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的黎明》【第三十章 割舍】
当亲眼所见只有一个影子飘进门中时，悬着的不安与忧虑终于证实了。塞西莉亚勉强偏转戴着氧气罩的脸，望着落寞的身影迟缓地落座在重症监护室的墙边。从雪原到屋子，仿佛走过了漫长而艰辛的一段路，坐下后发出一声冗长的叹息，倚靠在扶手边，整个人似乎都无力地陷进了椅子。
无人说话，房间内只有心电图仪的滴滴声，那机械而呆板的回音让气氛更加沉闷。
塞西莉亚眨眨眼，想将视野中的灰翳抹掉，却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人像；拼命追索茫漠的视线，却只能退步在浑浊的眼前。
“对不起，您坐在那里，我看不清您的神情……”面罩里传来的声音低沉沙哑，“西琳那孩子的……‘身体’呢？”
塞西莉亚哽咽了一下，换掉了那两个字。
“……准备送到总部的瓦尔哈拉封存。”
舰长疲惫地支撑起身，靠近床沿。
“瓦尔哈拉啊……导师，有一件事，请您认真回答我。”
“你说。”
目光沿着手腕向上，看见深灰的斑纹从指尖蔓延开来，舰长沉默地将被子盖好。
“……那数颗宝石，终究会成为律者核心的吧……您打算，让谁承担这份罪孽呢？”
第二次崩坏过去了，但还有第三次、第四次……
按照上纪元的剧本，征服、渴望、静谧与疾疫四颗宝石分别对应第三、第四、第六与第七律者。当崩坏意志连接宝石，持有宝石者将发生转化，宝石亦随之升华为律者核心。可以说，谁持有宝石，谁就将直面崩坏意志的苦痛。
尽管比无法预测要好得多，但有权选择谁成为律者，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天命会决定三个，而逆熵决定一个。”
“逆熵……？”从不理会政治与军事的塞西莉亚一反常态，对最终答案充满了执着，或者说，是对身后事。
“是的，由于第二次崩坏中发生的种种，我们决定……相信第一律者一次。”
哑然的塞西莉亚不禁再度勉强自己，抬眼分辨舰长叙说此话时的神情。
想必对于舰长而言，蕾安娜·布里甘缇亚的悲剧犹在昨日，她以为导师永远都不会原谅逆熵，苦思良久，还是木讷道，“这样啊……是对西琳师妹的恩情吗？”
舰长不置可否，无奈注视着她。
“亲爱的……齐格飞的情况呢？”
“他很好……你别再说了，先全力好起来。”
塞西莉亚想露出倔强的微笑，但知觉麻木时却只能歪扯一下苦涩的嘴角。
“导师，您……是要我放弃我和丈夫的孩子吗？”
“塞西莉亚……”
可能舰长的悲叹由于其中的哀愁而变得模糊、喑哑，塞西莉亚似乎浑然未觉地继续说：“我知道您要说什么……当年，我与亲爱的相遇相识，是绚烂的光影、珠玉的碎片……若无幕后的指使，我也很难相信仅是一种幸运的巧合……”
十九岁时，离家出走的齐格飞邂逅了由于第一律者瓦尔特干预，而任务失败昏迷的塞西莉亚。两人在丹麦的一座小城镇相处了一段短暂而漫长的时光，几乎不离开天命总部、养在深闺的沙尼亚特家长女塞西莉亚，接受了齐格飞给予的快乐与广阔的世界。
对于年少的塞西莉亚而言，那是一切都闪耀着光，如梦似幻的美妙日子，“笼子里的小鸟”第一次自由飞翔。
思绪飘向1993年的某日，那是人生即将重新焕发光彩的午后。
