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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边露伴梦女)火车(含恐怖描写)

2022-03-05 03:16 作者:质子-明治系统official  | 我要投稿

这是作者的系列小说《心之书》第四篇。

注:火车在此处是专有名词。在日本的百鬼夜行传说中是一种浑身着火的妖怪,会拦路抢劫尸体。有些版本是它会吃掉那些尸体,一说“魍魉”即是“火车”。

“滴——”


机器单调的鸣声在一片死寂的病房里响起,心电图拉成了一条直线。站在床头的护士给床上曾经是人的物体脸上盖上白布,而山田纯则面向身后围成一圈的家属,鞠了一躬。


“真的很遗憾。”他说。那声音好像不是从肺腑里发出来的,是附身在舌头根部的什么东西替他说的。


或许是已经知道了这个结果,那些人们好像反应并没有太大,只是低声抽泣、交头接耳着。而这些对纯来说像是漫画原稿里写在格子外面的注脚,置身于画中的他是看不到的。此刻在他脑子里停留的,只有那条绿色的直线。笔直地从显示屏的这头指到那头,像一支箭、一根针。直线。他的生活中处处可见各种各样的直线。下班回家的路上走的柏油马路是直线,超市的货架是直线,整齐地切断的胶带边缘也是直线。直线,直线,直线。山田纯从出生到现在从未意识到自己的世界里竟然有那么多直线。它们像从天而降的一根根木桩,把他的五脏六腑贯穿,每一块肉每一根血管都死死钉在大地上。对了,血管是直线,汗毛是直线,头发也是直线啊。不知不觉直线已经在他的身体里生根发芽。


在逃跑般离开病房后,他才想起埋藏在无数直线下的那张苍白的脸。森下花子。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前年初的时候查出肺癌,之后就一直住在纯工作的医院里。森下花子的脸是长什么样的?只能想起她搭在床单上苍白的手和皮肤下青白色的静脉,还有长而卷翘的眼睫毛。可她的脸呢?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和笑起来会露出的一点牙齿尖呢?纯不停地问,几乎是用诘问把自己逼进了角落。


想不出来。脑海里花子的脸好像被名为死亡的剪刀剪碎了,他只能从地上拿起那些碎片,却无法重新拼凑出她的脸。


同事路过纯身边,问他发什么愣呢,带了多的便当要不要一起吃?干医生这行,生离死别见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甚至可以在宣布病患死亡之后若无其事地去吃午饭。纯的理智告诉他最好和同事一起去,要不下午忙起来可能就要等到深夜才能吃上饭了。但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宛如磐石。


脸上好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他伸手一摸,手心里出现了一颗小水珠。是汗水?不,走廊里空调很足。他顺着自己的脸颊,摸到一道通向眼睛的水痕。他想,这道痕迹也是一条直线啊。

“跳楼自杀的医生?”


spw医疗集团的午间休息时间。水玉已经记不得上次自己回来是什么时候了,自己常驻杜王町似乎是得到默许,或许是财团麾下有那么多替身使者也不缺她一个。所以她这次回来本来也没打算逗留多久,却在吃午饭的时候见到了熟面孔。


带着金枪鱼饭团和一个骇人听闻的话题坐到水玉身边的是莉莲,水玉的大学同学也是同一个部门的同事,有一双让人联想到猫的青蓝色眼睛和短而卷的黑发。大学期间她们不是一个专业,但是经常在联谊上见到,一来二去也就熟了。


熟了之后意外发现其实两人情投意合。莉莲与安于现状的水玉不同,是个不折不扣的机会主义者,会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但两人有根本的同一之处,那就是共情的极端淡漠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所以像是抱团取暖的野兽,两人自然成为了好朋友。


“对啊。就是spw旗下在日本A市那家医院,一个月前有个跳楼自杀的医生。”莉莲咬了一口手里的饭团,“蛇目小姐你最近不是和那个有名的漫画家在一块吗?这种题材说不定他会喜欢。”


“只是医生自杀而已?”水玉脑海中仿佛浮现了露伴嘲讽这种题材画出来的漫画只能拿来做厕纸的表情。


“当然不。这个医生其实是畏罪自杀的。”


“畏罪?什么罪?”


