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风月】第一章 闺阁
海棠色,胭脂影
秾艳春色,迷了谁的眼?
欲念与占有,算计与欺骗
以我为局,困你之心
若情的尽头是毁灭,请共赴

梁州城属于边邑之地,过了城外的一片草原就是漠漠黄沙。请别以为边邑之地总是荒凉,大多数时候是这样的,但梁州城是个例外。
它矗立在丝绸之路的必经关口上,因商贸聚集而显荣。大街上操着不同语言的商贩来来去去,汉人胡人在这里混居,但梁州城毕竟隶属王土,所以在商街之外,主流人群还是汉人。从掌权的大臣,盘踞的世家,到长街的住户,都是汉人。
城内的某条长街上住着汉人崔大夫崔景行一家。干冷的冬天刚刚过去,寒意尚在,过几日才是立春。所有人还沉浸在新年欢庆的余韵中,长街上是没有店铺开门的,立春过了,才渐渐三户五户地打开店门。
医馆也紧闭着,门上悬着“打烊”的的字牌。一个青年男子裹着厚实的藏青色棉衣,推开医馆的门,带进一身的寒气,屋内迎面的温暖让他松了松肩膀,但衣上尤带的寒还是让他不住地呵着手。
“伯雍,回来了。”崔大夫崔景行招呼着儿子,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乌黑中药。
崔伯雍看见那中药,皱眉道:“妹妹的病还没好干净吗?”
崔景行闻言叹了口气:“雾娘身子弱,你也不是不知道。虽则只是一个普通的风寒,但因为病在寒冬腊月,总是拖着一点病根。再吃几日药,等着过几日立了春,就没什么打紧了。”
崔伯雍接过中药道:“我去瞧瞧妹妹。”
他走过医馆后的回廊,回廊直通向崔宅。宅子是祖传下来的,崔家祖上也显过荣,不知怎的破落下来,好在还留得一个不大不小的府宅,加上崔景行半生行医的积蓄,崔家也称得上殷实人家。
崖黛阁,是崔雾娘的闺房。窗上糊着高丽纸,透进冥冥天光,显出屋内宽敞亮堂,青铜香炉里冒出屡屡轻烟。一名青衣婢女,十八九岁的模样,面容俏丽,头上斜插一根木簪,立侍于榻旁。
屋内一片寂静,轻烟包裹着馥郁香气,催人欲睡。崔雾娘本来怏怏地歪在榻上,因听见踢踏的脚步声,不知怎的来了精神,她转头对婢女说:“翠儿,有人来了,扶我去瞧瞧。”
她趿着鞋,在翠儿得搀扶下打开房门,正撞到来看她的崔伯雍。一阵冷风流窜过身上,她打了个哆嗦。
“你该回榻上躺着。”崔伯雍道,“本就拖着病,还这样不知爱惜。”又对翠儿说:“你也顺着她胡闹。”
虽然是关心的话,用的却是略显严厉地语气。崔母去得早,父兄对她的管教向来严格。
此地毗邻胡地,民风开放,在金陵的女子还因为名声受损而自悬白绫时,梁州的女子已经可以穿着露脐装从长街上招摇而过。——她们喜欢看男人神魂颠倒的神色,并将之作为自豪的谈资。
但家里却是以金陵女子的规矩约束她。也许是怕她因为没有母亲教导会学坏,所以加倍严厉。可是身在梁州,又哪里清楚金陵的门门道道,那些所谓的规矩,都是人口口相传来的。照虎画猫,好在她没有长歪了去。
崔雾娘长到十三岁,是容光初绽的年纪。梁州女子身材高大,类似胡人,她在中间却是全然不同,明眸顺眉,春花其貌,杨柳其腰,像梁州城里第一朵丽色海棠,迎着春光半含蕊芯。加上她生来体弱,白瓷般的肌肤常常带着几分虚弱与苍白,让人生怕用力一碰就折断了她。
在高高大大的梁州女子中,她看起来比真实年龄还要小,纯净的笑容让所有见到她的人都不由心生怜惜。在她的女伴都开始浓妆艳抹、卖弄风情的时候,她的言行依旧是极规矩的。
但她的性子,是有点古怪的。也许它并不是古怪,只是不太符合一个真正的闺秀的所思所想。这样的古怪,当着父兄的面,是要隐藏起来的。
