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刀》丨一个被成人遗忘的真实世界(二四)

二四
俗话说得好,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我现在已经算不上贤良了(或许从来就没算过),要想不继续堕落下去,必须找个贤良吸吸阳气。以前我整天跟文山在一起,人家经常把我们俩的名字连读,我心里还有点不情不愿,总想着和他拉开一点距离。现在好了,距离终于拉开了,心里反倒有点空落落的,竟开始寻找起下一个攀附对象来。
现在班里最大的贤良当然是楚岩,可她是个女的,而且有点端着,我要是巴结她难免有点投怀送抱之嫌。而且她身边还老跟着那个胖丫头孔梅,想投怀送抱也不好插足啊。当然班里除了她还有别的贤良,譬如窗户边上的姚兴叹,我已经关注他很久了。
这人也是那种入学时不显山不露水,日子越久才越看出能力的物种。我对他最初的印象是在军训的时候,他踢正步的姿势与众不同,身体僵硬得像一个机器人。他的表情很认真,动作很努力,可四肢就是没法协调到一块去。每次教官把他叫出来单独指导,我们就在后面笑成一片。看着他那滑稽而又不自知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一个呆头呆脑的家伙。
后来开学以后,他一直表现得很低调,既不与人结交,也不爱出风头,每天安安稳稳的,看着有点独。有时放学的当口,大家都吵吵嚷嚷地往教室门口挤,他却坐在那里一点不着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苹果一把水果刀,手法娴熟地转动手腕,将果皮一条带削落,然后拿到嘴边旁若无人地吃起来。想不到他的手比身体灵巧得多,举手投足间还有几分超然的洒脱。等吃完苹果教室里的人也走得差不多了,他背上书包,打扫干净垃圾,这才大步流星地走出教室。
姚兴叹在班里崭露头角是在秋季运动会上。他主动报了个一千五,大家都没拿他当回事,因为他长得皮包骨,还有“机器人”的毛病,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运动天赋。谁料运动会上最出风头的居然是他。发令枪一响他就紧跟在第一名的身后,一圈一圈跑下来,他始终没有被甩开。班里的气氛渐渐被点燃了,大家纷纷站起来为他加油鼓劲,老贾在旁边一个劲儿示意大家好好坐着,不要激动,不然扣分。姚兴叹在跑道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脖颈上青筋迸起,眼睛瞪得有点吓人。跑到最后一圈的时候他突然提速,一举超越了最前面的人。当他第一个冲过终点时,我们班一下陷入欢乐的海洋,姚兴叹也瞬间成了班里的英雄。要知道在整个年级跑第一名可不容易,就算拿过镇运动会冠军的陈佳那次也只跑了个第二,就像她在级部的学习名次一样。
当然,要称得上贤良,学习成绩是必不可少的指标。期中考试的时候,姚兴叹考了个全班第五,到期末他一下跃到全班第二,年级第四。要知道他的入学成绩只排在全班第十五名,跟我现在的名次一样。他一下成了班里的励志偶像,受到大家刮目相待。可他好像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身边始终没什么朋友,这也是他吸引我的地方。我好像对离群的人总有一种隐秘的好感。
那天放学,我看见姚兴叹又在那里削苹果,就放下书包,走到他跟前说,刀法不错呀!他看了我一眼,爽朗一笑:吃吗?我正要摆手,他将苹果一切为二,递给我一半。我只好笑纳。我发誓,我可不是冲着苹果来的。我坐在他对面的桌子上,嚼着苹果说,你怎么这么悠然?他摆弄着水果刀,淡淡地说,有什么好急的。我问,你晚上回家都干点什么?他用中指挠挠头皮,又淡淡地说,不干什么,看看电视,听听评书。——想不到他也喜欢评书,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口,我得探探他的底。我问,听过《薛家将》吗?他的眸子顿时一亮,微微笑道,你也听过?我说,这是我听的最后一部书,现在没时间听了。我们两个一起下楼,一直聊着有关评书的事。他显然还处在初级段位,只零星听过几部,头脑里还没有形成体系,不过这已经让我有点江湖遇知音的感觉了。
就在我一心和姚兴叹发展友谊的时候,马奇却突然闯入我的生活,几乎将我强行霸占。我不知道怎么甩掉他,因为他就坐在我身旁,低头不见抬头见。
如果单从旁观者的角度看,马奇还是一个挺有趣的存在。他长得人高马大,一张娃娃脸上总透着一丝奇异的微笑。他经常一个人坐在那里比比划划,两眼直勾勾的就像梦游一样,嘴里还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他在练迷踪拳。我说练拳为什么还要给自己配音,他说这样练才显得有气势。他忽然伸出两指要封我的穴道,于是我也配合着和他比划两下,就像两个疯子纵情自我一样,终于引来周围同学的群嘲。看来他也是我的同道中人,只不过脑子发育有点晚,至今还沉浸在武侠的迷梦中。