“盗尸。”莉莲将最后一口饭团吞下去,满足地擦擦嘴角的沙拉酱,“他从坟墓里挖出一个病人的尸体偷走了。”


死去的人已经不是人了。


每次山田纯看着被送去太平间的纯白担架都会这么想。那上面承载的只是一个单纯的物体,大脑机能停止以后不再有生命活动的肉块。死掉的人究竟去哪里了呢?作为医生,受到的唯物主义教育不允许他的世界里有天国或者地狱的存在,因此这个问题的回答只能是“无”。人死了之后就是无尽的虚无,留下来的悲伤是给活人的。


但是这次似乎不一样。森下花子的担架远去的时候,他强烈地感受到那上面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还没有死。尽管生命活动已经停止,再精密的仪器也探测不出一点数据,但是他仍然如此笃定。不是作为医生,而是作为一个人,笃定花子没有死。


他人肯定无法相信,纯也无法让他人相信。这个事实只有自己知道就好了。


几天后,纯收到了一封写着“山田先生亲启”的葬礼邀请函。森下花子的家族在当地是一个家风传统的财阀家族,而她是被家人捧在掌心的末子。可想而知她的葬礼办得会多么盛大,而且,从家属口中,纯知道他们并不会火葬她。


这是最好的。如果被烧成一捧灰,纯也没法说服自己花子依旧没有死了。纯决定参加她的葬礼,向工作的医院请了假。


把信封收好的时候,纯的手指划过信纸边缘,突然意识到信纸其实也是由直线构成的。


不过他只犹豫了一秒,很快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现在的他已经不在再害怕直线了。

“尸体失窃事件?”

午间,准备好午饭的水玉到客厅里叫露伴吃饭。电视开着,里面流淌出午间新闻播报员的声音。青年斜躺在沙发上,好像看着电视又好像看着窗外。

“最近可真是不太平啊。……露伴老师,饭好了,要来吃吗?”

水玉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手,盯着电视上滚动的新闻画面。事件就发生在杜王町附近的A市的寺庙,负责看守坟墓的方丈每天清晨五点钟都会到寺庙的墓园巡视,那里埋葬的都是一些身份显赫的香客,因此这件事情在当地很快就流传开来。据那位守墓人说,他一开始并没有发觉有什么异常,只是好像感觉有一块坟墓的泥土里似乎被翻动过,那块土地上也留着意味不明的焦痕。焦痕还很新,像有什么东西在那上头被焚烧过。守墓人记得自己昨天晚上最后一次巡视的时候,这块坟地还是干干净净的。

他带着不好的预感用手轻轻推了推石碑,石碑松动得很明显。于是他回到寺庙报告了异状,一开始这个情况还没有被寺庙方重视,直到相似的焦痕、松动的石碑和新翻过的泥土出现在越来越多的坟头,管理者才觉得不对。经过遗属们的同意,寺庙方挖开了那些坟墓。令所有人哗然的是,所有棺木里都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这个寺庙并非建在荒郊野岭,而是接近闹市区,附近都是监控探头。每天晚上守墓人都会巡视到凌晨一点才离开,墓园的门也从没被忘记锁上。更重要的是那个偷尸体的人在已经有人察觉到异常的情况下,是怎么连续那么多天不声不响地把沉重的尸体运出墓园的?毫无疑问,附近的所有探头都没拍到一丁点影像。这件事情太过反常,似乎目前为止,警方也束手无策。

A市啊……

水玉坐在餐桌前,盯着碗里鲜红的番茄汤,和汤面上倒映的小小的自己,怎么感觉这个地名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不是在报纸或者收音机之类的地方,而是更加真实的,仿佛从什么人口中听到的……

“蛇目!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把胡萝卜切成这种形状!”

被青年的抱怨声打断思绪的少女抬起头,看到对方用叉子挑着一个切成爱心形状的胡萝卜很嫌弃地撇到了一旁的桌子上。

“啊,抱歉老师,你知道我之前在孤儿院工作,难免就……”

“上次和上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看来我真的要让天堂之门在你身上写下次再想要把胡萝卜切成这种形状,就会把自己的手指当成胡萝卜切掉。”

“天啊,这也太过分了……露伴老师……”

“别叫我!这些东西你自己吃掉,我可不会碰。”对方几乎粗鲁地把菜碟推到水玉面前,然后离席。午后他应该会小睡一会然后继续创作吧。水玉于是把目光转向电视的方向,但是那条新闻已经播完了。


很荒谬。

仿佛一个关键齿轮崩脱却依然在运转的机器。围在机器一旁的人们对那个小小的脱节视而不见,依旧仰望着这庞然大物缓缓吐出蒸汽。硬要说的话,对。就是英国那句很有名的谚语,房间里的大象。人来人往的葬礼上,只有山田纯看到了这头大象。

