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心理学

要说起爸爸学英语的经历,那还得追溯到他上山下乡的那阵子,当时正值文化大革命,整个教育系统都瘫痪掉了,因为绝大多数孩子都是被父母逼着不得不学习,所以当不必再喝学习这杯苦酒的时候,之前被填鸭式教育压抑了多年的孩子们果断丢掉了书本,在农村能怎么疯就怎么疯、能怎么野就这么野,而只有出生书香门第、从小对父母身上的书卷气耳濡目染的爸爸一人在干农活之余不忘学好数理化、打下扎实的英语功底。
恢复高考后,爸爸一举考上了上海交大,这让本就好学上进的他如鱼得水,自入学起他就定下了计划:每天背二十个单词、做一篇阅读理解,风雨无阻地坚持了四年后,他终于在英语这方面把普通人甩出了整整一条街。
要知道,汉藏语系不同于印欧语系,中国人想要适应美国人的那套表达方式本身就很难,在学英语的过程中修道的人如过江之鲫,得道的人却寥若晨星,除非你做翻译、搞外贸,否则在日常生活中几乎就用不上英语,因此即便那些语言方面天赋异禀的孩子在学校里英语水平拔尖,但只要走上社会以后就多半丢得一干二净。
工作后,爸爸时不时地找两本英文原版专业书来看、翻几篇外国人写的论文来读,以此来保证他的语感不至于退化,可以说爸爸投国外核心期刊一半是凭着他专业上创新独到的见解,一半是凭着他出类拔萃的英语水平。要知道,南林大的能人俯拾即是,在自己专业上有洞见的并不在少数,但是很多人因为蹩脚的英语在使绊子,所以最引以为傲的成就也不过是投了几篇国家核心期刊而已。
爸爸滴水石穿的精神打动了我,虽然我小时候英语就不错,但是成长的过程中因为厌学荒废了好长一段时间,南艺毕业后,闲赋在家的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供挥霍,我心想与其追剧、打游戏、在网上跟美女聊天,倒不如啃啃外语,不管怎么说,掌握这门技能总不至于吃亏。
我的学习方法或许有别于忙于应付考试的绝大多数人,通常我会选几本自己感兴趣的英语专著,有哲学的、有社会学的、有心理学的,也有文学的,然后一天数小时雷打不动窝在图书馆的角落里一句一句地精读,刚开始看得很浅,读起来也很吃力,但是学着学着就上了路子,几年下来,我的英语能力突飞猛进,终于超过了爸爸。
爸爸的英语虽然好,但他毕竟不是专业的,他虽然能流畅地跟老外交流,但是他发音不准、用的句式都相对简单、修辞也没有美感,而我呢,一方面天资卓越,另一方面不管学什么都向专业看齐,越钻越深的我甚至在厚积薄发后抱着《简爱》、《呼啸山庄》、《双城记》之类连专业都望尘莫及的大部头啃起来。刚开始我还挺愿意跟爸爸交流,但是渐渐当我感觉他的水平够不上我之后,我就懒得去搭理他,而他也慢慢意识到了这一点。
一天,我写了一篇英语日记,意欲在他面前显摆一下,我推开他房间的门,“来,来,来,过来看看我新写的文章。”我招呼他道。
这时只见他一脸愠怒,“哼!不看!”他斩钉截铁地拒绝我说。
我真搞不懂自己也就是想向他分享一下自己最新取得的成果,自己哪里得罪到他了。
“哎呀,老黄啊,你就去看看他的文章吧,他为了这个可忙了一整天呢!”妈妈也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他。
“你没看见他刚才洋乎的那个样儿,”爸爸没好气地说,“他是在使唤我一个大教授吗?”

什么?我洋乎?我哪里洋乎了?我只是没用诸如“爸爸,请你有时间的话来看一下我新写的文章”之类的委婉的语气而已,父子之间用得着这么客套吗?
