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传奇】车站


已是三月末了,去年的旧雪融消得干净,今次还出了太阳来,就多少透出些春日的暖意。
藤野真弓醒得比平时还早些,她麻利地坐起身子,看到身旁还在打鼾的丈夫,捂嘴笑笑,偷偷吻了一下他温热的面颊,就小心翼翼踮着脚步出去了。
因为是周天,她也没有叫醒还在酣睡的孩子们,只打开房门看了看。年纪小些的由纪倒是睡得规整,当哥哥的弥生却不安分,把被子蹬开不说,贴身的睡衣也朝上翻卷,露出鼓鼓囊囊的小肚皮。真弓帮他理好睡衣,又掖好被子,终于还是忍不住用手软软地在弥生柔嫩的鼻子上刮过,惹得孩子发出一声可爱的哼声。
“当兄长的,可要稳重些才好呀。”真弓看笑了,眉眼弯弯地,向弥生低语一句。
“呜哇……”儿子像真听到了,嘟哝着翻过身子,又把被子弄到旁侧。
“真叫人不省心!”真弓鼓起腮帮,扮作生气的样子,但还是细细把床被重新收拾齐整,才放下心,阖门出去。
到了厨房,真弓把昨天吃剩的披萨用微波炉热了热,当作早餐吃掉,然后把速食的汤料拿出来,准备给家人们烧一锅热气腾腾的味增汤。
“由纪喜欢吃鸡蛋,今天给她做厚蛋烧吧!弥生就跟着妹妹吃……唔,那优作呢?”真弓正想着该给丈夫准备什么,就听到噔噔蹬下楼的声音,抬头一看,是丈夫藤野优作起来了,正打着呵欠走到客厅里。
“哎呀!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早饭还没做好呢!”真弓有些嗔怪。
“醒来的时候发现太阳暖暖地照在眼睛上,知道是个好天气,就舍不得睡啦!”丈夫笑嘻嘻说着,“倒是你,怎么起得比平时还要早?”
“当然也是见到太阳啦!”真弓和优作对视一眼,各自就笑起来。
“那我就一边看电视,一边等真弓的早餐。”丈夫有看新闻的习惯,这时候已经到沙发上坐好,用遥控器调到地方台。
“先喝些暖的。”真弓用小碗盛了味增汤,把面上热气吹散了,才递给丈夫。优作接过来几口就咕咚下去,然后抹抹嘴巴,颇有些粗豪地说道:“果然只有老婆大人的味增汤才这么香浓!”
“瞎说。”真弓将空碗收回来,“优作你太敷衍了,都是便利店买的,味道能有什么不一样?”
“就算是同样的食材,同样的汤料,老婆用心烹调出来的,就是要好吃些。”真弓正背对丈夫洗碗,听到优作认真的话,还大为感动,转过身子看到他软倒在沙发上没点正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愤愤说到:“就会说好听的!”
“嘴巴不甜些,怎么骗得到温柔贤惠的真弓呢?”优作口齿伶俐,早习惯了逗弄自家太太。
“没半点当爸爸的样子……”真弓小声嘀咕着,就又听到优作大惊小叫起来。
“怎么了?”她把洗到一半的碗放下来,用围裙擦了擦手,走到客厅,发现丈夫张口结舌盯着电视屏幕。
“新闻里说车站要拆除。”优作揉揉脑袋,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小题大做了,但因为是从小一直陪到长大的老地方,小时候放暑假还经常去那边玩,一下子听说要拆掉,就有些感慨。”
“是……东边那个车站吗?”真弓问得犹豫。
“犯什么傻呢?”丈夫弹了弹真弓额头,“咱们这个小地方,哪里还有其他车站?”
“唔……”真弓面色僵硬,她察觉到自己没有来由的不自然,忙把脑袋埋下去,扯开话题:“优作常去车站玩吗?我怎么没见过你?”