他隔着人来人往与大象对视,那只庞大的动物藏在皮肤褶皱里的眼睛很清澈,让他想到花子。是的,森下花子没有死。这就是这头大象本身。而所有人都没注意到这点。被簇拥在洁白的鲜花之中、躺在棺木里的是个活人,他们在给一个活人举办葬礼,丝毫没有觉得这个局面有多荒谬。

因此纯置身其间,宛如误闯入了一幅巨大的抽象画,每一根线条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山田先生是吗?请往这边。非常感谢您的到来。”

于是为了适应这幅抽象画,他的身体自己行动了起来,试图将自己同化成画布上一个同样荒谬的色块。他看到自己的身体好像做到了,自如地将邀请函递给门口负责迎宾的遗属,径直走进灵堂。而他的思想却像个被一根细绳拴在身体上飘摇的气球,晃晃悠悠、轻飘飘地被充斥着线香味的空气托着,从这场闹剧的上空俯视着一切。那些黑衣白衣人群像星罗棋布的黑子白子,而整个灵堂就是一个巨大的棋盘。他自己的位置在哪里呢?他找不到,也不需要找,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当闹剧的演员而来的。

森下花子的黑白照挂在停放的棺木上方。画框里的女子望着镜头,神情似笑非笑。那不是花子吧,纯朦胧地想。花子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点门牙白色的尖尖,而照片上的女子紧紧抿着嘴。花子的脸也没有这么圆润,她的脸尖尖的、颧骨的线条非常明显,像漫画里的人物。

“我能上一根香吗?”

有人在纯的耳边说话。是谁呢?好像是他自己,他的身体在跟守灵的遗属交涉。得到同意了,便取来线香点燃。纤细的、略微带点弹性的线香捏在手里,像捏着三根静脉血管。花子被宣告死亡时,手腕上的静脉血管根根分明,像埋在皮肤下的电缆。线香的烟雾在眼前升起,身体面对棺木里的花子鞠躬。似乎淌下了一滴眼泪。一滴足够了吧,对付这场闹剧,纯不想再多花一分心思。

他眺望着被鲜花簇拥着的女子的睡脸。如此安稳、宁静,能让人想象得出此刻她正在做一场美梦。纯知道她已经很累了,这一年半的时光,癌细胞将她原本蓬勃生长的青春气息蚕食殆尽,留下的只是苍白脆弱的空壳。她很累了,所以想休息一下。

纯将线香插在香炉中,悄悄离开了灵堂。此刻他知道,最好不要打扰森下花子的睡眠。

金枪鱼饭团已经吃完了。青蓝色眼眸的女子把手里的包装纸揉成团,丢到离自己最近的垃圾桶里。

而水玉琢磨着她刚才说的话,总觉得有什么值得在意的点。

“你是说,那个医生一开始被抓住,不是因为从坟墓里偷尸体?”

莉莲没有回答,而是仰起头把手里的瓶装绿茶灌进喉咙,而后暼了水玉一眼,算是默认了。

“这样啊……你还知道别的吗?”

“很遗憾,只有这些。”莉莲耸耸肩,“人已经死了,他的家属据说自始至终都没露过面。其他的……空条小姐应该知道更多吧,就是你那个前辈空条鲤。她的消息比我灵通。你想要知道,就去问问看好了。”

“谢谢你。”水玉低头看了看手机锁屏,中午休息的时间还没有过,而下午前辈应该没有排班。照这个样子,她可能得亲自跑一趟前辈教书的大学打听情报了。

“对了蛇目小姐,晚间的联谊去吗?”

水玉抬头,莉莲还没有走开,站在旁边瞅着她,她于是笑了笑,“算了。谢谢你。”

“哈……你又不去。不过我想大家应该都已经习惯了。”莉莲耸耸肩,“大家都说你可能某一天会在杜王町定居,然后永远不回来了。是真的吗?”