我突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嫉妒本能。谈及嫉妒,我们通常会认为只有同行之间、只有实力相当、只有在同一个起跑线上的彼此之间才会嫉妒,比如甲和乙竞争南林大校长,甲以微弱的优势胜出,因此遭到了乙的嫉妒;丙和丁都是弹钢琴的,丙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而丁只勉强混了个师范,因此丁在心里嫉恨丙,可是爸爸怎会嫉妒自己的儿子?难道不是每个爸爸都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比自己更有出息吗?
在我看来,嫉妒并不是说首先我意识到了你对我的存在构成了威胁、若是不把你踩在脚底下我就没法爬上去,之后我才会嫉妒你、想方设法地把你给捣掉,嫉妒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就像逃犯见到警察的那一刹那,他本能地拔腿就跑。嫉妒是超乎伦理关系的,尽管爸爸在理智上会因为“我家儿子真有出息”而心满意足,但是下意识地他会由于“你英语比我好了就看不起我”而内心酸溜溜的,嫉妒就是这样一种心理,当我感觉自己不如你的时候,我怎么看你怎么在鄙视我、我怎么都觉得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不尊重我。
因为每个人都有一个自我,自我就意味着一个人以自己为中心向外辐射去解释周遭的万事万物:王娜虽然长得比我漂亮,但是她的家境不如我;李倩虽然数学比我好,但是她的英语没我说的溜;虽然有很多女生爱慕王刚,可他唯独对我情有独钟。
当我感觉“自己在某方面比身边的所有人都强”的时候,我就会因自己“稳稳地坐上了世界中心的宝座”而产生一种优越感,进而看天是蓝的,看水是绿的,走在路上人人都冲着我微笑,去门口的面馆吃面老板还给我多加了两块牛肉;当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原先引以为傲的那方面居然不如某某某”的时候,我就会感觉“自己”这个世界的中心受到了动摇,进而看天是灰的,看水是浑的,走在路上人人都心怀鬼胎,去隔壁的肉店买肉老板还缺斤少两地扣了我的秤。
这听上去或许很荒唐,但的确就是嫉妒心理的运作模式,当我遇到了一个比自己更厉害的人,我首先不是去欣赏他,而是怀疑自己的存在,尤其当对方出言不逊、咄咄逼人,甚至把我当作空气置若罔闻,这时我会感到尤为愤怒,进而滋生出“有什么了不起的,这种人不过就是小人得志”、“等着瞧吧,他总有一天会栽跟头的”之类的的阴暗想法,只有当对方品德高尚,待人接物处处都比我周到,甚至时不时地为我这个弱者着想的时候,我才会逐渐放下对自我的执着,甘拜下风,并说服自己“我确实比不上他”。
嫉妒与其说是客观存在的,倒不如说是一种心魔,就比如当初在南艺,我并没有刻意去看不起谁,忙着发展自己事业的我也根本就没这个闲工夫去看不起张三、瞧不起李四,但所有人就是一根筋地认为“你不老老实实地弹陈某布置的初级曲目,你目中无人、你不尊重老师”、“你不屑于跟我们这些弱者打成一片,你打心眼里看不起我们”、“你不服学校的管束,你眼里没有学校的规章制度,你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小人”。
拜托,我来南艺是来接受专业训练的,陈某不教我弹肖邦,就意味着我来南艺的目的没达到;跟你们一帮弱者来往又不能为我提高自己的钢琴演奏水平起到一丝一毫的帮助,我何必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呢?如果我看不起你,你能给我一万块,那我真恨不得天天看不起你,可惜看不起你又不能为我带来一毛钱的好处,我何必去费这个劲呢?

