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神话：沉香 第三章
万寿山 五庄观
“坐吧。”
镇元大仙静静地坐在人参果树下打坐入禅，面对这个陌生的来者，他既没有感到意外，也没有热情地招待这个少年。似乎一切冥冥之中都已经注定，他只是在等待这一刻的命运降临。
“镇元大仙莫不是已经知道了我要来做什么？”少年手持开山神斧，缓步从玄关走入院中，慢慢地向着人参果树走去。“您不打算阻拦我吗？您是地仙之祖，齐天大圣都不是您的对手，天界之主都要忌惮您三分，您如果出手阻止我，我想我连这扇门都进不来。”
少年此行的目的非常明确，因为斧子和树木之间会发生的反应，通常只有一种。
“如果你会畏惧我的力量，你也不会踏入这扇门。”镇元大仙依然稳坐如钟，他紧闭着双眼，没有从来者身上感受到当年那只猴子那般滔天的杀意。
少年走到镇元大仙的面前，来到了这参天古木的荫蔽之下。
树上的果实就像传说中说的那样，貌若初生的婴儿，不仅仅有着玲珑小巧的四肢和肉嘟嘟的小脸蛋，连一根根手指都清晰可见，仿佛真的是一个个襁褓中的孩提，依偎在大树上，悠闲地荡着秋千。
镇元子缓缓睁开眼睛，对着少年娓娓道来：“很惊讶对吗？它们长得就像真正的孩子一样，有人说我们这些神仙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树上这些不是果子，而是真的人类婴儿。说我们这些神仙啊，喜好人间的孩子，纯洁无暇的肉体和灵魂，所以把他们绑在树上，当作人参果，想吃的时候就摘下来。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吗？”
“不是。”少年摇了摇头，打断了自说自话的镇元子，“师父跟我说，这不是人，这是妖，这是一只只的妖，这是妖从没有灵气到有灵气的时候必须经过的一个过程，叫灵胎。只有经历过了灵胎，妖才真的成为妖，才能化为人形。”
“为什么神仙会把妖的灵胎当成食物呢？它们为什么会被变成果子呢？”少年正要继续往前走去，镇元子却用拂尘拦在了他的面前。
“你师父没有告诉你吗？为什么人参果是不可以落地的。”镇元子轻轻甩动手中的拂尘，人参果树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发出阵阵低吟……不，人参果树，真的是有生命的！
只见那果树摇摇晃晃，挣开了地面上的土壤拔地而起，粗壮错杂的根须从地下抬出，只见那一根根根茎上缠绕着的都是一个个妖精的尸体。贪婪的古树肆意吸吮着它们体内的灵力，而这些灵力借由树干的传导，全部都输入到了树上的人参果实中。
少年怔怔地看着那些妖精的尸体出神，恍惚间，他开口说：“人参果不可以落地的原因，是因为果树吸食了妖精们灵胎，而这些妖精的尸体就在人参果树下的根茎中，哪怕它们已经是一具尸体，残存的神识依然会竭力抢夺掉落下来的灵胎，这就是人参果落地就会消失的秘密。”
“你跟你的师父一样，很聪明。”镇元子再甩了甩手中的拂尘，果树突然之间失去了狂躁的状态，安安静静地下沉回了土里。
“你去了普陀山，那里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所以我想，你的下一站一定就在这里。”镇元子的语气中没有任何敌意，即便他知道这个少年手中的斧子就是朝着自己的人参果树而来，但他依然打算和少年好好坐下来聊一聊。
“普陀山的火不是我放的，我只是在那里失火之前，去帮我师父收回故人的尸首罢了。”少年有些想辩解什么，但短暂停顿思考了问题后，他又开口道：“不过来您的五庄观，确实是我去了南海之后才萌生出的想法。因为我看到的南海，我眼中的普陀山，就是一座巨大的炼丹炉。”
“所以你觉得，人参果树也是一座炼丹炉？”
“师父和我提过人参果树的秘密，而且就你刚才给我演示的一切来看，这似乎毋庸置疑就是正确的答案。”
“哈哈哈哈哈哈，正确的答案吗？”镇元子突然放声大笑，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疑惑的神情，摇了摇头，“小沉香，世上有很多事情，说不清是非对错。如果你觉得你明白什么是正确的，那么你就跟我来，跟我来看看这一切。”
拂尘扬起，白云从空中掉落下来，轻轻地砸落在沉香的肩膀上，然后慢慢又化为似乎有实体的模样，慢慢把沉香抬到空中，跟着镇元子一起飞向五庄观的后山。
后山之中，遍地精怪妖物横行，他们互相厮杀，以命相搏。山峦之间流淌着血红的河流，冲天的血腥味和前山整洁清净的道观截然不同，各种妖精如同癫狂一般互相攻击着彼此。