水玉给前辈发消息的手微微顿了一下,“谁知道呢。”屏幕上显示发送成功,莉莲离开的脚步声也传入耳际。午休时间的走廊总是很安静,水玉靠着墙,一边等待前辈回复一边享受这不可多得的宁静时间。

(永远不回来……啊。)

这种可能性不大,水玉清楚地知道自己欠spw财团的人情恐怕她工作一辈子也还不清。可以说如果没有spw,就没有现在的她。哪怕第一次前往杜王町,也是出于spw的派遣。对于自己现在经常不在岗位、几乎是玩忽职守的行为,上头给予了在她看来也是过分的宽容。或许他们一开始就没指望水玉派上什么用场。和莉莲不同,水玉并不介意自己对于spw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这件事。

(但是……或许也不错。)

手机震动了两下,水玉低下头看到前辈回复的信息,她果然在大学授课。那么接下来的目的地就很明显了,去前辈做讲师的那所海洋大学,打听更多信息。


守墓人只是个普通的守墓人。他或许有自己的名字和驾照,有老婆孩子要养,有房贷和水电费要交,周末偶尔也会开车出去钓鱼。虽然做着不被常人理解的工作,但过得也还算风平浪静——不过这些对于故事的读者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这个普通的守墓人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上夜班,偶然瞥见墓园外面一盏路灯下,有一个人站在那,好像在等待什么。那个人没有打伞,路灯的灯光罩在他身上,从远处看有种失真感。

好奇心驱使守墓人打着伞上前查看,他看到的是一个被淋成落汤鸡的青年,墨黑色的发一缕缕贴在他苍白瘦削的脸上,青色的嘴唇被冻得微微颤抖。青年的下巴上留着一点没剃干净的胡茬,两只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黑眼圈。他的面孔在路灯下笼罩着一层光晕,让人感觉他仿佛游离于世界之外,被某种外壳柔软的茧包裹着。

“你怎么了?”守墓人问他,“雨下这么大,为什么不去找个地方避雨?”

青年微微一笑。那笑容感觉不是发自内心的,而是面部组织自行做出的僵硬反应。

“我在等我女朋友。”他说,“她说她今天一定会回来,让我在这儿等。”话音刚落就因为寒冷而打了个哆嗦。

这个守墓人是个普通人,也拥有着普通人水准的好心肠。他思考了一下,大致明白这小伙子应该是犯了什么错,女朋友和他生气了,才要让他在这里干等。而他也是傻得可以,居然伞也不打愣是在这儿杵着。他难道以为这样子,那个女孩就会原谅他了吗?

“雨这么大,不如你来我这边躲躲。”守墓人于是好心建议他,“我就在那边上班——”指了指不远处的墓园后门,“那边可以看到这里,你女朋友来了准能看到。别把自己冻病了。”

青年极其缓慢地朝守墓人的方向转过了头,望着他的脸,神色无悲无喜。雨水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横流,仿佛能把他脆弱的皮肉压出深深的沟壑。最终守墓人看到他点了点头。

“麻烦您了。”青年说。

于是守墓人把青年领回了自己值夜班的小屋,给他找了擦头发和身上的水的毛巾,还有吹风机。在他吹头发的时候,守墓人想泡点茶给他暖暖身子——好巧不巧,茶叶用光了。

青年此时已经擦干身体也吹干了头发。见此情况,他主动提出去附近的便利店买点热饮和吃的。虽然守墓人不想让好容易暖了身子的青年又走进冰冷的雨幕中,但后者不由分说地就站起来,拿过门边的伞出去了。

不一会儿他就回来了,买回来热腾腾的关东煮和两听罐装咖啡。两人边吃边聊起来,青年说他姓山田,是附近的公立医院的医生。

“医生的工作是不是都很忙啊?难怪你女朋友不高兴。”

青年小口嗫饮着咖啡,并没有回答。守墓人担心是不是自己说的有些唐突,却见青年已经泛出血色的脸上浮现微笑。

“不……她没有生气。”青年说着,“我们感情很好。”

守墓人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现在的年轻人里还有那么倔的,不撞南墙不回头?如果真是感情很好的小情侣至于让你淋着雨等到大半夜?不过这些话他都没有说出来。

“大叔你呢?干这行很辛苦吧。”

“也还好。就是说出去挺不好听的。好在老婆孩子不嫌弃。”守墓人咬了一口手里的关东煮,福袋里面装的是鹌鹑蛋。那家便利店的关东煮总是把萝卜煮老了,不过在这寒冷的雨夜,所有温暖的食物都是可口的。

“您很幸福吧?”青年问。

“幸福……”守墓人咀嚼着关东煮煮得有点老的萝卜,也咀嚼着这句话。幸福的定义是什么呢?似乎活了大半辈子,不是没有感受过幸福,却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

他再次醒来已经是清晨,是被来换班的同事拍醒的。桌子上干干净净,值班室里也只有他一个人。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那位青年又是什么时候离去的?守墓人心里有点慌,赶紧检查自己的随身物品,好在什么也没有丢。

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却发现同事不知何时拿着两把工具站在值班室的门口。同事说发现有一块墓地有些异常,需要他跟随自己一起去看看。


(作者注:从本章节开始,“火车“故事中会出现大量猎奇描写,请各位阅读时自行斟酌。)


“幸福到底是什么呢?你知道吗?”


