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序,和平与遗忘(1)

第一章 施暴者与受害者
亚特兰蒂斯,一个万物皆数的世界。
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借由数学的理念,理解成优美的数的集合。
而这个世界中的一切有知性的生灵,更可以通过自己对数的理解,对万事万物进行调谐,将本就优美的它们调整至更加黄金的比例,让世间一切在共鸣间奏响更加优美的乐章……
哦,不对,这已经是过去式了。
比如现在眼前的这片遍地断壁残垣,散落着无数细碎的瓦砾,一片废墟的土地,任谁来看,都不会觉得在这里还存在什么“优美”的事物。
这片土地,曾经是阿贝伦的首都。在过去,无数的穿着纯白法衣的圣女从这里走出,行走到亚特兰蒂斯的每一个角落,怀抱着永远和平的愿望,为和谐的世间不断献上祈祷与祝福……
而现在,所有做礼拜的圣堂,所有圣女的闺房,所有这个国家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在这片焦土上灰飞烟灭。
行走在这片土地上的,也再也不是纯洁的圣女,而是穿着漆黑的重甲,面罩上染着血红色的十字花纹的士兵。
他们列着队行走,厚重的战靴碾过废墟,一点点地把本就只剩残骸的,这个国家仅存的记忆进一步粉碎成尘埃。
士兵们突然停下了脚步。从面甲的缝隙间,他们看到了衣衫褴褛,就像乞丐一样的人们偷偷摸摸地从树林里钻了出来,摸到了废墟边上。
这群人像疯了一样地翻着瓦砾与石块,试图从中找到什么。甚至还有些人招呼着他人一起走入废墟深处,试图接近一座坍塌的塔楼……
面对这一幕,士兵们只是无言地拔出了背在背上的,仍沾着血的长矛。
他们跟着队长的脚步,迅速地走向这群人。
沉重的脚步声轰鸣着,废土上有那么一两个人注意到了这群无言地散发着恐怖压迫感的士兵们,惊慌地逃离开来。但更多的人对此置若罔闻,只是顾着手头的活计……
“公理骑士团在此!你们在这个破烂地方干什么,还不快滚!”
这队士兵的队长走到正在继续深入废墟的拾荒者面前,拔出长剑往地上一挥,划出一道白痕。
从他的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压力,迫使难民们停下了脚步。
士兵们应和着队长的行动散开,迅速地结队跑到了这群在废墟里拾荒的人们边上,把长矛架到了他们的脖子上以制住他们。
直到这个时候,还在刨着废土的人开始知道怕了,有的人开始惊慌地逃了
但是,这些识时务的人,依然还是少数。
更多的人,只是任由士兵们用长矛钳制住他们,被蛮横地摁到地上,有的甚至脑袋撞出血来了都不自知。
他们那空洞的眼睛简直就像死尸一样,没有一丁点的光彩。
队长看着眼前的这一队活着的尸体,皱着眉头观察了片刻之后,突然注意到这群人的衣服上或多或少地有一些带着花边的,除法符号的标志。
队长嗤笑一声:“阿贝伦的难民……回到这里,是想重建这个国家么?”
拾荒者——或者说,前阿贝伦的住民——对视一眼,有一个老人顶住队长的杀气,站了出来。
“莱恩小队长,愿公理与您同在。”这个老人对着队长行了一礼,“我是阿贝伦灭亡之前最后一代主祭,阿布扎比。”
即便满面尘灰烟火色,身心佝偻得就像一张弓,这个老人依然不卑不亢。
队长莱恩轻哼了一声,却没有给予对方同等的礼节。
“阿布扎比,你都快死了了,还要带着这群难民讨生活,还非要回到这里寻找什么……呵,嫌老骨头还没散架,是不?”
“至少,让我们找回这些……”阿布扎比颤颤巍巍的手伸进衣兜里,掏出了几块残破的泥板。
上面书写着如同天书一般的楔形符号——反正莱恩是看不懂。不过至少他认得这是属于什么的文字。
“阿贝伦的旧文献。”莱恩皱起眉头,“又不能当饭吃,你们一定要找回这些?”
