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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上的导演(第一篇小说)

2020-11-11 18:57 作者:陈七说  | 我要投稿

“如诗行进泥沼,星光落于四野”


      火车隆隆翻越过太行山,终于在晚上十点半到达河南,我每次从齐晋之间往返,都要在这里换乘。刚下了车,时间紧,匆匆赶下一趟,中国人是擅长排队的,同时又擅长插队,火车站就是展示中国人这一鲜明特性的最好场所,众生百态,各自熙熙。
      检票前半小时大家就极有规律的依次排在检票口后,然而又在火车门刚一开,又洪水一般一窝蜂拥挤进车厢,麻利地把行李放好,又顺手把手里拿的大大小小塑料袋子放在身边座椅上,再顺势从中掏出一两瓶矿泉水,水果瓜子什么之类的,好占据小桌,所有动作最好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样可以在这狭长的地形中让自己和行李占据一个有利的位置,这是我的特性,又不单单只是我一个人的特性。特别是一到春运期间,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袄,形容臃肿,须在上车后及时脱下放好,火车上热,路途漫长,心里的燥热更让人难以忍受,实在热的受不了,互相呼吸着对方吐出的二氧化碳。拥挤着,连伸手侧身脱衣服的空间都没有,即使车厢里不热,衣服脱下来搭在身上靠在座位上,也是一种在火车上较舒服的姿势,这是常识,是要提前做好的准备工作,待一切安顿,心也稍安,剩下的,唯有等待。 







01.

      从新乡、长垣、东明、菏泽、再到济宁,兖州,等车到菏泽时,我的神经会突然绷紧再跳一下,提醒我已离开河南,到达山东的地界。
        因为是换乘,往往我在从山西到河南的第一趟车上就略感疲惫,火车在下太行山时的路程格外得长,火车很长,太行山也一样的长,每次回山西时都会路过太行山的白昼,回去时太行山的黑夜也如期降临。“太行”并不是某一具体山峰的名字,而是贯穿三晋南北的大山脉,我并不知道窗户外这些高低起伏的山峰的具体名字,只知道正是这无数崇山峻岭聚集在一起,最终构成了太行山,构成故乡。北宋范宽、关仝的山水画里曾描绘过这些地方,秋山,寒林,夜渡,荒村。抗战时我军晋冀豫的革命根据地,也曾建立在这些地方。东北人在松花江上,山西人就在太行山上。火车从太行中穿行,穿越过长长短短十几条隧道,在极短促的时间里经历几次光影变幻,给我的眼睛带来一种错觉。黑夜与黑夜交替,哈欠连绵,流着眼泪,整个人就开始犯困。                突然间我又不困了,这是第二趟车,我早已远离了太行,两只眼睛直直的睁着,眼泪还在流,可就是不困了,座位边上有了新的陌生人,同样的疲惫相,还是小孩子有朝气,眼睛明亮,不过吵起来也招人烦,刚上车人身上带来的冷气,我把身子蜷缩起来努力让自己像一只肥硕的虫子,靠在窗户边上,脑袋抵着玻璃,冰凉的触感透过额叶刺激着我的神经,抵达在我的脑海里,如海潮汹涌,不断击退着所有困意。
     河南是平原,地自然很平整,平整到无聊的很,东汉末年,曹操凭几万人就可以虎踞中原,在许昌挟天子而令诸侯,同与四方争雄。他的军队在白马与敌军遭遇,后来又退守到一个叫官渡的地方,在此地与袁绍一决雌雄,并最终以少胜多统一了北方。我在脑海中重新经历着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战役,旌旗招展,灯火通明,帷帐里的曹孟德只是微醺,他舞剑赋诗,顾盼自雄,睥睨天下。而这几万人放在当下,也只不过是铁道上寂寞的几条溪流,轰鸣而过,大浪中几点白沙。白骨露于野的时代早已经过去,远处的几点灯光不断聚拢起来,房屋开始显现,预示着一个节点,或者一个终点。