尽管我一再向他们重申我的这套逻辑,但所有人就是把我当成了他们羡慕嫉妒恨的对象,他们甚至把自己的快乐跟我和陈某之间的摩擦、我考试挂科联系在一起,把他们的痛苦跟我在弹奏李斯特的过程中得到的乐趣联系在一起,只要我一遇到个什么倒霉事儿所有人都拍手叫好,只要我在南艺得到了一丁点的好处,所有人都恨得牙痒痒的。
当然,我也能隐约意识到我在所有人眼里天赋的确很高,我也确实足够勤奋,我把他们甩出整整一条街是迟早的事,可大家就是希望至少在面子上彼此能过得去:我具备九级水平,那你最高也只能弹八级曲目;我用了十五年才达到肖邦练习曲的程度,那你至少也得用十年;我童子功弹了二十年都考不上音乐学院,你就算再厉害也顶多只能报个师范。有时候想想,他们这些人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你确实很差!就算我黄越青从你的世界里消失了,过不了两天还会冒出个李越青、王越青、赵越青,说不定突然蹦出来的某个高手能对你的存在构成更大的威胁,难道你能把所有比你厉害的人都踩在脚底下吗?与其异想天开、白日做梦,还不如知耻而后勇,发奋图强,用你的实力和脚踏实地的努力去维持你自己的优越感。
嫉妒发展到极致就是一种玻璃心:不经意间听你骂了一句脏话好像就是在针对我,跟你讲话爱理不理的好像就是在拿我当空气,只要你跟比我更优秀的人来往好像就是在嫌弃我太差,只要你提出换老师好像就是老师教得不好、你把老师给一脚踹了,只要你一弹肖邦就好像是在跟我叫板。所以我跟你在一起相处就很累,在绝大多数时候,我还没注意到呢,一不小心就把你给弄受伤了,好像我除了围着你转以外什么都不能做,我做什么都是在向你挑衅、我干什么都是在看不起你。
我妈妈退休以前是建邺区房管局的会计,因为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所以深得领导于书记的赏识,因为她工作认真负责,所以于书记每次发奖金都特别照顾她。相较而言,同为会计的王薇却得不到多少分红。按理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领导不给你发钱你应该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是不是我不精通自己的业务、我没能为单位创造多高的价值?可她却一根筋地认为于书记在偏袒我妈。据妈妈回忆,好几次在办公室里,趁着妈妈不留神,她使劲把门冲得砰砰响,意在吓唬我妈妈、以此来表达她对妈妈的不满,每每瞅见妈妈的奖金比她高两三百块,她都气不打一处来,眼珠子都快滴血了。
“真是何必呢?我们事业单位本身就没什么效益,有本事的人都跳到企业去了,如今物价飞涨,两三百块算什么啊!隔壁办公室的小沈三年前下海经商,如今身家已经过百万了,像我这种也就是矮子里面拔将军,得了领导的抬举挣了点血汗钱而已,你跟我较个什么劲?”提及当年王薇的嫉妒,妈妈至今仍耿耿于怀。
或许是王薇的心魔在作祟吧,她见不得同为会计的妈妈哪怕一丁点的好:大家都是一起出来混的,凭什么你能得到领导的器重,而我只能坐冷板凳?临退休的那阵子,单位决定返聘妈妈,书记的意思是妈妈被返聘的同时也带上王薇,毕竟她俩是一个办公室的,可是被嫉妒心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她却偏执地认为领导背着她给妈妈塞了更多的好处,因此向纪委写信实名举报于书记,说他贪污、说他挪用公款、说他滥用职权,纪委调查了将近一个月,也没查出什么名堂来,被放回来的几位领导都把王薇恨得牙痒痒的,返聘的事黄了,据说房管局后来又在南湖开了一个分部,很多退休的老员工都被返聘去捞金了,王薇耳闻了以后也心痒痒的,她多次试图说服领导“我会做账啊,你们会计室缺人怎么不把我喊来帮忙啊”,可是领导还敢用她吗?

我三姨妈在清华大学校医院工作,一次去北京找她玩的时候,我问起“你们清华是不是有个叫颜宁的”,她当时就一脸不屑地描述道“那女人傲得要死”,我就纳闷了,为什么有才华的大多都傲,越是有才华的就越是“傲得要死”?