“嗯……”阿布扎比缓缓点头,“我们的历史,我们的数学知识,我们的传承……至少……”
“啪”的一声响,阿布扎比的手就像风中的枯枝一样,歪到了一边。
他手中的泥板变得更加细碎,落入瓦砾中,几乎不见踪影。
在阿布扎比身后的人们都变了脸色。刚欲上前找回这些泥板的时候,却被往前踏出一步的莱恩震慑住了。
这个小队长面目狰狞如恶鬼,他正把利剑架在毫无反抗之力的阿布扎比那颧骨突出的脸颊边上,带出一道血丝。
他瞪着这群无家的难民,放声咆哮——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在历史上出过什么鬼东西?!”
“魔女!引来万千混沌的魔兽,让亚特兰蒂斯变成一片焦土的最恶的魔女,就是阿贝伦的圣女传承中诞生的怪物!!”
“你们对这些历史念念不忘,想要恢复你们的一切……想再造一个魔女吗?啊?!”
“莱恩小队长,那是……”
“砰!”莱恩重重地踢到了阿布扎比的肋骨上。
阿布扎比瞪大了眼睛,倒在地上,捂着胸部愣了好一会,喘上来的第一口气连带着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意外’?真有脸说啊!”莱恩指着主祭的鼻子,毫无敬意,“只要有概率再诞生出那般灾难,那就不是小概率的意外,而是在诞生无数代圣女之后,必将实现的未来!”
“你们这个混沌的制度,你们这个毫无道理存在的国家……已经被诅咒了!已经不再合乎公理了!”
莱恩越是嘶吼,眼睛越发血红。
在他的血红的视野中,映出的已不再是这些惊慌的难民,而是在无数畸形的,仿佛从噩梦中走出的魔兽手中破碎开来的尸体、像零食一样被咬掉身体的同伴、只能在死尸堆中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的自己……
直到,那个穿着黑色风衣,背着一身武器的冷酷女人对自己伸出了手。
跟随着她,莱恩才又一次看到了毫无阴霾的,亚特兰蒂斯的蓝天。
想及此,莱恩狠狠地看向痛苦地喘息着的阿布扎比,旋即高高举起手中的利剑!
“莱恩队长?!”就连手下士兵都被队长的作为震慑到了。
不待任何人反应过来,莱恩对准阿布扎比的脖子,全力挥下宝剑——
但他的剑停住了。
一堵土墙突兀地升起,形成一个护罩,把阿布扎比的身子牢牢地保护柱。莱恩的长剑也是被。卡在了土墙之间,且因为他用力过猛,一时间也是难以拔出。
莱恩皱起了眉头。随着他的冲动被阻止,他也渐渐恢复了理智。
他注意到,在他切入土墙的时候,泥土之间浮现出了以除法符号为核心的魔法阵……
——除法护盾系的土魔法?
莱恩看向难民们。他不觉得这帮家伙里还有可以施展这般高深魔法的存在。
而且,他们惊讶的目光和手势,明显也是看向了另一个方向……
循着他们的目光,莱恩看到了那突兀地出现在废墟中的少女。
少女闭着双眼,含着笑意,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循着礼法作祈祷状。
少女浑身上下包裹在纯白中。她身上的长裙法衣即便拖到崎岖的地上,也不染一分尘埃。她头上覆盖着的宽大头巾,把及腰的黑色长发一并包裹住。
而这身纯白的衣裳上,更是绣着不知凡几的,带着繁复的花纹的除法符号——阿贝伦的圣女专属的法衣!
难民们刚想欢呼,庆祝圣女的归来,却被把利器捏得更紧的士兵把欢呼声堵了回去。
而莱恩盯着这个突兀的圣女,更是皱起了眉头。
“阿贝伦的一切早就被我们犁平了,更不用说断绝了不知多少代的圣女……你到底是谁?”