      看了一会儿,我觉得无聊透顶,脖子也开始酸麻,扭扭身子缓解我僵硬的颈椎,冰凉的触感消退了,又把我从历史拉回到现实。

     望着车玻璃上倒映出的影像,我又开始想象我是在观摩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电影。是一种粗砺而原始的美,车窗上映出各色人等,都在不经意间成为我电影中的主角。我开始快活起来,假装我是个拙劣的导演,在镜头背后严肃认真的操控这一切。我突然洞悉到,车上疲惫的气氛是我故意营造,我要改变这一切,我开始对火车涌现出一股莫名的新鲜劲儿,它将成为我的重要道具,兼具象征与现实两层因素。它是工业时代的象征,它是盘踞中原的恶龙,曹操失去了他的赤壁,刑天也不再舞动干戚。
     我开始设计剧本,情节中男男女女浮动的艳遇,气氛暧昧而旖旎,妙龄女郎突然出现,卷发招摇着从走廊路过,吸引着四面人群贪婪的目光。她斜倚在两节车厢的中间地带,从口袋里抽出一只细长的女士香烟,整节车厢随着那些缭绕的烟雾一起摇摆,飞升,浮浪子们蠢蠢欲动,准备上前搭讪,可是我很快就悲哀的发现,性感尤物们不会坐硬座火车,四周全是大爷大妈,我的那股新鲜劲儿,也很快过去了。
        我的第一个爱情故事的剧本,就这样轻易的流产。



02.

       人民群众对于出行方式选择差异并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主观选择,飞机、高铁,火车,动车,自驾,出行方式的差异也在一定程度上划分着阶级属性和社会地位,并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农民不会坐飞机过年,白领们的世界里高铁会畅行无阻,而社会主义的建设者们和傻根一起在火车上相遇的场景,也只有在荒诞的喜剧电影中才会发生。我不会拍这样虚无的电影,我的镜头对准的是这个社会中的绝大多数,即社会的底层,我也是这底层之一。
       我决定完成一部现实主义的力作,高尚纯粹脱离低级趣味。





      我开始重新设计我的人物,火车上可以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内蒙古的汉子很粗野,草原上的风磨练了他们,马背上的鬃毛滋养了他们。他们兴起就可以狂放的手舞足蹈。河南人很质朴,他们是这里土生土长起来的,像植物一样沉默寡言。还有从西北而来的少数民族们,历史上的吐蕃,西域和回鹘,他们高鼻深目,面貌与个性迥异,一个个丰满又富有个性,火车上的气氛变得不再沉闷,所有人都躁动着,等谁来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我又把脑袋抵在车窗玻璃上,这次的故事,我决定自导自演。
画外音:
        生活是萧索的,人生是寂寞的,        人生来赤条条,一切体面,       往往全依靠身外之物维系,       火车是当代神话中的海市蜃楼,       由陌生人构建出的短暂结界。      刺猬卸下防备,狐狸收起翅膀,每一个人都衣衫褴褛。
       脑袋离开玻璃,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坐前面几排的大哥,在我娴熟的镜头特写里,一切细节都无所遁形。透过玻璃窗的反射,我注意到他的胳膊上好像有字,那字是反过来的,像是某种神秘的密码。这深刻的吸引了我,我肩负着使命,这是上头交代下来的任务,我必须破解它,这是我悄悄埋伏在这车厢中的意义,不动声色地接近,然后说出我的第一句台词:
    “大哥有火吗?”     该死的俗套的台词,我在心里暗骂。
     我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以免粘着的小胡子掉落下来。他愣了一下,随即从口袋里掏出火机,很老式的那一种,金属的外盒被磨的光滑又冰凉,隐约可见“某某修理厂”的字样。我向他挥手致谢。在车厢中间开始点燃我的第一支烟,啪的一声,火机上燃烧起蓝色的火焰。
     我一连抽了三支,站在我对面的是一伙东北烟鬼,牙齿上全是深黄的污渍。谈天说地的说着大话,他们的声音很喜感,我没有忘记我的使命,我在这里耗足了时间,又假装惬意的回到那位大哥对面,递给他火机,并顺势坐在他对面.
      气氛起初有点尴尬,但火车不会让这种尴尬持续太久,内蒙人又开始热闹起来了。三人聚在一起就是他们的那达慕,车厢里没有篝火,可他们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一边漫不经心的和他讲话,一边悄悄破译着他胳膊上的密码。这文字是古老的繁体,字态笔画伸展,熟悉得像是一位故人。互联网割裂了人群,也割裂了记忆。是在哪里见过呢、这熟悉的字样我竟想不起,内蒙人的叫喊更加热闹,他们开始唱我听不懂的民歌。我在这声音的掩护下继续破译着,对面的大哥显然也被那声音吸引,没有注意到我,当他抬起胳膊的一刹那,我终于破译完成,这很滑稽。我的脑袋像被铜锣敲过般发出嗡嗡的震荡,那上面写的居然是“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这带有时代印记的文字此时开始具有魔力,究竟是为什么要这样呢?那熟悉的风格就是典型的毛体。我诧异了,这种诧异荡漾在脸上,引起了对面人的注意。

