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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振东]第三人称(五十四)

2022-08-03 15:22 作者:云云上时  | 我要投稿

注事事项第一章

想着七夕要到了,所以这章主讲前世哦,前世篇正文完结!!


54.落叶归根

陈扬会永远记得1944年5月29日。


那一天他亲手将心爱之人埋葬。


后来,他无数次的在想,如果那天他发现得再早一点,来得再早一点,她与他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当时杨芜曼因为出色的专业能力被调去团里当译电员已经小半年了,这半年陈扬能见到她的机会少之又少。


但与此同时他也放心了不少,因为译电员的任务是通过电报的收发,与上级取得联系,掌握着核心军情,一旦有失,对部队来说是灾难性的,所以她调去当译电员后安全会有很大的保障,即使需要单独携带密码外出执行任务也会有骑兵保护,不至于和他一样随时做好抛头颅洒热血的准备。


陈扬想起与她的约定,布满伤痕的脸便不自觉浮现出微笑。


很快了,很快上头便会派升迁的文件和电报下来,很快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站在她身边。


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是她首先收到消息。


陈扬不自觉喜上眉梢,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了译电员的临时住址,想告诉她要格外注意近期发下来的电报,特别是关于他们连的。


然而他没有得到这个机会,另一个认识他的电报收发员告诉他,“杨芜曼被隔壁团叫去帮忙了。”


陈扬顿时有些沮丧,低沉下来的声音配上他那张疤痕遍布的脸显得格外瘆人。“她什么时候回来?”


正在头也不抬整理文件的小同志皱了皱眉,十分为难,“这我哪知道啊?”


陈扬穷追不舍,“她什么时候去的?有骑兵跟着吗?”


既然人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那靠他自己推算总可以了吧。


小同志这次回答的很爽快,“昨天夜里九点,本来是打算给安排一个班的,但是她说这次只是去帮忙破译一下文件,没必要浪费兵力,只带走了五个人,想着不算太远,加上马刚从战场上下来也要休息,就没骑马。”


陈扬看了下时间,现在已经是傍晚六点了,隔壁团离这差不多三十里路,步行一个来回也就差不多六七小时,不应该那么久还没回来,而且他刚从换岗回来的哨兵那里接到消息,有一小股被打散的日军在附近流窜。


他实在是摸不清她是留在那边了还是中途出了什么意外,一时心里不太踏实,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还有多的马吗?我去找找她。”


“有是有,”这时小同志终于有勇气抬起头来看向门口他那张可怕的脸,然后就被他身上凌厉的气势吓了一跳,声音也跟着弱了下去,“但是没允许不得……”


陈扬当机立断,根本没空听他的但是,直接转身去了马厩随便牵了一匹骑上,狠狠抽了马背一鞭就往隔壁团赶,竟是半分也停留不得,只留下一声“驾”的尾音以及马儿吃痛发出的嘶鸣,消散在橙色的夕阳下。


五年的时间,他早已在战场上学会了骑马,以及熟练的用左手瞄准开枪。当初那个在联大多看她一眼都会脸红的文弱少年已然见惯生死,沾满血腥成为战场上果断决绝的杀神。


风似吼,月如钩,陈扬知道他这一走必定受处分,但他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要去接她!


天色更暗了,月光透过幽暗的树林将静谧的光辉倾泻。不知在路上跑了多久,他突然拉了拉缰绳,迫使身下的马儿放缓了速度。


此处相对四周而言较为空旷,视野清晰,是个打伏击的好地方,再加上这里的空气中残留着某种不可捉摸的、异样的、熟悉的硝烟味。


借着月光,对危险嗅觉异常敏锐的他见清了前方和泥土融在一起的显眼血迹,地上散落着弹壳,树杆上还残留新鲜的弹孔,这是激战过的痕迹。


陈扬瞳孔骤然收缩,不禁心头一沉,手中紧攥的缰绳几乎快磨进他肉里去。


他的心从未如此慌乱过。


但即使这样他依然保持着十足的警惕,小心翼翼沿着拖拽留下的血迹驾着马缓缓往深处走去。


果不其然前面横七竖八的躺了几具僵硬发黑的日军尸体。陈扬根据尸变呈现出的反应粗略估算一下死亡时间,应该已经了过去三小时。


他阴沉着脸催着马儿继续向前,本就狰狞的脸逐渐浮现出浓重的戾气,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厉鬼。