莱恩举起长剑,对准了这个女人,“拟态的魔兽吗?”
旋即,莱恩瞪大了眼睛。
在她的眼中,这个女性的身形轮廓出现了大量的毛刺噪点,连带着其形象渐渐歪曲。有一瞬间,莱恩看到她分明变成了一个有着全果的女性的诱饵的,如肉山一般恶心的怪物!
但是,当莱恩眨了下眼睛的时候,这个女性又回归了先前的模样。这让莱恩一度以为自己方才所见的是错觉。
在莱恩的视角余光里,他注意到自己的手下士兵正在有些不安地窃窃私语着。
莱恩沉吟了片刻,做了个手势,示意除了必要的士兵继续压制难民以外,剩下的人靠向自己。
“你们在看向这个女人的时候,想到了什么?然后又看到了什么?”莱恩低声问道。
“我觉得有没有可能是魔兽……然后,然后她就变成了和拟态魔的本体一样的模样!噫!”
“我觉得她就是阿贝伦的圣女,然后也没什么变化了。”
“我想艸她,然后她的衣服就顺着我的愿望没了,真方便。”
莱恩点了点头。他脸上的惊慌消失了,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神色。
“怪物,我知道你是什么玩意了。”莱恩举起利剑,指向这个“女人”。
“没有固定的模样,随着每个人的认知而改变自己的造型……这样的特征,我只知道一个存在具备。”
“阿贝伦的魔女!没想到你还敢到这里来!还想再一次破坏好不容易重建的亚特兰蒂斯吗!”
莱恩大吼着,挥动起长剑疾驰过去:“乖乖受死——”
但是他挥动的长剑,却没有斩中目标的手感。
莱恩的长剑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它,就像击中了虚无缥缈的云雾一样。
莱恩瞪大了眼睛,他没有一丁点犹豫地招呼手下上前。
士兵们因为队长的攻击不起作用,也有点后怕,但作为士兵的本能,依然驱使着他们遵从队长的命令,举起手中的长矛戳了过去——
依然毫无作用。
即便把这个“女人”插成了筛子,士兵们依然没有击中目标的手感。
它直就像水中花镜中月一样,看得见却完全摸不着。
“圣女……魔女……呵,直到现在,你们依然在纠结着对我的定义吗?”“圣女”突然出声说道。
它的声音很古怪。明明是以人类的姿态说着话,但它的声音却像无数人同时说话的声音糅合在了一起,从虚无缥缈的远方传来。
“你不是魔女还是什么?阿贝伦的怪物!”莱恩高声咆哮着,往这个“女人”心口再扎下毫无作用的一剑。
“圣女大人……请救救我们……救救主祭……”阿贝伦的难民们,在低声祈祷着。
“我不在乎你们怎么看我。”“圣女”说道,“现在,我只知道一件事……”
它睁开眼睛。
那是一对蒙着一层翳,如磨砂玻璃一般朦胧的,盲人的眼睛。
在这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里,倒映着那些无力地匍匐在地的祈求着的难民们的身影。
“有人得到了我的帮助之后,希望我能更多地将他们从苦海中拯救出来。”
“我不是从诞生开始就是错误的魔女。”
“我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圣女”呢喃着,双手十指交叉,死死地握到了一起——
一瞬间,一颗粗大的,把双手钉在一起的,满是血污的钉子在浮现出来,却又好似幻觉。
“回归【无】吧,施暴的士兵先生们。”
莱恩与他的手下们一起僵住。他们的神情或狰狞,或恐惧……但都停留在了最后的一瞬间。
他们就像被橡皮擦抹去的图层一样,一点点地消失不见,连一点残骸都没有留下。
只有无数的,咣当落地的武器,显示着他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在废墟之上,“圣女”依然抱着双手,静静地祈祷着。
她的口中吟咏着的,正是阿贝伦的祈祷圣歌。歌词的大意,是为受苦受难的人们献上祝福,祈愿着数学世界的造物主能更多地恩泽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