       现在比过去,有变得更好吗?




       主席的字曾广泛流行于社会公共的各个方面,当年大学的校名,报纸的题字,干部大院进门后的红字,这龙飞凤舞的风格,张扬出一种豪杰气势。可现在却见得少了。马体不知何时开始风行于世并收到时人的追捧。那个曾经后悔创办企业的企业家和著名书法家,他的字开始占据主流,俨然已是当代的书圣了,这种风格在他去世之后依旧长盛不衰,以至于人们已经过了它是从何时开始兴盛,哦对了,大概是从他写了几个字卖出几百万的时候开始。        金钱的样子丰满而窈窕。它真迷人。
       我和对门大哥对视了一眼,确认过眼神,原来是同志。       忍不住发问:“大哥,你这纹身整得挺特别啊!”
       他环顾四周,迅速撩起胳膊让我看又迅速的放下。匆匆一眼间就更震惊了,因为在这一排字的上面,赫然还有一个主席的头像,纹身上的主席带着军帽,目光眺望着远方,这种形象,我只在建国的历史博物馆里见过。一百年前的茶缸上全都印有这种,俯仰之间,早已化为古迹。而这样一副熟悉的图案,居然出现在一个男子的胳膊上,着实让人觉得稀奇,这时我抬头直视他的目光,他看起来依旧还很年轻,目光炯炯有神。

      有人活在2035,有人活在1960,他开口说到。

     “卡”   第一场戏就此结束,火车上的故事没有女主角,导演这一职位也变得不再活色生香,清汤寡水一般。我真拙劣,我这样想着。

03.

      那些图腾,原先都是信仰.

      中华广袤,聊天这个词在各地方言中曾有不同的表达,随着经济的发展和普通话的迅速推进,伴随着几代人的成熟应用,语言在大部分经济发达地区演变出更标准的形式。某些方言早已消亡殆尽,而山西,内蒙,东北人的语言却得以保留。我们那管聊天叫“圪喷”,而山东人管聊天叫“拉呱”,那一天我们拉了一晚上的呱,想到这,我的脑子突然开始有些混乱,因为我记得那一次在火车上是在冬天,而那位大哥却只穿了一件军绿色的半袖。
      文字不能淋漓尽致崭露奇妙,红歌的萨克斯声响起。导演下了命令,要在混乱中插入一段蒙太奇: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人影般大小的金鱼在车窗外游荡,火车从土窑和地道中呼啸而出,人们穿着时髦的喇叭裤,董存瑞和雷锋们大义凛然,金蚂蚁捧起了葡萄美酒,洛阳的纸又开始贵起来了,一面一面,一张一张,天下传颂,人们惊喜的收到,又惊奇的发现,上面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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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更就会有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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