“无论如何,我对不起那个人。如果他因为我丢了工作,我应该会自责一辈子吧。”


“但是,现在我们不说这个。我很高兴终于又见到你了……森下小姐……花子。我可以这么叫你吗?直呼你的名字会不会让你感到冒犯?”


山田纯的询问回荡在房间里、像一颗玻璃珠一样落在地板上。没有回答,面前的森下花子不会给出回答。葬礼之后已经过了两天,再次相见时她的模样与记忆中几乎判若两人。把她抱起、放回冰柜里的时候,纯感觉自己仿佛在抱着一个僵硬的木偶。因此他格外小心,自己的动作万一太大,她纤细的手脚就有可能被折断。


冰柜的声音嗡嗡响着,外壳散发出的热气让这个本就狭小的房间更加闷热。唯一的光源也来自冰柜里面的灯,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但让他看清她的脸足够了。


脸——她的模样改变得太多了。不光是脸,还有全身。那些污绿色的斑块星星点点地分布在她身体的每一处,她的眼角眉梢都落满了发霉的星星。纯握住她的一只手,那些已经开始在腹部扩散的褐色网状条纹还没有蔓延到这里。他用脸贴着她冰冷的肌肤,能听到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那是充斥着她胸腹腔的腐败气体压迫血液循环的声音,像一千只蠕虫在她的血管中昼夜不停地爬行。


夏末秋初,室外气温还是太高了。给工作的医院请了长假之后,纯到海鲜市场买回来了这个巨大的冰柜,还有很多冰。虽然有点狭窄,但这不得不作为她的新家。为此他心中时时涌动着愧疚。


他已经多久没有关注外界的信息了?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一个月?时间在这黑暗狭小的房间里流速变得近乎凝固地缓慢,白天黑夜的感觉也开始混淆。纯就在冰柜旁边席地而眠,吃空的快餐盒在床沿一层层堆满。有时候半夜被纷杂的噩梦惊醒,他会打开冰柜把花子抱出来,搂在身边再度进入睡眠。当他睁开眼时,能看到花子转向他这边的侧颜,那些腐败的星星已经逐渐占满她整张面孔,霉绿色的网状条纹也从胸腹蔓延到全身每一个角落。


有时,褐红色的血水会从她的口鼻和眼角渗出来,打湿纯的衣服和被褥,那些液体留下的痕迹散发出刺鼻的腐臭味。纯不厌其烦地一次次给她擦拭,而她体内却好像有一汪活泉,无穷无尽地涌出猩红的泉水。


“花子小姐,我想,外面的人差不多已经开始注意到你不在墓里了。”


尽管纯已经努力让自己的动作显得很轻柔,但那些覆盖在她手背上的水泡还是被擦破,恶臭的液体黏答答地淌下来。表皮剥落伤口呈现暗绿色,像注视着他的小小独眼。纯耐心地继续擦拭,虽然那些水泡冒出的速度已经不受他控制了。


尸体失窃的事情已经见报,因此转移的时候没法带上那么大的冰柜,纯就只能尽力带上一些冰。新的出租屋很小,但是有一个一人多宽的大浴缸。纯在里面填满了冰,而森下花子则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面。


倏地,一个创口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是一个小小的白点。纯凝神注视,那个小白点随着轻微的“噗嗤”一声顶破腐烂的创口露出了尖。是一条蛆虫,不对,不止一条。纯掀开花子的衣服,看到成千上万的白点在她皮肤下攒动。它们贪婪地以她丰美的皮下脂肪为食,扭动着身体钻破皮肤探出头来,在她形状优美的胯骨和腹腔间爬行。


纯信手捻住一条朝他爬来的蛆虫,“噗”地绿色的血肉小花在掌心绽放。更多的蛆虫钻出体表、朝四面八方爬去。纯揪住一条,又是一条。抓了满满一手心捏碎,粘稠的绿色汁液沿着指缝淌到浴室肮脏的地砖上。


花子的眼睛依旧望着他。那些虫子让你难受了吧。纯在心里对她说,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是她的医生,只有他知道怎么让她好起来。


他试图握住她的手——但那是用力的方式错误了吧,她手上的皮肤像一只松松垮垮的手套一般被扯下来,他似乎能听到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


