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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途无量

2023-08-22 00:56 作者:合安含  | 我要投稿

    关于学校,我了解并不多,只知道那是全市最小的校园。望而却步的高墙围出来的四角天空,仿佛暗示了我乏味单调的中学生活。可在如此密不透风的桎梏中,竟然会招摇着一棵紫荆树。这树占夺了显眼的位置,再加上其体积之大,枝干之长,使校园更显狭小,整个布局饱满到失调。如天狗吞日,仿佛吞下了所有目光可及之地

    和所有不甘于平庸的少年不同,我只是个安静,平淡,绝不引人重视的初中女孩,不张扬,不喧闹。因为我知道所有出头的人总会被或明或暗地注视,不知何时被补上一枪,虽并无大碍,但心可能会日益沉重,直至陷身泥沼。

 

 

    他三十多岁,教物理。永远留平头,只穿两套衣服——夏装和冬装,其间竟没有过渡,久之便习以为常。他刚被调来的那堂课,手里拿了一个不知道是何物的瓶子,幽幽发着光。我想去问他,但是也没吱声。他关上灯用光束照射,竟出现一道如隧道般如砥的光柱,我看呆了。他向大家提问我们为什么要学物理,“为了世界的美。”我小声如是说。

    听说鲁迅家里曾由小康坠入困顿,何其伤乎。我的物理成绩在他调来之前还算尚可(虽然只进行过一次考试),可在他调来后,便曲线下降,无论我怎样努力,结果都平滑而有规律,令人无奈。于是,每一次考后成绩分析会上,发挥失常的名单里,都暗淡着我的名字。

    真尴尬。

 

 

    我不记得那段时间发生过什么改变,几乎是一成不变,就像他天热时的纯黑短袖和天寒时的加绒格子衬衣。说起衣服,据说爱因斯坦的衣柜里永远只有同样的一种衣服,且不说换季,只是为了省去挑选衣服的和时间,用来探究飘忽的宇宙。可后来科学家研究他死后的大脑,也没弄明白因穿衣所省下的脑细胞有几何。讽刺的是,令爱美的现代人最绞尽脑汁的,便可能是今日穿衣,明日打扮。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我记得物理书扉页上印有这句话。可能全天下的物理老师都有“知上下四方”的胸怀,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尽在脑中,是多少天真烂漫少年的偶像。我怀疑,他用省下更衣换来的,是“享古往今来”的浪漫。他爱诗,爱文人气质,爱在课堂朗诵几句,更爱对着那紫荆树格物致知。我难以描述一米八大汉和紫荆树共处的场景,更不知道他格出了什么仙露琼浆。也不知道那树会不会被他盯得害羞,但树永远在那偶尔摇曳,像是没有依靠,又像是可以给人依靠。一次,我对着他在作业本打下的“C”发呆神游,竟幻想出他和王处仲一样,饮酒后摇头晃脑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酒壶都被他敲出了缺口。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上课常向我提问,或让我爬黑板做题,然而那些题目总是最难的一部分,让我头涔涔而泪潸潸。我曾多次暗示他,这种尴尬如同晦朔之于朝菌,春秋之于蟪蛄。他似乎也没什么反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不平归不平,我也没什么抱怨,全当是一种督促,每堂课安然地坐在那里,仿佛方外世界的一朵有名字的云。

 

 

    那年暑假期间,学校组织了一次物理实验大赛,我竟得了特等奖。我欣喜若狂地站在升旗仪式的领奖台上,主任亲自颁奖。我眯着近视眼,找不到他的身影,不知道去哪里了。奖状的笔迹一看便知就是他手写,把我的名字写错了。奖状最下方是他苍劲的飞白“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

    那次开学后我仿佛开了窍,不知是他每日提问的功劳,还是我不服输的自尊所致,成绩逐步提升直至中上游,面对他也少了胆怯,甚至敢于直面面对。他应该停止对我的关照,去看看那些更值得关照的人。可我的名字依然出现在“发挥失常”的名单中,宛如他的故人。逐渐,我不习惯名字落魄在哪里,终于鼓起勇气,在qq上留言问他:怎么样才算发挥正常?一天后,我忐忑的打开手机,他回复:

    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作幻光,谁便沉入无边的苦海

    臧克家报考大学时的作文,读起来让人惊呼震撼而又浮想联翩。他数学考了零分,却依然被考官闻一多录取,他打动了闻一多,他感激闻一多。这句话我记了很久很久,以后的日子里总想写在什么地方,却又舍不得,怕写出来就再也感受不到内在的意蕴,我怕这意蕴飞走消失不见。我本是天性自卑之人,对于这般关照,总会难以释怀,难以将我从逼仄的小格子里释放出来。有几次晚上我辗转难眠,脑海里回荡着他的回答。

 

 

    有时候课间闲聊时,他会和大家推荐电影,我也兴致勃勃的去看。我无法忘记那个学生在体育馆里镇定地说出“我们前途无量。”也不能忘掉在茫茫大海上,一艘孤船在黑夜中,缓缓向灯塔驶去的场景。每次都热血沸腾,感动万千。其实那时我已经明白他的用意,学习不只来自课本,还源于生活。学到的不能仅仅是知识,还要学会更多有益的道理。

 