“南疆有种巫术，名为炼蛊，是将毒虫放置于一个巨大的器皿中，封闭器皿，让他们互相吞噬，最终留下来的，就是毒虫中的王者。”镇元子轻轻一挥手，一朵朵白云化作大雨落下山间，稍稍冲淡了一点血腥，“我身为地仙之祖，我向人世间的妖精们承诺，来到五庄观的后院进行缠斗，获胜者就会和我一样，获得晋升地仙的资格。”
“而实际上，获胜的并不能成为地仙，只会变成一颗颗人参果。你们用炼蛊的方法筛选出强大力量的妖精，就是为了做成和仙丹一样作用的人参果，来维持你们神仙对人世间的控制。”
“你把表面上的东西理解的很清楚，但是内在的东西，你没有理解。”镇元子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人世间凶猛的妖怪不再袭击无辜的百姓，他们都被成仙的这个奖励诱惑，来到了这里，这些妖物本来难以管辖，现在却全部在这里自相残杀。你想想，这对人间何尝不是一件好事？人们的生活不再被这些妖怪骚扰，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你看到的天界是你认为残忍无道的天界，我看到的是，我们为了这个世界的安康永泰做出了许多，世间应该寻求一种更和平而安宁的共同发展。”
“神受人爱戴，收取人的愿力，为世间苍生造福。人尊敬神，仰慕神，崇拜神，依赖神。就好像我们是蜜蜂与花朵，蜜蜂收走花朵的花蜜，却也为花朵传播后代，千秋万载，这里将盛开一片无穷美丽的花海。”镇元大仙享受着自己创造的这台巨大炼丹机器，他感受到了这台充满血腥味的机器正在按照他的意愿运作。
司掌人间的生命，玩弄于股掌之间。
沉香低下头，看着那些失去理智的妖精在大雨中依然没有停下厮杀的脚步，他转过头问道：“镇元大仙与我说这些，是希望我悬崖勒马？改邪归正？您对南海的火既往不咎，可我那舅公可以放过我吗？”
“你舅公不会放过你，我会。”镇元子不再摆出一副俯瞰众生的神仙面孔，他咬咬牙，攥紧了手里的拳头。“你舅公那一派的老神仙，他们不懂人心。他们一味地向人间施加灾祸，让人们畏惧，因为畏惧产生的信仰，根本不可能是一种洁净的信仰。久而久之，天神可以获得的愿力越来越弱，他们才不得不通过捕猎妖精的办法获取神力，以弥补自己神力在这几百年来，不断下降的危机。”
镇元子把拂尘丢向空中，风暴汇聚来漫天乌云，平凑出一座磅礴的云中宫殿，那正是长安城的样子。“大唐的皇帝是人中英杰，他是一个敢于反抗神明的皇帝。所以另一群神仙想了个办法，那就是再造出一个新的信仰，就是佛。佛不再对人间施加疾苦，他把人往向善、淡薄的方向上指引，神明不再索求人们的供奉，并且偶尔制造一丁点的神迹，就可以让人们在潜移默化间对其产生信仰，慢慢用新的信仰，奴化他们。”
“所以，我加入了这个计划，而你，沉香，你正式这个计划的关键。”镇元子转头看着沉香，眼神之中充满了对这个少年的期待。“五百年的大局，现在需要你去完成。你别以为靠你舅舅一个人就可以隐瞒你这么长时间，你拜了猴子当师父，都是我们安排的。那猴子现在只是一具被抽走了神魂的空壳，但他教你的法术没有假。现在只要你和你的舅舅入局，推倒过去天庭的统治，只有一步之遥！”
“沉香！拿起你的神斧，杀上天庭！就和当年你舅舅做的一样！只要你的舅舅赶来救你，再加上我，和那猴子，这天庭，顷刻之间便是你我囊中之物！到那时，仙班的位次就会重新排列！你和你的舅舅会是新的万神之首！高高在上！没有人可以阻止你救出你的母亲！没有人可以阻止三圣母和你们一家团圆！你们可以享尽人间快乐！”
“来吧沉香！”镇元子张开双臂，仿佛在用自己的肢体语言向沉香陈述：
这片天空，是属于你我的。
垮刹——一声，只见一道金色的神光划破天际，漫天的乌云被劈开了一道裂痕。阳光穿过乌云间的裂隙，照在那个金色瞳孔的少年身上。他的目光如炬，复仇的火焰和贪婪的低语都没能动摇他的内心，他就这样静静站在一脸错愕的镇元子面前。
“我要的不是一群新的神仙，我不想要我舅公当天帝，我也不想让你当天帝，我也不想让自己当天帝。”
“我和我舅舅想的是，这世间，再无天帝。”
神斧的光芒突然在半空中骤然停住，然后一个转向直冲人参果树而去，只听一声轰的巨响响彻云霄，人参果树被一斧子劈成两半，树干燃烧起了熊熊火焰，树下无数灵魂哀嚎着从地底下慢慢爬了出来。
镇元子长叹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们师徒俩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每次来都得糟蹋一次我这神树。你们都不知道，这树有多难救！”