“抱……抱歉,花子小姐……”纯一时间不知所措,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她是受伤了,因为自己的照顾不当,而自己能做的只有尽力弥补。他拿来了急救箱,从中掏出崭新的纱布,“没关系的,没关系。”嘴里喃喃安慰着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把纱布缠在那只腐烂得脱了形的手上,生怕一不小心让她的整只手掌断裂脱落。那些僵死下垂的手指头像一条条雨后在路上被晒干的蚯蚓,蛆虫在指甲缝里攒动,最终顶开一片指甲钻出来。


包扎完毕后,纯捏着那半截纱布,倒在浴室的地上睡了过去。他太累了。自从从坟墓中偷走森下花子的尸体,他就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


朦胧中似乎听见什么声音。有谁正对自己说着什么。


但是听不真切。纯努力撑开眼皮,被射入眼睑之下的白光刺得流出了眼泪。那是从窗外打进病房的阳光,白色的墙壁和被褥将阳光也反射成了晃眼的白色。


对他说话的声音还在继续。他终于看清,那是坐在病床上的森下花子。她脸上带着笑容,悬挂在头顶的吊瓶正一滴一滴往下滴水。他认出她戴的是假发,这么说,化疗应该已经进入末期。


此时她枯瘦如柴的双手在他面前抬起,朝他的方向伸来、轻飘飘地搭在他脸上。纯感觉像是几根铅笔轻轻点在那里,她冰冷的指尖在与他的肌肤相触时,他不可思议地感觉到了那其中奔涌的滚烫的血液。


他轻轻握住她那只手,开口道,“森下小姐……”


可手中突然一空,纤细的手掌化作恶臭扑鼻的尸水从指间流走。她的脸像一个被充气的气球一样,变得青紫、膨胀起来,逐渐看不出原本的轮廓。


纯惊醒了,排气扇嗡嗡的声音在头顶响着。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大概是因为一直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的关节发出疼痛的抗议。


他看向浴缸里。冰块溶解成的水已经被染成深黄色,映入眼帘的她的第一个部分则是肿胀如藕节的手臂。青紫色、紧绷的皮肤,与他梦里一模一样。事实上她的浑身都已经严重浮肿,几乎看不出作为人的外形。


但是她依然在这里。纯将手伸进浴缸、握住她的一只手,一条蛆虫被他的动作从浴缸边挤出来掉在地上。他的身上也有好几条蛆虫在爬,但他并没有在意。

咻——


有什么声音传来。在漂浮于浅睡海洋之中的纯耳畔回响。像是从隧道里吹来遥远的风,又或是吹到一半就漏气的口哨。不断响起,与他的头盖骨产生共振,咻——咻——


他醒了。那声音还在继续,是从浴缸里传来的。他想在浴缸壁上借力爬起来,然而那些溢出的尸水湿淋淋地挂在那上面,滑腻得像涂了油,他根本抓不住。


好容易起身了。那声音的来源正是森下花子。充斥于她体内每一个角落的腐败气体随着蛆虫在她皮肤上钻出的孔洞泄漏,就产生了那种类似吹口哨的声音。纯凝视着花子的面孔,那上面的皮肤已经完全塌陷、腐肉几乎给蛆虫吃空了,显出头骨原本的形状。那些羽化的蛆虫化作无数蚊蝇缭绕在浴室里,密密麻麻地爬在镜子和浴缸边缘上。


他抬手想摸摸她的脸颊,指尖却将一块皮肤碰掉了下来。里面还涌动着蛆的尸水滴滴答答地从那个缺口淌出,露出一丁点白色的骨头。白色的,像她笑起来露出的牙齿尖。


虽然没有查看她的腹腔,但纯知道她的内脏已经溶解得差不多了,脑组织也是。这些东西融化成黄绿色的粘稠物,在她体内逐渐不分彼此。大概再过不久这些东西也会消失,而花子会成为一具白骨吧。


肠胃以绞痛的方式发起抗议。纯记不得上次吃饭是什么时候了。他勉强站起来,剧烈晕眩的视野却让他差点仰面倒在浴室的地板上。镜子里的他蓬头垢面,眼眶深深下陷,瘦得脱了形。


他勉强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向厨房,那里应该还有方便食品。家里一片漆黑,幸好冰箱还运转着。从里面拿出速热米饭、撕下包装塞进微波炉,过不多久食物的香味夹杂在这小出租屋里漂浮的压倒性的腐臭味传进纯的鼻腔。


