牙紧咬，瞳孔时亮时黯着红光，怀中还有一只小吸血鬼，似是他的孩子，竟会发出人类幼崽一般的啼哭。
“你别怕，我不伤害你们，”
绒一手将枪背到身后，一手伸展开五指举在脑袋旁，歪着头挤出笑容，像是讨好又似投降，
“我不杀你们的，只是想将你们送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去…额，只要你们听话。”
吸血鬼眨了眨眼，将信将疑。他看了眼自己奄奄一息的孩子，长发从肩头滑落。又抬头望着绒，眸子闪过星星般的泪光，嘴角动了动，许久才放下防备，站起身来。
绒鼻子酸了。不过倒也松了口气，将枪丢在地上，刚想接过那只吸血鬼幼崽，自己的领口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提起，阴影笼罩在自己上方，夹带血腥气。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绒就被重重扔在一边。
“十！”
看清来人后绒惊呼起来。十辰于一身黑色制服，枪管生金属色泽冰冷。他拉枪套管，咔擦，枪口对准那对吸血鬼父子。
吸血鬼后退一步，眼中的红光忽闪一下就熄了，转过头对视着绒，空洞。
“别杀他们！别杀！”
绒急火攻心，热血冲上头顶，踉跄着爬起身，冲向十辰于，试图阻止他的暴行。
然而晚了。“怦”的一声，绒感觉自己脑子都要被震坏了。只见吸血鬼的胸口喷出红艳的血，红色与夜的黑色真乃绝配，旖旎黏热，滚烫悲哀。长发在空气中划出弧度，然后这怪物就那样倒在地上，死死抱着他还活着的孩子。
十辰于的枪口冒着烟。
“卷儿！那是卷儿啊！你他妈怎么那么冷血，你有没有心啊！”
绒哭出来了，蹲在地上崩溃号啕。
十辰于若无其事般吹了吹枪口，掏出红色标记笔在手臂上记了一道。走上前去，想解决了那个还啼哭着的小吸血鬼。
“别杀了…求求。”
绒抽噎着，语气软了下来，死死抱着他的裤腿，不让他去。听到乞求，十辰于心软了下来，俯下身去想去安抚这只受惊受气的猫儿。趁此机会，绒像毛绒球一样迅速滚到吸血鬼身边，将尸体怀里的小家伙掏出来，紧紧护在怀中，警惕地盯着十辰于，神情幽怨。
十辰于眉头又紧锁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绒，命令他把小吸血鬼交出来。
“可这是…卷儿的孩子。”
绒的眼泪啪嗒啪嗒。
十辰于看不得他哭。他蹲下身去，揉揉他的脑袋，半叹息：
“那已经不是卷儿了，那是吸血鬼，他不记得也不认得我们的。”
“可那就是卷儿……”绒一下子打开十辰于的手，他早已烦透了十杀鬼不眨眼的样子。
长头发，爱眨眼，那怪物穿着的是卷儿的衣服。他只是夜间有着红眼、獠牙，面目全非。若是在白天，那便是活生生的卷儿啊，是他们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那又怎样，”十辰于有些愤恨，“谁叫他自轻自贱，谁叫他和吸血鬼上\床，还生下一个迟早害人的小畜生。”
真可惜，卷儿他爱上了一个漂亮的吸血鬼。
人类若是被吸血鬼咬了脖子，便会变成半人半鬼。若是要完全变成吸血鬼，则只有一条路径——体液交换。
绒很难过，他只觉得难过。他和十辰于都是警察，主要使命之一便是射杀吸血鬼。十辰于杀过很多只吸血鬼，咬过人的，没咬过人的，男的，女的，老的，幼的…每杀一只就会标记一道红，杀得越多，升职越迅速。
绒他没杀过一只吸血鬼，因为他发现吸血鬼会哭，他们的眼泪是红色的。他下不了手，更何况，有许多吸血鬼曾经是人类啊——只是被爱蒙蔽了双眼罢了。
十辰于和绒是一对恋人。冷血无情的十早已身居高位，而软弱的绒依旧是默默无闻的小警察，一次又一次放跑那些怪物，一次又一次让十辰于替他背负失职的黑锅，收拾烂摊子。
不知道十有没有受够，反正绒是受够了这些鲜红的视觉冲击与精神折磨了。
分开吧。
就在这个月黑风高夜，绒和十辰于提出了分手。因为他想把小吸血鬼抱回家去养，十辰于不同意。
“有他无我，有我无他，你选吧。”十辰于漫不经心地擦着手枪——这个为他带来名誉与金钱的宝贝。他根本不信绒会为了一只小畜生放弃他的恋人，可绒就这么做了。
分开吧，分开吧。
绒哭得特别心碎，他很爱他，他们本来就是彼此相爱的呀。