随着搜索圈不断扩大,他转了一圈又一圈,找到了八具日军尸体,五具同志的尸体,可唯独找不到她在哪。


陈扬焦急地向四周张望,身下的骏马也跟着在原地不安的踏步,他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恐慌,无助的呼唤起她的名字,祈求能再一次得到回应。


“杨芜曼!”


冥冥之中他似乎听见了风吹过草丛那轻微的、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的窸窣,但比起声音,这又更像是一种没来由的微妙幻觉。


陈扬不肯放弃丝毫的希望,立即驾着马调转方向往草丛里探去。他不知道的是,当健壮马腿匆匆掠过繁茂的草叶时,划过无数叶片的马蹄被遗落的血珠所染红。


乌云恰好遮住了月亮,厚重的夜色笼罩一切,他见到了心上万般牵挂的人。


她手里攥着枪,闭着眼睛倒在草地上,脸色苍白脆弱,生死未卜,而远处还有一具日军的尸体。


陈扬快速翻身下马,快得要稳不住身形,几乎算得上是从马背摔下来的。


“杨芜曼!醒醒!”他跑到她身边,颤抖着抱起她温软的身子,心脏有种逼仄、锐利的痛。


怀中昏迷的她茫茫然睁开眼,费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眼前的景象。


“陈扬?”


听到再熟悉不过的困惑语气,他松了一口气,低低应了一声,漂亮的双眸在黑夜里依然有着柔和的光亮。


他说,“走,我带你回去。”


迷蒙的杨芜曼回过神,纷至沓来的记忆里有一连串混乱的血腥冲突,夹杂着无边的恐惧和仇恨让她惊魂未定,在见到最信赖的人后便忍不住在他怀里泣出泪,哽咽着,语无伦次,“我们路上,一群日本兵,让我逃,跑了好远,但是那个人一直跟着……”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用他给她的枪,可最终还是于事无补。


他们为了保护她都死了。


陈扬万分疼惜和庆幸地抚上她惊惧的脸,动作轻柔的替她抹去眼泪,“我明白,我明白,我们现在就回去。”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想将她从草地上抱起来,这一刻他闻到她身上分外浓烈的血腥味,在粗粝的风里飘荡。


“嘶——”杨芜曼倒吸一口凉气,似强忍着什么一般紧蹙着眉。


朦胧的月光下,他看见殷红的血从她如玉的手臂上滴落。陈扬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放下她,“你哪受伤了?”


“……左肩膀。”


那种骨头被粉碎般的疼痛弥漫在四肢百骸,让她生不如死,开始怀疑是不是整个肩胛骨都被子弹贯穿。


“右手没事吧?那我背你走。”


而杨芜曼只是摇头,将一直藏在怀里的信交给他。“给唐团长,里面有最新的日军部署安排。”


陈扬从她手中接过揣进了怀里,没看见封面上有着还未干透的血迹,只听见她突然轻声的说,“我走不了了。”


杨芜曼望着他轻笑,额头满是疼出的汗,却仍是眉眼弯弯的模样,似乎在和他开玩笑。


随后她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抚上他斑驳可怖的脸,目光充满眷恋,语气温柔如常,“你来找我一定是因为升迁的事吧,我得到消息了,你很棒。”


虚弱着说完这句话,她的手便不受控制的从他脸庞滑落。


“不会的!你跟我走啊!”陈扬的心脏在这一刻倏地收紧,“……你别留我一个人。”


杨芜曼想覆上他那布满烧伤印记的右手,可力不从心,她只是颤了颤手指,最后还是他眼疾手快的将她的手捧住才不让她再一次滑落。


她还在笑,只是笑容明媚又凄凉,眼尾处闪烁着晶莹的泪珠,撒娇般讨好的对他说,“可是我好痛啊……”


真的好痛啊陈扬,原来你当时是这样熬过来的吗?