离别让眷念更加凝实，犹如孤独行走在黑暗中，思念太阳的心更加迫切。闭上眼，与齐格飞相处的两天不由自主地浮现，情窦初开的塞西莉亚回忆着，反复咀嚼记忆中的香甜。然后，又想起了那时那个男人向自己伸出的手，不断假设——
如果在那时，自己没有拒绝那份温暖……
在天命总部九大宇宙之底部的隐秘之间，“密米尔之泉”是一座高耸的孤峰，从物质宇宙延伸到概念世界的夹缝，概念世界变幻莫测的意象投射到这里。在峰顶的明堂高处，有一道开口，如血残阳的霞光照耀进来，而更在其上的“座”上，双蛇浮雕盘绕，属于古老哲人的不可思议威光中，端坐天顶的青年发出询问：“塞西莉亚，你还在想他吗？”
立于明堂一侧的埃莉诺·沙尼亚特向穹顶躬身致歉：“是我指导不力，之后我会更严厉教育塞西莉亚走回正道。”
“家主大人，我没有！我没有走偏道路！我只是稍微走神，请让我再试一次。”
“……世界没有再试一次的机会，塞西莉亚，”流光彩衣的天上之人淡然道，他的语气仿佛对结局无数次亲眼见证，“每个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你与齐格飞的恋情，会融合两家的血统，极具天赋的孩子会成为崩坏意志的工具，你不要再幻想了。”
“我根本没有考虑过那种事！导师，您不能冤枉我，也不能冤枉齐格飞！”
然而，舰长对塞西莉亚否认情爱的激烈反驳充耳不闻，“《摩诃婆罗多》的时代，般度和妻子玛德丽的事，于我而言犹在昨日。崩坏意志会激起你们的欲火，让罪业在心间萌芽，我们不能让跨家族的联姻成为事实——塞西莉亚，你要以大局为重。”
哀伤的少女不敢回答，心还在反复思索：
如果当初握紧了齐格飞挽留自己的双手，一切将会如何……
事到如今，2000年的塞西莉亚，会后悔在导师于1995年前往西伯利亚后，接纳奥托的意见，义无反顾地接受了齐格飞的怀抱吗？
不，并不会——如果说后悔，那只有对导师与齐格飞的愧疚。
1955年的感恩节事变，导师失去了相伴多年的弟子蕾安娜；如今的第二次崩坏，又失去了倾注最多关怀的西琳；此刻面对病入膏肓的自己，四千多年送别了一代代弟子的炼金术始祖的心中会是何等苦涩，她无法想像。
尽管奥托对撮合两人结婚负有责任，联姻制造新“融合战士”的计划也彻底破产，但塞西莉亚怀孕不过是这两天的事而已，始作俑者崩坏意志似乎不计代价地要催生这个孩子，从受精卵到成熟胎儿只是十个小时的事。
“与亲爱的相识，快十年了……如您所说，确实在更早的时候……家主大人从黑死病幸存而基因突变的那一刻，崩坏意志就埋伏了它的陷阱……可是，导师呀，”指尖费力地溜出被子的边角，摸索着寻找，舰长紧紧捉住了塞西莉亚冰冷、灰化的手掌。
“请不要说您所见的真相……我们凡人是靠着……虚幻的感性生存下来的……我无法去到您的境界……可能我与前代师姐蕾安娜一样，对不起……”
“别说了……别说了，塞西莉亚，快好起来……”
“我……我不想放弃这个孩子……导师，求您原谅我；亲爱的，也请原谅……”塞西莉亚病中呻吟似的低声恳求，“求求您……我不想，再继续痛苦了……请您慈悲……”
塞西莉亚心里想什么，舰长自然了若指掌。
按照崩坏意志的剧本，这个孩子一定具有某种意义，因而必然有一个“母亲”将孩子生下来。如果舰长用秘仪杀死了这个胎儿，那么还会有另一个母亲怀孕。定然有这么一对母亲与孩子，世上必须有某位母亲死去。
之前，舰长在回到天命总部后，立刻用秘仪压制了崩坏意志的动作，无论是延缓诞生，还是彻底抹杀，都在一念之间。但是，塞西莉亚知道抹杀的后果，她决然选择了延缓。不死的加护只能让生理不受损失，而精神却持久徘徊在幻象之中，亦梦亦醒——为了西琳，她不能继续沉睡；为了自己，她不能清醒一秒。