从微波炉离取出米饭,也不顾有没有过期就吃了起来。好像是咖喱味的,但是纯并不在意入口的是什么,他现在只是为了生存而摄取营养,仅此而已。


吃完了。肠胃暂时得到安抚,纯又感到困意。浴室的门半开着,借着光能看到玄关处被塞了一大堆像广告一样的东西。纯走过去看了看,除了广告、缴费单以外还有警方的传票。大概是在他昏睡的这段时间警察来敲过他家的门,因为没有回应所以误以为他不在而留下的吧。


这么快就找到这里了?不,也许是有人闻到异味然后报了警。纯把传票随手扔在玄关,走回了浴室。森下花子还在那里,周围是融化得冰水与尸水混合的蜡黄色海洋,让她看起来如同漂浮在沙漠之中。


她脸上的皮肤已经有四分之三剥落了,剩下的也只是挂在那上面,像挂在晾衣杆上的衣服。蛆虫在她的眼眶里钻来钻去,头骨下的空隙无疑成了它们的巢穴。那已经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联想到人类的脸——硬要说的话,像是儿童用橡皮泥捏的粗糙制品。


看着这样的花子,纯产生了深深的困惑。


这到底是不是森下花子?为什么这张残缺的面孔上看不到她昔日的影子?她曾经那么爱说爱笑,哪怕病魔缠身也从不丧气。可是现在她的笑肌都溶解了,嘴唇也再遮不住那些牙齿。纯越来越觉得面前这件物品的陌生,那种陌生感让他恐惧。


不对,他想。森下花子一定就在某处。她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消失不见。或许是觉得自己对她太冷漠,所以她在自己熟睡的时候离开了。纯感到一阵愧疚,为什么自己不能在清醒的时候多和她聊几句呢?那么冒昧地把她带来,又如此招待不周、还害她受伤,她一定是生气了吧。


对不起啊……花子。


山田纯喃喃着。他站起来,决心不能一直呆在这里。他必须……把森下花子找回来。


能感觉到目光。


他再次回过头,夜晚的墓园寂静无声,四下空无一人。


可那目光仍然紧紧黏在他背上。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两道目光,是来自于人类的。从那些目光里并没有感觉敌意,所以一开始他找不到,也就放任它们存在了。


可是这已经是第三天,在同一处感到同样的两道目光。这绝对不寻常。对于一般人类来说,他的存在是不可见的。换言之,能发觉到并且细致观察他的,不是什么一般人。


目光们只是凝视着他……只是凝视而已,没有想阻止他的行为,或者做出任何举动。如果“观察”这个词语有一个标准解释,那么他们的目光一定能完美符合。


为什么要观察他?为什么不阻止或者揭发他?实际上,他有一肚子的疑问。但是每当他转过头,身后就像现在这样空空如也,反而显得自己有些神经质了。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可浪费,到黎明为止还有许多块坟墓要查看,今天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她的部分。


于是他继续低头作业。已经不能称为“手”的部位可以轻松地翻开泥土甚至砍开岩石,搬动棺木也是小菜一碟。不是。不是这里。在这里下葬的是一位男性,只不过是名字有些女性化而已……他暗暗懊恼自己今天怎么老是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把身下这块坟墓挖出来的土草草填了回去,他转身寻找下一块墓碑。就在此时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一种奇异的感觉袭来,让他顿住了脚步。后来他回想起这一刻,总觉得应该称这种感觉为“宿命”。


“老师,看来真的是他。我们已经守了三天,这里不会有别人来。”响起的是一个稚嫩的女声。不,不是她。她不是活着的,而且这个声音听上去比她年轻得多。


于是他转过身,看到了那两道目光的源头——他一瞬间就确认了就是这两人,事实上他们之间已经相当熟悉了。


那是一位独眼的娇小少女,怀里搂着一只布偶。旁边的高挑青年有一头青色的发,眼神锐利得让他想起手术刀。手术刀……自己怎么会知道这种东西呢?


青年开口,说了一个名字。那是个陌生的名字,他没有记忆。


“这是你的名字。”青年斩钉截铁地说。那态度让他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记得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还需要一个陌生人来告诉?


“火车。”他说出自己真正的名字,这才是属于他的,“我的名字是……火车。”


话音刚落,旁边的少女便低下头叹了口气。


“你已经完全变成妖怪了呢……山田医生。但是很遗憾……你一定是找不到森下小姐的。”

什么意思?


她在……开玩笑吗?这个独眼的少女,守候在这里三天只是为了和他开玩笑?


