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第七十二章 信任
Z23又回到了1998年的那片巴伦支冰海。
她独自一人浮游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像是在经历一次温和的下坠。深海中的沉重寂静和偶尔传来的悠长回响充斥四周，让人忍不住联想起一只孤独逡巡的蓝鲸。但神奇的是，身体却感觉不到冰冷和重压，隐隐有晃动的亮光穿透厚重的水层照亮下来。
Z23开始呼吸，吸入海水没有感到不适，她吐出气泡。
温暖的感觉从肺部扩散开来，蔓延到肩膀、手肘、指尖和脚尖。Z23重新在脑海里勾勒出身体的轮廓，她发现自己可以动一动手指。
她开始上浮。
光亮带着隐约的话音穿过身边，开始尚且是低沉而不可名状的呢喃；随着Z23竭力划动手臂，渐渐变成了可以辨识的交谈。
“……昨天一直没……什么事……急啊？”
“……屯了两天……很晚……让她在这里休息……”
Z23的意识仍然有些昏沉，但能够认出这是哈曼和哈迪斯的声音。她更努力地向上游去。
“总觉得……你是不是……占便宜……”
“瞎扯。”
明亮的金色铺展开来，变得明晃夺目，消融了最后的黑暗。Z23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一只大手探了过来，用手背轻轻按了按Z23的额头，顺便挡住了她睁开缝隙的眼睛。“没在发烧。”哈迪斯的声音如是说。
“躺好。”哈迪斯在精神链接里命令道。
Z23下意识乖乖照做。有什么东西严严实实地盖住脖子以下的身体，身下传来柔软的触感，很像是办公室里那张短沙发。发现Z23醒来之后，哈迪斯似乎有意快些结束与哈曼的对话；终于等到哈曼又一副狐疑的语气说出句大不敬的质问来，他顺势拧着小姑娘的耳朵给扭送到了门外。
“醒啦？”
Z23睁开眼睛，看到哈迪斯正站在沙发前，微微俯下身来盯着她，脸上的表情是一如往常的淡漠。哈迪斯穿着室内穿的黑色短装，也就是平时在长外套底下的那一身。Z23发现盖在自己身上的正是哈迪斯的衣服，这件外套哈迪斯穿着后摆都能拖到膝盖，放Z23身上干脆当被子盖。哈迪斯搀着Z23慢慢坐起来。
昨天晚上……
Z23捂住额头，一阵刺痛感在脑袋里震荡起来，痛苦程度不亚于宿醉。她赶紧停下了这个念头。
“冷吗？不冷……那还不错。”
哈迪斯拿起外套，抖开穿回身上。Z23不知道“还不错”是什么意思，她接过哈迪斯递来的一杯温水。
Z23发现自己没有穿鞋，就连身上的衣服都换了一套，于是保持着歪坐在沙发上的姿势，小口啜饮着温水。味道发咸，哈迪斯说他在里面放了好些金属盐。
“你昨天那身没法穿了，全是血，而且烧了两个窟窿。不过据说你衣柜里有好几套一样的，虽然我不懂为什么但估摸着你不会那么心疼了。”
Z23愣愣地看着前面的空气。昨天……？
脑袋里又是一阵刺痛，不过这次痛感降低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她开始一点一点拼凑昨天晚上的记忆。
布拉夫小镇，对，她是去那里找蓄意失踪的哈迪斯的。然后在入夜之后，听到了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声音很细微，肯定被刻意掩盖过，但以舰灵的感知足以循声找到方位。再然后……
“嘶……”
Z23揉着太阳穴，感觉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之后的记忆带着死亡的腥味。
“头晕了吧？”哈迪斯呵呵一笑，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头晕还算好的，算你这丫头命大。”
“呃……”Z23困惑地看看哈迪斯，这幅身体像是崭新出厂一样让她感到陌生，甚至想说句话都有些困难。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哈迪斯提到了血。
Z23决定等一会再想这个问题，至少等自己完全清醒过来。她低头扯一扯身上上衣的布料——这个动作她自己都感觉像小孩似的——这是件很漂亮的白色套裙，胸口位置略有点紧但还算舒适合身。她可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套。
像是看出了Z23的想法，哈迪斯出言解释：“给你换了身衣服，总不能让你穿着碎布睡觉吧？哦，之后衣服记得还给我。”
Z23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她抓住了话里的重点：“你……帮我换的衣服？”
“是啊。”
Z23涨红了脸使劲瞪着哈迪斯，这家伙凭什么一副心安理得的表情？
哈迪斯揉了揉Z23的头发，浑不在意地朝门口走去：“我出门一下。觉得不舒服就再躺一会。桌子上的水是保温的，记得喝掉，你损失了很多金属盐。好一些了就下地走走，但这几天要避免剧烈运动。”
Z23马上想起之后的几天里还有项目需要测试，但哈迪斯先一步打断了她的询问。