“至高导师大人，塞西莉亚大人的生理指标都正常，可——可是，塞西莉亚大人的脑波渐渐微弱……我们可能要……”监测室里的琥珀颤抖着隐瞒了后半句。
“崩坏在概念世界亲自动手了吗？”
舰长想使用力量，却被塞西莉亚的指尖阻止了。
“请您答应我，无论是‘诞下胎儿’的宿命，还是‘成为律者’的宿命……请交给自愿承受的人……将来获得宝石的人，请务必是……自愿者……”塞西莉亚挣扎着抬起脖颈，惶惑的眼神四处张望，到处寻找舰长的身影。
“好——好！我答应你！天命的三颗宝石，一定会给予自愿者！”
“导师大人，开始宫缩了！”周围复杂的医疗器械发出轻声的警报，琥珀立刻拿起加密电话，联系奥托，“请您做出决断！还有，齐格飞大人突然苏醒，从病房过来了！”
“啧！”
挥手在房门上设立结界，舰长毫不犹豫地咏颂真言。
“导师……”弥留之际苍白的微笑，由于失去了生命的重担，所以在死亡时仿佛愈加美丽，舰长今日再次被迫直面如此凄美的绝景，“……崩坏是命运的写手，而这是命运分配给我和丈夫的孩子……如果一定要有母亲死去……”
“所以，塞西莉亚……你也要……离开我吗？”
只要释放掌心的法宝，能杀死胎儿而不损伤母体。胎儿持续吸收母体的生命力，和作为崩坏意志从概念世界干涉塞西莉亚的坐标的作用，都会消失，塞西莉亚就会得救。
没有胎儿带来的抑郁幻境，也就没有持续的精神苦痛。
“……我、我必须感谢西琳师妹……您现在……”
二十年前，那位为自己从回忆的秋千旁，取下树梢风筝的叔叔，和那位“座”之上的神人，在塞西莉亚的心里，一直是两个人；陷入对蕾安娜的悼念的，和冷漠阻止自己与齐格飞的，这两个时间点上的舰长，也是两个人，“……回来了，请……请与我约定……”
塞西莉亚让舰长扶起她的小臂，缓缓张开手。舰长盯了半晌方才幡然醒悟，与当年的四岁小女孩一样，讨着要拉小指。大榕树下那条秋千旁的场景，确实历历在目：
——您真的能把我教成最优秀的女武神吗？
——当然可以，天命数百年来，最强女武神代代都是我的弟子。
——真的吗？我可不信，人怎么能活那么久呢？
——那你要怎么才能相信呢？埃莉诺跟你说吗？
——才不要哩！家主大人最刻板了！
——哈哈，这句话我就不告诉埃莉诺了。
——我们拉勾吧！你一定要实现我成为最强女武神的愿望哦！
——为了家族与天命？
——不，是为了……
“好……好，拉勾……”舰长勾出小指，轻轻触碰。可是，塞西莉亚的小指与无名指都已化为细沙，堆积在床上，灰烬中的钻戒闪闪发光。
掌中的法宝渐渐消逝，舰长艰难地放下手臂，为她拾起戒指，搁在灰白的掌心。
“拿好，这次别掉了。”
只要稍微动动手指，胎儿就会死去，塞西莉亚无法阻止自己，世上任何人都不能；只要再稍微动动念头，病入膏肓的塞西莉亚就能完好无损地活过来，崩坏意志的区区诅咒不值一提。可是，从沙尼亚特家与卡斯兰娜家的血脉融合中诞生了“坐标”，精于隐匿的恶魔在概念世界操纵生命，让不死的塞西莉亚彷徨在生与死的边境，无法从持久的剧痛中摆脱。
况且……
塞西莉亚不想失去自己的孩子，也不想让别的家庭失去母亲。
“……我答应了。”
舰长闭上眼，慢慢消失在房中。结界解除，齐格飞夺门而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