我相信颜宁并没有刻意去看不起谁,她要是把心思放在跟人斗上面,也不可能仅用了六个月就能解决困扰生物学界近半个世纪之久的难题,或许“我打电话你没接”,或许“我跟你说话你没搭理我”,或许“我总是以一个正常人的标准质疑你凭什么三十岁就提正教授”,亦或许“当我提出把自己的儿子安插在你们生物实验研究室的时候你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因此我就有失偏颇地将颜宁对自己的冷漠解释为“你傲得要死”。
我相信颜宁并不会刻意表现得像一只大公鸡,她只是用傲慢来还击所有人的嫉妒,因为嫉妒是一种心魔嘛,只要你比我优秀,我怎么看你怎么不顺眼,而她一个大忙人又不可能放下架子跟你打成一片,一心扑在生物学研究上的她又不可能三番五次地对你嘘寒问暖,或是收敛自己的锋芒让你看得顺眼,因此她只能披上傲慢的外壳让那些自讨没趣的挑事者知难而退。
或许强者跟弱者之间真的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它的名字就叫嫉妒。我相信绝大多数强者刚开始也抱着扶弱济贫、行侠仗义的初心,但是屡屡被嫉妒、屡屡遭误解、屡屡被所有人群起而攻之以后,强者再也不敢跟弱者打交道了,他们只能躲在由傲慢包裹起的外壳里,不求兼济天下,只求明哲保身。
据我所知,只有极少数强者在受到了由嫉妒带来的伤害后依然能冰释前嫌地用圣人心去包容弱者、用爱去化解彼此之间的误会。因为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嘛,绝大多数强者都是从草根开始,孤军奋战了数十年后才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因此当那些弱者凑上来想要瓜分他们蛋糕的时候,他们下意识的反应是“老子白手起家,风里来雨里去的那阵子你们都跑哪儿去了?哦,现在有好处了,你们一个个都凑上来想要分一杯羹,世界上哪有这等好事?”因此他们若不是还那些弱者以颜色,就是对他们敬而远之。
嫉妒心是天生的,它跟自我中心是一对孪生兄弟,当你前一秒钟还在为“李亮还校篮球队队员呢,他篮球都没我打得好”沾沾自喜时,下一秒钟当你败给了省篮球队的赵猛时,你就不免因为深感挫折而在内心把对方臭得一文不值。
在这一点上,谦虚就显得尤为重要,一个人越是发自心底的谦虚就意味着他越能挣脱自我中心的摆布,从“虽然李倩的数学比我好,但是她的英语没我说的溜”的思维模式转换为“虽然我的英语说得比李倩溜,但是我的数学没她棒”的思维模式。因为我看到了身边有一大帮比我厉害的人,所以我不是想方设法地维持自己的优越感,而是一刻不停地努力争取够上他们的水平。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当我把所有人的优点都学到手,而不总是自命不凡、拿自己的优点去比别人缺点的时候,我也自然能用自己的实力,而不是靠着在内心不停地贬低那个比自己厉害的某某某去捍卫自己的自尊。
如果说嫉妒是一种先天的本能,那么谦虚就是一种后天的修养;自我中心是俯视那些不如自己的人,虚心学习就是仰视那些比自己更牛的强者并向他们看齐。每每当你付出了滴水石穿的努力并最终取得了可喜的成就时,“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价值观就会在你的内心生根发芽并逐渐替代“见不得别人好”的阴暗想法,久而久之,当你再次目睹身边的某某某比你更优秀时,你就会自然而然地将此理解为“这是他努力换来的结果”。当你不再将别人一点一滴的进步跟自己的痛苦忧愁联系在一起、不再把别人的倒霉当作是自己快乐的源泉时,你也就获得了解脱。
这就是我在这件事上领悟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