回到家，绒替小吸血鬼洗了个澡。小怪物五官漂亮，眼睛黑溜溜的，与人类无异。他长得很像卷儿，皮肤比人类幼崽更白，更薄，能看到血管的程度。绒笑着哭了，他思念恋人十辰于，却没有办法原谅杀了卷儿的十辰于。
绒给小吸血鬼取名“小飒”。
后来绒辞掉了工作，见到警察就绕道跑，那慌张的小模样，致使他多次被当做吸血鬼，差点被年轻气盛的小警察射杀。
郊外有不少巨大的无人区，那是吸血鬼聚集的地方，到处是被抽干血的禽类残渣，空气中似飘着一层血雾，让人透不过气来。每日会有吸血鬼偷偷跑出，潜入人类居住区，去市场偷些鸡鸭鸽子等血量充盈的食物回去，分给自己的族人。每次出门都如同生离死别，不知何时会命丧枪口之下。
城市里的人类达成了一个共识——小偷即是吸血鬼。
卷儿便是那一天出来偷食物，遇上了好些警察，最后被十辰于打死的。
绒经常出入那些无人区，最初还会被吸血鬼当做敌人，后来凭借自己人畜无害的外表，以及作为“人类”的高贵地位，与很多年轻吸血鬼成了朋友。年轻的吸血鬼白天有着人类的外貌，绒带着他们正大光明地进入城市，给他们找工作，教他们做人、挣钱、换食物。那些老年吸血鬼驻守家园，绒教会他们圈养家畜的方法。一年多过去，吸血鬼与人类的冲突竟少了大半，市里的枪声也稀疏了。人们甚至渐渐忘记了吸血鬼这个种族的存在。
在绒的照顾下，小飒生长得很健康，两岁多的时候，突然叫了一声“爸爸”。绒脸红到脖子跟，慌忙反驳这个小孩：
“你别乱叫啊，我可没生过娃…”
小飒才不管那么多，还是粘在绒怀里不停叫爸爸。绒好几次想过要将这个孩子送去无人区，可他不舍得。更何况，小飒看起来与正常的人类孩子并无区别。
只是有时候，小飒喜欢抱着绒的手舔啊舔，用小犬牙磨咬绒的手指。绒只当是小孩顽皮，并未放在心上。
最近市里似乎发生了什么命案，警察们追捕犯罪团伙追到了郊区。十辰于和手下潜伏在某无人区大门附近的草堆，伺机而动。
绒正好从无人区出来，怀抱着一件小小的毛衣——一个吸血鬼老人亲手给小飒织的。
他瞬间暴露在警察们眼中，被当作吸血鬼，成为众矢之的。杀掉主动暴露在人类视野中的吸血鬼，作为警察，义不容辞。
上膛声纷纷响起。小警察们好久没杀过吸血鬼了，跃跃欲试，却被十辰于一声喝止，
“我来。”
绒听到这些令人不安的声音，心提到了嗓子眼，刚想迈开脚步逃跑，却因惊恐过度摔倒。他确是胆小，无论是作为猎人还是猎物。可他必须逃走，小飒还在家里等着他。
十辰于站起身来，瞄准那孤立无援的小家伙，这小家伙有着毛茸茸的脑袋。十辰于瞪大了双眼，观察了许久，手微微颤抖起来，呼吸也略加急促。
这不是绒吗？为什么他和吸血鬼混在一起？
“十队，您还好吗？”
再不开枪，他就跑了。
可是……
十辰于已经拿不稳枪，手心里皆是汗。你叫他怎么对着绒下手。
十，你犹豫什么，怎么对卷儿的，就怎么对绒吧。和吸血鬼混在一起，是他的错。而你，是一名保护人类的警察…
可是，可是…十辰于脑子一阵眩晕，心酸、悲哀、疼痛感一起袭来，最后终于全部化为对吸血鬼的恨。
“十队……？”
“怦！”紧接着是绒一声凄厉的惨叫，
然而十辰于打偏了方向。
一路上都是血迹，绒死死捂着被子弹射伤的手臂，跑回了家。
即使疼痛，他一路上咬着下唇没有敢叫出声，不管十辰于他们有没有追上来。比伤口痛的是他的心，在无人区门口他转头看到了那个站起来的熟悉的身影——那个人用枪对着他，那个人想杀吸血鬼想疯了，那个人是他深爱着的前男友，那个人是十辰于。
可恨！
到了家，绒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疼得死去活来，撕心裂肺地哭喊出来。年幼的小飒焦急地拍打着门，哭着问爸爸怎么了。
绒给自己包扎好，清理完血迹，止住血和泪水。他给小飒开了门，将小孩搂进怀里。
我只有你了，绒说。
小飒的身体不知为何热了起来，敏感的鼻子极力嗅这儿，嗅着绒身上的血味。
血…人类的血…吸血鬼永远最爱的是人类的血，而不是家禽。
喝家禽的血，那是无人区的贱种才干的事。吸血鬼就该喝人血……那才是贵族……
“我好喜欢你啊～爸爸。”小飒的声音又软又甜。
我也喜欢你。
小飒将脸蛋埋进绒的脖颈，磨着自己尖利的小牙齿。然后他张开小嘴，尖牙嵌入绒的脖子。
可爱的小吸血鬼他咬了绒。
我也喜欢你，小飒；喜欢你，卷儿；喜欢你，十辰于…
小飒满足地吸吮着那温热的红色液体，绒晕倒过去。