他顺着她的手摸到了小而坚硬的东西,深嵌在她的腹部,有温润黏稠的血随着呼吸从她身体里汩汩而出,再次灼伤他残破的手掌,沿着他指间的缝隙,划出道道深渊,再从中衍生出更深的惧怕与绝望。


“这血怎么止不掉!!!”


陈扬彻底慌了神,揽住她身子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呼吸着却依然觉得空气稀薄,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


曾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他此刻鼻尖和眼眶酸得厉害,死死攥紧她越来越无力和没有温度的手,指尖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喉头动了动,用尽全力拼凑出混乱又无力的字句,向来清冽的嗓音嘶哑得吓人,“不要,不要,杨芜曼,我求你……”


月色微茫,她在他怀里想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来,却是徒劳,“对不起……答应你的事……”


陈扬将自己的额抵在她冰凉的额头上,滚烫的泪水顺着他怪异的轮廓滴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他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掏了一个洞,钻心剜骨的痛。


“要失约了……”


杨芜曼的心跳越来越缓慢,气息也越来越微弱。


失血引起的倦意向她袭来,视线变得模糊,白光过后只剩层层叠叠的黑影,听觉也逐渐消退,世界像是被按上了消音键后随意抛弃,陷入一片让人作呕的灰色沼泽,看不见天光。


意识随着时间和血液的流逝一点点涣散,记忆抽离混乱起来,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回到了学校里那个梨花霏霏的清晨,洁白的花瓣落在肩头,而正她百无聊赖的坐在乒乓球台上摇晃着双腿,满心欢喜的等待着他出现。


杨芜曼心下了然这就是结局。


她再也不能见到他了。


于是她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睁开眼望向他猩红着的眼睛,双眼无神的对着眼前的黑暗,张了张干裂的嘴唇,虚弱又认真的说,“……我一直都喜欢着你,一直。”


她看不见他的模样,但她想象得出来。


梨树下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听闻这话错愕地抬头便对上她深情的眼眸。微风拂面而过,她脸上有着雀跃的,纯粹的爱意,从心底到眼底,如此明显,宛若整个世界的花都盛开在这一眼中。


相识的五年犹如电影播放般闪过,在时间被忽略的存在之中,爱与绝望并存。


至少,她留在了她最爱的这片土地,用粉身碎骨换了他一个永恒的拥抱。


她不再是杨家的大小姐,不再是他的老师,仅仅是杨芜曼。


是那个在火车上对他大方微笑的人,是那个在图书馆安静整理书籍的人,是那个在细雨中撑着伞来找他的人,是那个在山坡上因战争落泪的人,是那个永远在院里留一盏灯给学生的人,是那个在礼堂牵着他手骄傲说这是她未婚夫的人,是那个在演讲台上对着众人侃侃而谈的人,是那个在监狱放烟花后靠在他肩膀上的人,是那个在战场上不管不顾将他救出来的人,是那个无论发生什么都自始至终照顾着他的人……


是那个……曾与他在数不尽的寂静黑夜并肩过,欢笑过的人。


她是如此相信他,相信他眼中的世界会成为现实,相信他们做的这一切都会意义。


陈扬的心被猛刺了一下,懊悔,无助,愧疚全部混杂在一起对他发起猛攻,但他仍死撑着咬住唇,用沾满鲜血的手胡乱又充满温情的整理着她凌乱的发,拭去她眼角因痛而泛出的泪花,动作轻缓如同对待珍宝,随后深呼一口气,装作一切如常般轻轻拍着她的脸,柔声哄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等我们回去就结婚好不好……杨芜曼,别睡,看看我,别睡!”