有一次马奇又不知犯了什么病,忽然开始学我说话,我说什么他就重复什么,就像一台复读机。这种对话模式持续了两个课间,我终于受不了了,我说你有完没完?他也说你有完没完?我说傻×玩意儿!他也说傻×玩意儿!我无语,用手托着脑袋想对策。他也学我,用手托着脑袋做沉思状。我灵光一闪,想出了办法,探头对他说,我爸死了!他刚要重复,忽然一愣,随即大笑,向我伸出一个大拇指。
一节体育课上,老师对我们进行一千米测试,我和马奇分到不同的小组。他大概是第一次长跑,一上来跑得特别猛,真以为自己有踏雪无痕的绝技似的。结果没跑两圈他就不行了,速度直线下降,一下从小组第一降为小组倒数第一。更为神奇的是,他的速度分明比走路都慢,却依然保持着奔跑的姿势,就像一个跑步的慢镜头。我们在场外都快笑瘫了,他却浑然不知还在奋力“奔跑”。测试结束后,马奇瘫在地上呼呼直喘,还一个劲地咳嗽,脸上就像涂了一层红漆。我过去问他怎么样,他奄奄一息地说,没事儿……说着又咳了两声,连忙摆手示意我离开。我去旁边打了会儿篮球,见他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心想不会真有事吧,又过去问他什么情况。不料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很豪迈地说道,刚才我在地上坐了那么久,只有你一个人过来关心我,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兄弟了,以后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那个周末,马奇提出要去我家拜访,我心里犯嘀咕,推说这两天家里有点事,不料马奇却说,你放心,我不打扰你,认认家门就走。我只好把住址告诉他。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同学到家里玩,小时候没什么感觉,越大越觉得家里的样子有点不上台面。家具大多是父母结婚时置办的,涂着一层带木纹的黄漆,桌子边缘已经掉漆开裂,椅子像散了架似的吱呀作响,更不要说那砂纸一样的水泥地面和黑黢黢的墙壁了。可同学要来我也不会刻意拦着,怕人家觉得你拒人门外不识好歹,只好做出一副坦诚的姿态:我家就这样,你们看着办吧。
马奇似乎并没发现我家有什么不同,他背着手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往沙发上一坐,很惬意地说,你们家不错,你妈呢?我说,干活去了。他说,挺好,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如果他不来,我会在家温习功课,可他来了我也不能怠慢。我说,你喝水吗?他连忙摆手,不喝不喝!于是我只给自己倒了一碗,他端过去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我搬了把凳子坐下,和他客套地聊着天,他瞅见高低橱下面的塑料袋里装着一副象棋,就说,我们下棋吧。那象棋还是父亲留下来的,他活着的时候经常找人下,现在很少有人动了,塑料袋上落满灰尘。
我们在地面上铺开棋盘,你来我往一直下到母亲干活回来。马奇叫了一声大姨,我说这是我同学。母亲没说什么,回屋换了身衣服,开始张罗着做饭。她对马奇说,中午跟我们一块吃吧。马奇摆手道,不用不用,我不饿!然后低头继续下棋。
那天他到底在我们家吃了饭。母亲叫我到街上买了一提小笼包,又炒了两个菜,对马奇说,粗茶淡饭的你别嫌弃。马奇笑道,你们也太客气了!从那以后,他几乎每个周末都来我家,不提前说一声,也不固定时间,总是神出鬼没的,有时我还没起床他就过来砸门了。
“睡什么,快起来,咱们杀一盘!”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下棋,水平也很一般,和他对弈总是输多胜少。可他好像入了迷,不光找我下,每天放学还找街上的棋友切磋,棋技一天比一天高。据说有一次他把街道上一个下棋很厉害的老头赢了,那老头表面上很淡定,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小伙子好棋啊!”结果回家就犯了心脏病。
我很理解那老头当时的心情,和马奇下棋确实是件挺痛苦的事。他不光在棋盘上逼得你走投无路,还在言语上对你指手画脚冷嘲热讽,让你心里恼火又无处宣泄。他似乎很享受那种把你捏在手心揉搓的感觉。我终于有点受不了了,渴望和他拉开一点距离。一次他来我家的时候,我沉着脸说,你整天在外面游逛,也不知道学点习吗?马奇笑道,咱不是学习的人,不浪费那时间。——快点,杀一盘!我说,你不学我得学,今天就不陪你玩了。马奇不屑道,学个鸟,你这样的学了也白学!我有点伤自尊了,大声道,我就是不想下了,怎么着?所幸没吼出老贾常说的那句话:你不学习别影响别人学习。马奇一愣,有点诧异地看着我,然后耸肩道,不想下就算了,你学习吧,我GO了!他转身挥了挥手,大摇大摆地走出我家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