绒的脸本就白，后来，更加苍白了。仿佛无事发生一般，他每天给小飒穿衣洗衣做饭，教他认字；他依然去和年轻的吸血鬼们打交道，但似乎更亲密了些；他见到警察更紧张了，抱头便跑。
绒变成了半人半鬼，一个被咬过的人类，一只不合格的吸血鬼。在人类眼里是不被保护的贱种，在吸血鬼眼中是一块没有后台的可口蛋糕，早就没了人类的光环，谁见了他都会不自觉地舔舔自己发痒的牙。
就连他帮过的吸血鬼朋友，也偶尔对他动手动脚。
绒好孤独，好脆弱，也没力气。但他还有小飒。
阳光很温暖的时候，他常抱着小飒出去，女孩子们对着他俩可爱的脸笑，他也对着她们笑，但是他眼里看不到任何人。
这世上只有他和小飒。
绒倒数第二次去无人区的时候，月亮很残缺。
他被一只力气很大的雄性吸血鬼拉进了屋子里。这只吸血鬼生得很漂亮，名字叫壳，他说他太喜欢人类的口味了，从不吃家禽的血。他是贵族，不仅要得到人类的血和身体，还要得到他们的心。
绒见过壳，在卷儿给他看过的相片里。
壳就是卷儿的爱人，他才是小飒的亲生父亲。
绒说自己已经没有心了，他的心早就被十辰于一枪击碎了。但是壳还是占有了他，抓着他的头发，就像当年抓着卷儿的头发一样。但是绒不会爱上他的。
“当年帮助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贱种，我可真是瞎了眼……”绒苦笑。
他想起了和十辰于在夜色中第一次偷欢的场景，那时候他还刚毕业，十辰于也不过是个小警察。有时候实在吃痛，绒假装恶狠狠地龇牙“信不信我变成吸血鬼咬死你”，十辰于还会说“死在你怀里是最浪漫的事。”
可恨。
壳的力气太大，时间也太长。绒出来的时候，月亮渐渐变圆了，苍白的月光洒落一地。没有心可以碎了，于是月光碎了。他抬起头来，眼球如同红宝石般美丽，被吻过的唇还有余温，保护着嘴里的罪恶——柔软的舌头触探着尖利的獠牙。
可爱的吸血鬼，完完全全的吸血鬼，绒。
绒最后一次去无人区，是为了将小飒送回壳的身边。小飒眨着他无辜的大眼睛，就像卷儿一样的无辜。
你会生活得很好的。绒亲了亲小飒的脸。
我才是这世上，最后一只吸血鬼。
夜晚，异变的疼痛再次侵蚀绒还无法适应的身体。他又将自己锁在浴室，蜷缩在角落，抱着头绝望哭泣。全身发热，大颗大颗的眼泪渐渐变成了红色，砸在地砖上绽开绚丽的红蔷薇。他站起来对着镜子，瞪大眼睛捧着脸，看着自己渐渐面目全非。红眼、獠牙、苍白的肌肤，本来柔软的头发变得粗硬，那双与十辰于牵过的手，长出长而尖利的黑色指甲。
这是谁啊…好丑，绒笑了出来。
他冲出了家门，去了市中心，穿过熙攘人群，所过之处皆是人们尖叫。
“看！吸血鬼！”…
世间的热闹因我而起，与我无关。
他跑进了警察局，迎接了一片哗然。他笑了，因为想起若干年前自己第一次冲进警察局的情景，那时候和人打架，哭哭啼啼地找警察哥哥们主持公道，没想到一头撞进了十辰于的怀里。
而此刻他只想撞在爱人的枪口上。
“十队 十队！”小警员们大惊失色。
十辰于终于出现了，紧锁眉头，死死攥着枪。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绒光着脚，仰头望着他的爱人。没有警员认出来这是和他们一起工作过的前同事，这只是一只面目全非的吸血鬼罢了。
十辰于抬起手，枪口对准绒。他的眉眼依然好看又无情。
绒也抬起手臂，那细白的手指上显眼尖利的黑色指甲是原罪。他作出求抱的姿势，慢慢靠近曾经的爱人。
我爱你呀，抱抱我吧，抱抱我这个咎由自取的怪物。
十辰于迟迟不肯开枪。
——你到底是谁。
——我忘记了，我只记得我爱你，抱抱我。
——可是我好像见过你。
十辰于握枪的手悬在半空，绒终于能抵达他的怀里。我们第一次也是这样相遇的。
“怦！”
绒身后的一个年轻警员举着冒着烟的枪，浑身颤抖着，出了风头。
子弹在绒的左背绽开一朵绮丽的红蔷薇，然后抵达心脏。
十辰于的枪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就像他们分别的那个晚上，看着绒抱着小吸血鬼离开的背影，他的眼泪砸在水泥地上一样；就像在无人区门口，他看着受伤的恋人逃脱后，自己的心掉落然后碎掉，一般。
可绒还在说着他说过的话，
“死在你怀里是最浪漫的事。”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