花子就在某处。他十分确定,那具骨架还躺在家里的浴缸,只是她的肉身离开了而已。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他们不明白吗?


“森下花子小姐已经死了。”少女面无表情地继续说,“她的家人们火葬了她。而你家里的那个,是你从医院的太平间偷来的长相相似的女尸。这才是你被警方发现并且通缉的原因,而非是因为你从坟墓里偷尸体。”


吱——脑海里响起仿佛齿轮被卡住的声音。少女的话语好像随着她周身的现实一起塌陷了,在他的世界里成为一个大坑。他无法理解那里面是什么,这个坑又为什么存在,于是他只是凝视着那里。


“山田医生。实际上当我把你的故事讲给露伴老师的时候,他就产生了一个推测。经过这几天的观察,我们愈发确定那个推测大概是对的。”


有什么声音从坑里传来。是风声吗?遥远而模糊不清的声音,刮擦着他的耳膜。有点痛,他下意识地摇着头企图甩掉那股痛觉,却无法做到。声音带来的痛觉像长着无数尖牙的小小的嘴,紧紧咬住他的大脑不放。


“那就是……其实是不是森下花子无所谓。山田医生,您从一开始喜欢的就只有尸体而已。”


“很意外吗?您仔细回想一下您的记忆,在森下小姐生前您真的有爱过她吗?您对她产生感情的瞬间,难道不是她死去的瞬间吗?”


滴——心电图拉成一条直线。面前的人变成了单纯的物体。既然是物体,那么与喝水的杯子或者盛饭的碗都没有区别。是这样的,一定没错。尸体难道还有人权吗?你难道能给尸体办户口吗?还是和尸体结婚呢?那是物体。不是人。不对,那是人。人就是人,绝不是什么物体。哪怕死了也还是……


“闭嘴…!”他咆哮着,来阻断脑海里此起彼伏的声音。那些声音好像再嘲笑,好像在同情,又好像在赞同他的说法。他抱住自己的头,却无法阻止越来越猛烈的头痛。


“不信,您可以试着回想一下。”少女依旧在他耳旁几乎冷酷地说着,“您能想起活着的她的样子吗?能想象动态的她吗?”


(活着……活着的花子……)


他疯狂地在记忆种翻找着。搭在病床上青筋凸起的手,摇晃的吊瓶,笑起来露出一点点牙齿,长发反射的阳光。发霉的眼角,融化的肌肤,口鼻淌出血水,气体从腹腔溢出。她的笑,她的眼泪,她头骨下溢出的尸水。


啊……他漠然地想。找不到。在自己的记忆中,森下花子永远是一幅静态的画,永远保持着死亡的状态。


仿佛失去了站立的支点,他跌坐在不知谁的坟墓之上。


“真是看不下去啊。”似乎是那名少女在说话。


“哈,蛇目水玉居然也会说’看不下去’?我还以为你血管里流的都是消毒水呢。”


“别损我了老师,快让他解脱吧。”


视野范围的外面亮起一阵金光。山田纯抬起头,看到青年握着的笔尖向自己的头顶落下。


天亮了。


泛起鱼肚白的天空抛出一缕缕光线,切开沉重的夜幕。在火车——山田纯消失之后,两人也没有继续在墓园逗留。


那些失窃的尸体部分应该能在纯居住的出租屋找到吧。他一直往返于那间屋子和许许多多的墓园,甚至自己也察觉不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丢失了名字、化为非人之物。


“哈……好困啊,老师。我现在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水玉打着哈欠走到露伴身边,他正掏出素描本,借着黎明的微曦画着什么。她探身去看,是刚才他们待过的墓园的素描。一块墓碑被一个青年抱着,青年浑身燃烧着莫名妖异的火焰,双臂也异化成布满鳞片、指甲尖长的兽爪,就这么以异常的姿态盘踞于这一页的中心位置。


“山田纯到最后都是幸福的吗?”


露伴“呼”地吹掉素描本上的橡皮屑,“哼,谁知道。对于那种家伙,幸福本身的意义就已经扭曲了吧。”但从他的表情看来,他对这次的取材之行相当满意。


幸福……啊。


水玉思索着这个词的含义。露伴好像问了她什么问题,似乎是接下来去哪里吃点什么。但她的目光却被画上的那位青年吸引,像被一道难解的数学题所吸引。


那个青年紧紧抱着墓碑、靠在上面,脸上的表情像酣睡的婴儿一样甜美。


(火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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