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言语不过风中尘土
偏远的边境,西伯利亚大铁路。无论我度过多少苦难,尝过多少甜头,在漂泊中去过多少地方,又有多少逝水流去,这道穿过西伯利亚百年千年的泥泞和冻土的铁路,仍不分昼夜,像个忠诚的朋友那样伫立在这里,在这被征服的外乡土地上,毫无怨言等我归来,等我来故地重游。
我的加兰德知道一个什么地方,在远东荒无人烟的丘陵之间,在一片不大的树林后。 出发。从公路下来,拐入乡道交叉处没路的地方,她领在前面走着,高筒靴踩得泥水吧嗒,她在前面走着,姑娘的领口端正。 这双沾满泥巴的笨重水靴令我欢喜,这个领口也令我欢喜。因为,在我看来,那件姑娘的小衬衫正包裹着她勾魂摄魄的那一部分,而水靴,正包裹着她撩人情思的柔韧胴的那一部分。 我冲动,苦恼,我真想拿这个领口和水靴做件什么事,可究竟做什么事,为什么要做,我却懵懵懂懂、浑然不知。 信步穿过雨季的烂泥,我们徒步去看铁路。真是奇怪,没有了小火车站,没有了那些个勾人离愁的白垩月台,铁路还能叫铁路吗?不过是两条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古老马刀。 关于马刀,我在儿时对它的追求最为热烈,但我是无根无蒂的白丁,不是哥萨克,所以祖父没有为我在阁楼上藏把马刀。 那时,我只消碰一下任何刀具光滑的冷钢,看一下任何金属冷飕飕的银面,心里就为之甜甜欣跃,想把刀或者什么抓紧,然后从下往上整个刺入红肉,只留下我的手在外面……可说到底我仍是个心地善良、文质彬彬的孩子,马刀,我要这把马刀来干嘛?我心中对它的这种狂热、盲目的爱又是从何而来? 后来我得到了自己的枪,为它,为我和它的未来,为我和它之间的亲密关系,无限幻想,无限遐思。这种亲密关系并非有待建立,而是在命运将它送给我时便已确立。 是的,我的人形,我的女孩就是我手中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一把朴素的AK74。从我在这几个月前的下午和加兰德相见开始,命运就已为我们系上最坚韧的枯稻草绳。 7月的土地湿漉漉,吸饱过足雨水的坑坑洼洼黑沉沉,打滑的绿芽在水洼中秀出一行行精巧的针脚。 暑气蒸热树叶间绿蓝的光线。每棵野草,每行指纹般的青苔,都闪耀出一星绿漾,就像宝石,就像她的眼睛。 我们的周遭无不是奇迹的夏天,无不是闷热的夏天、碌碌无为的夏天,无不是蝉鸣刺耳。 太阳高悬空中,然而心灵却享受不了这灿烂,享受不了晴空上轻云飞渡的蓝海。因为无处不散发出一股酸味,就像夜晚时士兵睡熟时的那股酸味。至于这酸味,则是无涯无际碧空下无欲无念的幻想。 我在暗自苦恼,在一言不发的步行中总结着这几个月。一会又想打破这片孤苦的沉默,想出个什么主意,做出个什么决定。 丛丛树影压出了一条狭窄的心灵道路,于是幻想家冷漠的甜梦,便沿着这条心灵道路不紧不慢向我走来。 我幻想着,就像在电影中奔跑那样,穿越过一棵棵迷幻苍白的杂乱桦树,脚下随时会踏入陈年叶毯。 我追上她,抱住她,用我士兵健壮的体格,重新迈起矫健的步伐,张开腿叉在一条深沟边上,像举着孩子那样,用双手支撑在她腋下,在黑洞的中心把她升起来…… 之所以这样幻想,是因为,在我的生活中,你将永远是孤独的,我的爱。 她骄傲地走在前面,就像我们的哨兵,黑靴踢落草上水露,引着我走向未知的幸福。前方的一切她都早已熟捻,她一个人来时是一种心情,但领着我时又是另一种心情。 我们确实穿过了这片树林,确实越过了一道不知干什么用的深沟。我担心地往下看,只觉得美好被揉杂在潮湿的、杂草丛生的沟底。 我没有勇气去把不久前的幻想付诸实践,可,有什么好忧愁!就像哥萨克一样,把感伤留在深深的密林里,割下一绺思绪,就像割下头发一样,把它扔进古老亚洲深处斑斑驳驳的蓊郁葱茏下,它会自个在那里烂掉的…… 至于我自己,我沉住心,陪着她来到那片野蛮和荒凉的应许之地——我们的目的地——一片群山环抱的旷野。 加兰德转过身来,摘下帽子,粲然一笑,笑得那么真诚,那么开心,她的脸蛋顿时在那顶别出心裁的帽子下大放光彩。她带来的青春活力,使得整个灰绿旷野因之生辉。 她还在闪耀着,风把身后树叶吹得飕飕响。 两条道轨穿过旷野的中心,像玩具那样狭窄,它们一尘不染,银光闪闪,给予我们人迹罕至的地方特有的阴森的寒意。 条条枕木之间积了大小水洼,像煤油一样映出片片烟霭铺片的天空。加兰德,布里亚特共和国的天空可蓝着呢,就像条蓝河。而地上真正的河流,那条淌过首府乌兰乌德的河流是红的。 这一切都何等美好呀!然而,怎么说呢,却总给人以忧郁之愁,甚至还有几分可怕——盛夏将逝! “怎么样,能在这里待上一百年你会知足吗?”她问我。 “未必。”我走到她身边。 “我也不会知足的。”她说着,张开双臂,投入我的怀抱。 她高高束起,像准备好参加毕业典礼的高马尾辫,长长闪亮亮的金发极具特殊的诱惑力,她好像马上就会挣脱士兵笨拙的怀抱,摆脱我,背叛我,甚至要和别人发生肌肤之亲。 我像抱着吉他一样抱着她,我像捧着星星一样捧着她熟悉的脸庞,一切近在眼前,一切都明白了!我亲吻她。她的手伸向我微微冒汗的,黝黑的后颈。我也回报她,用粗手抚摸着姑娘温热的、向上挽起的、后脑的金发丛。 我阖上眼睛,模模糊糊地觉得,一切不过大梦一场,一切不过一场影绰绰又十分真实的幻梦。 无论是那座远在阡陌之外我非去不可的战争,无论是我在那场战争中的未来,无论是我在这个西伯利亚大铁路边的,群山环抱的小县城中曾经那么宁静又孤单地开放的、迟来的、雏年之花,都有梦! 那么忧伤的梦,沉重的梦?不,毕竟还是轻松、幸福的梦。加兰德,不要说,因为言语不过风中尘土。 是的!言语不过风中尘土,所有的希冀,所有的思想,所有的真情,只要在我离开这里后,都不过风中尘土。 荒唐的思考悄然浮出心底,我却像抓紧火花一样尽力抓住它,敦促着自己彻底走进这个冷漠而又幸福的甜梦。 小县城,小县城里照样有幸福,照样有爱情。尽管我们两人之间所有的感情和希冀,不为人知也不为人所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