    一个冬天,流感正盛,他也不幸中招。在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喑哑之音空间里,他却宛若一位安静的哲人——嗓子哑了。那正好是考后分析课,他不调课,不请人代课,在黑板左上角写一个“懂?”字后打开课件,每一页都是详详细细的解题思路。不是复制来的,因为我能看出其中的口语化。每当结束一道题或一行字,他都敲敲那个“懂”字,大家便心神领会地拖出长腔。他端着药,指挥若定地行动在黑板与电脑之间,如同上演哑剧。绿色格子衬衣的领子上贴着女儿给他的小猫贴纸,可爱地违和。

    我看他高大的身影,他发白的指节敲击黑板,却感到了他浑身都充斥着一种疲惫,一种不愿意表现出来的、一种专属于成年人的疲惫,一种沉重到仿佛能压垮他的疲惫。每个大人曾经都是孩子,只是可能他们忘了。

    那次考试,我得了第一名。

    


    几天后恰好我过生日,我趁机向他索要礼物,不过并没有怀抱希望。没想到下了晚自习,他真的送来一本杂志——关于我国航天成就。他故作高冷,我也故作高冷。看他背着手走后,我在操场的路灯下迫不及待翻开。和新闻里的一样,月球、玉兔、嫦娥……盯得我两眼发酸。古代的神话故事逐步成为现实,古人的梦想在今天实现,想想就觉得浪漫。突然就让我想到了 “日月安属 列星安陈”。

    屈原站在黄地上,他在向天发问,在向宇宙发问。他心里惆怅难解时,如果想到后人会给出答案,也许会释怀吧。

    路灯从紫荆树的枝桠漏过,点点铺在地上,像是残雪。此时的枝干在冷空气里显得孤单。我想抬头看星看月,可却是阴天,夜空除了漆黑一无所有。人们常把流星划过比作贤人去世,我想此刻,在无穷厚的云层外,说不定正有一颗流星在亲吻地球,古人日日夜夜的夙愿和他们一起,光临了宇宙。有多少次仰望星空却又低头哀叹,多少次执着摆弄浑天仪,有多少人摇举着风筝呐喊,多少人热泪盈眶地告诉别人自己梦里来到了月亮,多少人在漏尽钟鸣之际还在梦呓。把月亮关在井里,圈在窗里,埋在梦里,也一定能捧在手里。这些探索无穷无尽,谁会不向往天之苍苍,谁又会甘于一枕黄粱。我见过的月亮,和所有古人见过的,竟然是同一轮月亮。

 

 

    像是有风,把我藏在眼里的泪吹了出来。

  

    ……


    中考后毕业典礼。夜幕下,荧光棒,礼花纷飞,座无虚席。在彩带迷乱之际,他穿着和我们一样的文化衫,拿着话筒,用接近嘶哑的声音喊,“你们前途无量!”。在彩灯的照应下,我看见他双眼盛满微光,一种从未见过神情在他脸上跳跃。

    我突然觉得,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过是独自航行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罢了。

 


    进入高中后,我偶尔和同学回去看他。他向抱怨我们新一届学生如何如何,怎么也不如我们这一届。“所以我很看好你们啊,我的这群得意弟子。”笑容在他脸上荡漾。

    我和几个同学眼眶潮热,恨不得彻夜苦读,从而一览众山小。但可惜一切都只是徒劳,成绩怎么也提不上去。有天我在qq上向他诉苦,他回应“不用紧张,毕竟你们前途无量。”

 


    后来突然得知他被调走了,去分校当领导。我浑身如晴天打了个霹雳。电视上,他果然西装革履,头发也梳的发亮。

    他空间里的第一张照片,依然是我们给他庆祝生日时,在操场上的合照。

    紧接着,母校搬迁新校区。搬迁前一天,陪一代代人成长的紫荆树突然倒下了,倒的无声无息又惊心动魄。半年后,我也搬家,彻底远离了我精神依赖之乡。人、事、物,就这样在我身边来来去去。

    其实我知道,那年他得的不是流感,而是急性咽炎复发;我也知道,杂志是他放弃午休,而特意去书店挑选的。他知道有时我故意和他赌气,却依然用严格来掩饰,去坚持。他知道紫荆花花苞青涩,迟迟不肯开花,可经过漫长蓄力后,总会开的耀眼炫目;我也知道紫荆花幼小但不凋零,全凭枝干给它寄托。

 


    几年后我再次回到初中旧址。北方的天气响晴,阳光明媚,暖风拂面,天空平静,一览无遗。但我心里却只想到苍茫大海。我知道有些人,穷尽一生也无法找到漫长生命中的那盏灯塔。

    可我还是幸运的。

    那时,我并不幻想他西装革履出现在这空旷无人的土地里。我只想飞奔到那一条陌生的街道,在某一座高楼里找到他,和他饮一壶浓茶,呛着眼泪,大声喊出 “前途无量”。

 

 

                                                                                               2020.10.24

 

 

后记:这篇散文就比较有趣了,初稿完成是在初二的暑假,到了高三突然想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但是没有时间再去重新创造作品了,于是趁着运动会不上课又翻出来进行了一番大修改。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再看,竟发现之前的自己居然那么矫揉造作嘲风卖雪吟风弄月,感觉尴尬的要死,不过也蛮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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