“这几天尽量不要展开舰装，测试的事我来想办法。文书工作量力而行吧，注意休息。”哈迪斯拉开房门，转过头来看着Z23，“如果有任何强烈不适的感觉，立刻在精神链接里报告，明白了吗？”
房门被安稳地关上，房间里留下Z23一个人。姑娘晃了晃脑袋，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突然没了生气的想法：哈迪斯这一通念叨像是照顾生病女儿的老爹似的……希望他没动内衣。
Z23在沙发旁边找到了鞋，穿好后试着站起来，虚弱感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这很好。她走到办公桌旁拿起水杯，又回到沙发坐下。
犹豫了一下，Z23觉得不能逃避自己的问题。她搓了搓手指，小心翼翼地从上衣的底下摸了进去，手指伸过肚脐摸到了心口，那里只有柔软光滑的肌肤。
后背也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弯腰时能听到骨头咔吧作响。
看来事情已经很明确了。
“闪开！”埃德斯喊的，然后后背一热，对吧？我已经知道那是炸弹了。“砰！”爆炸比埃德斯喊的还大声，但我没有立刻失去意识，反而记得很清楚：瞬时温度大概在六万华、剧烈的痛感、击穿所有防御层的能量射流……周围的一切就像被定格了一样。
Z23继续皱着眉头思考，这下自己欠哈迪斯两条命了，她突然很是惭愧。
她放走了观察者。
这个念头闪电般出现在脑海中，Z23愣住了，她重复了一遍这个想法，捏着水杯的手指开始颤抖。
那是观察者……呃，所以哈迪斯之所以失踪是因为观察者出现在了布拉夫城，她怎么会在这里？埃德斯没说过这事，因为他不会有多余的动作，对吧？
Z23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对抗首领级塞壬的能力，而且——就像已经被证实的一样——只会拖哈迪斯的后腿。
埃德斯已经掌控了形势，观察者显然落在下风，就差一步！不管埃德斯想对观察者做什么，就差一步了！然后我做了什么？什么都没做，对啊，因为我被观察者拉去当了人质，然后被人家炸了个对穿！
观察者多亏了我才能跑掉，那个凶手……是因为我才跑掉的。
鼻尖一酸，泪水涌上了眼眶。Z23看着眼前湿漉漉的一片模糊，感觉委屈的要命——她宁愿哈迪斯抛下自己等死，也不想看到这种局面。
“嘶——”明塔反而先忍不住了，“我们不进去吗，长官？表头在蹦极了。”
哈迪斯悄不做声地躲在门边，听到办公室里的抽泣逐渐演变为痛苦的呜咽，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没有必要，这不过是正常反应，况且Z23需要的是独处。”他在精神链接中说，“继续监控吧……贸然接入厄里倪厄斯系统，我都不好说会发生什么。”
明塔嘁了一声：“长官您从来都不会哄姑娘……”
能把那要命的定格一瞬记得如此清楚，Z23认为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但哈迪斯可以负责任地讲，那要归功于厄里倪厄斯系统的伤情记录黑匣子，以及同样整合在系统里的反应超载功能。
厄里倪厄斯系统，简单地来说就是另一套精神链接。但与偏向于民用的普通精神链接不同，作为标准希灵仆从军指挥系统之一的“厄里倪厄斯”拥有更加强大的功能与可拓展性。不少多种族联合文明都研发过类似的玩意儿。厄里倪厄斯系统也是厄拉博斯公国捣鼓出的东西，开始时仅限于自用，但经过多年改进已经可以接入其它文明的同类，共同构筑起希灵仆从军的总指挥体系。
最基础的指挥信息传递功能自然完备，这套系统还可以提供更多资讯支援服务，包括但不限于团队知识库以及基于其上的信息分享滤镜、队员健康监控、伤情记录黑匣子、反应超载以及一切能让士兵保住小命的好玩意。基于实例来进行说明：在Z23背后的炸弹将要引爆的时候，反应超载准时启动给了她足够的反应时间（但由于不适应导致的意识与身体脱节使得此功能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当她重伤倒地的时候，黑匣子记录了攻击类型以及详细的伤情信息，打包发送给哈迪斯让他得以提前做好相应的医疗准备。
由于某些现实原因，系统被设置成了分散式处理模式，也就是说哈迪斯没法为接入的队员提供算力支援，所有功能的启动和运转都只能依靠队员自己的计算器官。还是基于实例来进行说明：这两个大功能完全是用Z23自己的脑袋运行的，先放下软硬件不兼容的问题不管，瞬间的巨量算力抽取都会为不小心的用户留下轻重不一的后遗症状——反映在Z23身上就是一早上的间歇性偏头痛。
哈迪斯都觉得这症状轻了，该说不愧的幽能生物吗，或者感谢这姑娘铁打的死脑筋？
继续监控吧，哈迪斯必须为士兵的生命负责，因为接入厄里倪厄斯系统的首要条件之一，是无条件的信任。
是把生命完全托付在他手中的信任。
（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