崔雾娘爱她的哥哥和父亲,但又夹杂着一种自小的畏惧,这种畏惧渐渐扩散成她的怯弱。
看见他她本是高兴的,当下却委屈地撇撇嘴:“这就去躺着了。”
她在榻上喝光哥哥递给她中药。大冷的天,药一路端过来,已经是温的了,又苦又涩的味道使她难受得伸出了舌头,当然这一行为又被崔伯雍责备了。
一日三顿的药让她昏昏沉沉的,躺在榻上,很容易就睡了过去。恍恍惚惚就过了几日,恍恍惚惚就到了立春。
梁州的气候是粗粝的,连带着梁州的景色也是粗糙的,带着不加修饰的蛮劲儿。唯有梁州的春色铺红叠翠、芳菲万里,引得文人骚客争相吟咏,是金陵也比不上的好颜色。
在梁州的春日,头上的天向来是高远的,衬得云也比别处高远不少。天幕的蓝从深到浅,但无论如何,总是蓝的,云也总是绵软而大朵。豪爽的汉子见了该哈哈一笑,阴郁的人见了也几分舒心。
不过那都是春深时候了,眼下春天才刚刚露头,乍暖还寒,放眼所见还是寒冬的颓败景致。
医馆今天已经开始开张。
挂着乌木招牌的医馆里,大夫崔景行正在给呲牙咧嘴的男人把脉,他的儿子崔伯雍在舂药,小女儿崔雾娘躲在第二层的阁楼里向下面的病人张望,离得近的两人正在说什么她听得一清二楚。
一个中年人用本地口音对外地商贩胡吹:
“梁州城的大臣都是顶不抵用的。天高皇帝远的地儿,真正管事儿的永远是那些盘踞的世家。而世家里,莫不以魏家马首是瞻。梁州城的魏家与金陵魏家本是同源。逢到那烽火岁月,皇帝为了稳定边疆,将一部分族人迁过来,长镇于此,即使烽烟散尽也没有再迁回去,渐渐地自己发展出来一个旁支,地位也远超其他旁支。
“魏家在梁州,却出了很多京官,其中不乏手握机要的大人物。小辈里还有个值得一提的人物,叫魏明安,人称‘魏七郎’,年龄虽小,但谋算老成。金陵的太傅大人赞赏他:‘潘安之容貌,卫玠之风流,文武双全,聪慧善断。’梁州人没有不知道这句话的,也没有不知道‘魏七郎’之名的……”
后面的话渐渐模糊起来,因为崔雾娘的思绪已经飘得很远了。
她极少外出,像所有金陵的小姐们一样闷在深闺中,对外界信息的了解很多来自她的女伴们。
常有女伴和她说起魏七郎的传奇事迹,她面上不显,心里却是不屑的。哪里就那么神了?
“那是你的生活太枯燥了。身为梁州女子,竟被父兄整日拘在个小医馆里,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学起金陵女子的虚伪架子来,不知道你父兄怎么想的。”女伴如是说。
“他们是为我好……”
女伴掩唇笑起来:“可不是吗?你这副比花还娇的好容貌,本该是南方那些温山软水之地养出来的,谁想错生在了风沙蔽日的北方,叫人看着就不免心急,怕你被大风摧残了去,只好把你藏在医馆里。”
“胡说些什么呀!”她轻声嗔道,面上飞了红霞,虽然是素面,却如同涂了上好的胭脂。
“你看见每天都到医馆去报到几个年轻人没有?他们生龙活虎着呢,不过是想有机会多见你一面。听人说他们都向你爹提过亲,但都被挡了回去。”女伴越发促狭,笑得双肩抖动。
……
魏明安,到底是何种人物?
这些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她已暗觉不妥。一个闺中女子,怎能没羞没臊地想这些呢?但少女特有的心性摆在那里,也不是她说不想就果真心如止水了。
她只是好奇,这不该犯着什么吧?
崔雾娘托着腮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又犯了困。可能是前几日生病睡得多了,越睡越困,病好了也迷迷糊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