他在此刻失去了所有理智,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本能般弯下腰,俯在她身上,紧紧抱住她,贴上她的脸,企图给她以温暖,又像是要将她揉入进他的骨血。


陈扬混沌不清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你不要死。


而这也是他们靠得最近的一次。


“我求你了……杨芜曼,我求你……”他凄苦绝望的哭泣如同泣血。


她身上浓稠温热的血大片大片渗出,与他的眼泪混在一起,在彼此身上绽放出一朵妖冶绝异的花,心口在他掌下微微跳动最后一下后便接着笼罩在无边的静默中,再也没有回应,只剩下他艰难破碎的喘息以及之后那一声极为压抑和痛苦的哭嚎,声嘶力竭。


她的一生彻底结束,无法更改。


———— 


陈扬头颅低垂,目光空洞,毫无知觉般沉默着将她埋葬在芍药开满的山坡,同时也将自己与她一起埋葬。


天一点点亮了起来,他再深深的,悄悄的,远远的望了她最后一眼,便头也不回地骑着马往日出方向追赶而去。


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


他陪她最久的时候,就是躺在她的墓旁,紧握着掩埋在她身上那湿润又冰冷的泥土,一动不动如死般守着她安静昏睡一整晚。


晚安,我的……爱人。


急促的马蹄声声踏破黑暗长夜,无情碾碎脚下摇曳着的脆弱花蕊,他倔强又悲凉的身影伴随着骏马的嘶鸣孤独消失在雾蒙蒙的黎明破晓之中,而那些与她有关的过去正一望无际地展现在他的身后。


“我喜欢海棠,也喜欢芍药,”记忆里她曾在他身旁编着花环这样说。“你肯定不知道芍药还有个别名。”


“叫做将离。”


而今才道当时错,满眼春风百事非。在一九三九年船甲板上笑容灿烂的少女和岸边等候的孤傲敏感少年终究是回不去了。


他决意守护好她长眠的这片土地。


如同她期望的那样——将天真留给孩子,让英雄都能回家。


 





PS: 

刻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冥思厅照壁上的话,“让白骨可以入睡,让冤魂能够安眠,把屠刀化铸警钟,把逝名刻作史鉴,让孩童不再惊恐,让母亲不再泣叹,让战争远离人类,让和平洒满人间。”


当铺老板的话“这人回不来了”“落叶归根”伏笔回收√【至少,她留在了她最爱的这片土地】


知更鸟泣血伏笔回收√【知更鸟象征爱情,也象征着善良、天真无辜的人们】


杨芜曼是在队友的掩护下跑了很远,但依然被追上,无奈反击的同时也中弹了,左肩膀是中的第一枪,第二枪是腹部。之后她又想往前走,但是体力不支,加上失血就晕了过去,所以陈扬在其他地方绕了好久才发现昏迷着她。如果没陈扬给的手枪,后果不堪设想。


总之,杨芜曼胆子还是很小,特别是之前去坟堆里把陈扬扒出来之后留下了阴影。醒来见到陈扬那一刻想起之前的一切依然感到害怕。


她知道陈扬来找她是做什么,因为跟在团长身边,连上的事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些的。她也在期待他当上连长的那一天。


人将死的时候,最先失去的是视觉,最后是听觉,所以陈徐言第一次看到照片时会哭,是因为这时的杨芜曼听到了他的哭泣,只是再也没法回应。


附上当时的话:【明明是第一次看见,可陈徐言在看到这张照片时心疼无以复加,滔天的悲伤仿佛要吞没她。


炮火连天,弹痕遍地,有一双布满鲜血的手将她沉重又残破的灵魂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捞起,颤抖着在她耳边近乎卑微的祈求与忏悔着。】


还有一个点,和杨芜曼一起工作的小同志有点怕陈扬,因为他毁容有点严重,而且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身上有杀敌的狠厉。之后他在伏击地点降缓速度,去数尸体,熟练的根据尸变程度估算出人死亡时间也能看出来吧。


可即使陈扬觉得自己已经面目全非,但在杨芜曼的眼里,他一直都是学校里的模样,到了最后依然,因此在记忆混乱的弥留之际浮现出来的是梨花树下的他。


她没有说谎。


他们是彼此永恒的军旗。


天已经亮了,再见,杨芜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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