“法相！天地衣，两袖江山！”
镇元子将道袍抛向空中，道袍的袖口一瞬之间吞噬了沉香，无穷无尽的黑暗包裹住了沉香的身体，任凭他怎么挥舞神斧，也没有任何作用。
这就是当年镇元子收服孙悟空用的招数。
镇元子非常自信自己可以打败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毕竟当年的齐天大圣都没有办法破解自己的招式，这小子的所有招式都是一个已经被夺取神魂的孙悟空教授的，怎么想都应该对自己无计可施。
但总有事情出乎意料，比如镇元子现在才注意到，一条通体浑黑的细犬，正在撕咬着自己的法袍。
啸天犬！
镇元子顿感不妙，一回头，熟悉的三眼神将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别找了镇元大仙，我在这儿呢。”
镇元子启动仙法，一瞬之间后撤闪开。正分神时，啸天犬已经咬碎道袍救出了沉香。
两袖江山无法从内部被破解，但外部可以。而能够吞噬月亮的啸天犬有着绝对破坏力，正好是两袖江山的克星。
镇元子已然察觉到今天沉香的到来或许不是一番临时起意，这是早有预谋的围杀。
“但是，就凭你们两个，想杀我，也未免痴人说梦。”镇元子再次念动仙法，五庄观底下突然生长出千万条粗壮的藤蔓冲向天空之中，“谁告诉你们，人参果树只有一棵？你们在别的地方打，我或许打不赢你们。但此地时五庄观，是我的主场。想杀我，下辈子吧！”
“仙法，万木回春！”
千万条人参果树的藤蔓吞噬掉了被劈坏的人参果树和地面上溃逃的妖精，吸食了精血之气的人参果树变得凶猛异常，躁动的树木将大地撕裂出一道道巨大的伤疤，直冲向天空中的沉香与二郎神二人。
千钧一发之际，天边一团火球袭来，正砸在五庄观正央。火势迅速在藤蔓之间蔓延开来，烧退了狂舞的人参果枝条。
齐天大圣孙悟空，或者说斗战胜佛，来了。
他的眼神并不是空洞无神的，恰恰相反，复仇的火焰在火眼金睛中熊熊燃烧，灼热的目光扫射在镇元子的身上，有一种深渊一般的无力感慢慢爬上了镇元子的脊背。
冲天的羽冠，鲜红的长袍，金色的战甲。
他是齐天大圣，他回来了。
“为什么你成佛后总是双眼紧闭，为什么你总是一言不发，我想明白了，我想通了，对上了，都对上了。是我大意了。”
镇元子绝望而痛苦地看着这一幅灰烬中的画卷，他一边为自己最后的拼死一搏施法，一边好似在寻求死前最后的解脱一般，对着猴子提问：“什么时候，你把神魂拿回来的……不，你的神魂被分离之后，就被我们打碎了，它是怎么复原的？”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被分离，你们打碎的，是另一件东西。”
镇元子听到了一个他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的回答。长叹一声后，镇元子张开双臂，不再用神力飞在空中，而是任由自己垂直下落。
“但很抱歉，今天我死了，你们也绝对离不开这里！”
乌云被风暴裹挟，层层飓风压缩着五庄观上空的一切空气，残存的人参果藤蔓伸出残破的纸条准备接住下落的镇元子。
他本就是妖，妖死，灵胎哺育人参果树，五庄观的整个领域都将被人参果树吞噬，最后变成一片炼狱。
镇元子在风暴中缓缓落下，狂风夹杂着人参果树的树叶，像一座属于他的王座，支撑着他的王朝和他的身体，如同大幕一般落下，他的五庄观，他的王朝，就要在此落下帷幕。
恍惚间，他的眼中看到一道圆形的金光穿过自己的层层飓风。
那会是什么呢？是二郎神？还是孙悟空的招式？又或是沉香？
他扭头看向风暴中的三人，都被风暴远远地挡在外侧，似乎并不像是有办法接近自己的样子。
等他再回头的时候，金光已到眼前，生命的最后一眼，他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什么。
是乾坤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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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停止了。
五庄观经此一役，已经变成了一座废墟，断壁残垣之间，烧成炭黑色的树枝错落排列在琉璃瓦之间，微风徐徐而过，一切恰如从前。
镇元大仙的拂尘立在地上，一株新芽从旁土中破土而出，方圆数里的死木之中，唯有这株不起眼的小草，活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