“真弓原来也爱去那边吗?”丈夫有些惊讶,随后就释然笑道:“或许是撞上真弓生病卧床的那段时间,刚好就错开了。”
“要是早些知道真弓也爱去那边,说不定那时我就下手啦。”优作挤挤眼睛,又开了一个玩笑。
“尽说些不着调的话!”真弓埋怨,慌忙跑开了,留下丈夫在原地哈哈大笑。
等到两个孩子起来,真弓伺弄着他们用过早餐,就换上轻便的羽绒外套,取了竹编的菜篮打算外出。
“要出门吗?”她正在玄关前换鞋,丈夫听到声音,坐在客厅没动,大声询问。
“弥,弥生说想吃亲子丼,我去买些鸡肉。”真弓把散到额前的头发拢到后面去,显得局促。
“家里面明明还有不少吃的……”优作正在看报纸,有些漫不经心,“你也别太惯着他啦。”
“知道了。”真弓勉强挤出点笑音,“刚好周末嘛,今天天气也好,就想出去走走。”
“路上还很滑,注意些安全。”优作嘱咐一句,又埋身回报纸中。
甫一出门,先有冰凉的冷气灌进衣袖里,让真弓打了一个寒颤,温暖的阳光才慢慢落下,镀在身上。虽说已经到了春天,日头也正好,但明黄的光线像是虚作的假象,只有头顶能微微感到些温度。
也因为难得的晴天,把缝隙角落里不容易化掉的余雪都蒸晒干净了,路上湿漉漉漫涌着刚化不久的雪水。一方方刚诞生不久的小小水洼映照日光,泛出透亮清楚的闪光,像是珍珠般镶嵌在地上。
真弓走得小心,慢慢挪动着步子,等到了公交车站,比平时晚了有十多分钟。
她先去超市买了新鲜的鸡后腿,顺带添了些牛奶,又给弥生同由纪两个一人带了几块果冻。离开超市后,真弓想了想,拐弯去了几百米外的便利店,挑了一份当地的报纸,就走向柜台买单。
年轻的店员看上去还是高中生,应该是来打工的,他见到真弓后主动打起招呼:“是……藤野太太吗?”
真弓吃了一惊,她好好打量了一番年轻人,才后知后觉认出来是高中时期就要好的闺蜜的孩子,带来见过自己几次。
“真是失礼,没能马上认出拓仁来。”真弓捂住嘴巴,微微倾下身子,“我不常到这边的便利店来,就不知道你在这里打工,怎么样,高中生活还好吗?”
“马马虎虎。”高中生爽朗一笑,“太太也是远轻高中的学生吧?”
“是的。”真弓抿抿嘴巴,“镇上只有这一所高中,我和你母亲也是在那里认识并成为朋友的。”
“真羡慕老一辈的友情啊。”男生感叹一句,“只要一份报纸吗?是给先生买的?”
“是……是的。”真弓付好钱,接过报纸,朝男生轻轻点头告别。
“多谢惠顾!”拓仁的告别要有力许多。
从便利店出来,真弓徒步走过几个路口,来到一处小小的公园,选了僻静的座位,才小心地把报纸拿出来,翻到副版,在上面看到了宣布车站关停的新闻。
“真的关掉了啊。”终于确认过这个消息,真弓吁出一口气来,她尚且不清楚为何自己会如此在意,听过优作的话后心就一直悬吊着,没有多余的空闲去考虑,现在终于回落下来,也只剩下身心的莫名放松。
又在长椅上坐过片刻,真弓仔细地把报纸重新折放好,就留在原处没有带走。
太阳比之前暖上不少,路上水渍也干透了,真弓便想走回去。路上见到有好几只鸟蜷缩着挤作一团停在电线上,毛茸茸的羽毛被被背后映着的太阳熏得发黄。她觉得美极了,用手机拍下来,打算给优作他们看。
“哈!小早川太太!”
说话的是个着和服的中年女子,今天虽然有太阳,但春寒的尾巴还未过去,可她现在就穿上了单薄的和衣,脸上还抹了浓艳的妆,堪堪遮住眼尾的皱纹。
“是……是江口吗?”真弓第一眼还没有认出来,细细看过,才从眉眼的痕迹里把女人同过去的印象对上。
“要叫深井太太了。”女人眉毛一挑,“那个深井太太。”
女人的这番做派更让真弓更确信自己没有认错,她只好补上一句:“是深井理事?嫁了个好人家呢。”
深井遮住嘴巴,发出几声尖锐的高笑,随后问:“现在小早川是?”
“是藤野太太了。”说到这里,真弓露出幸福的神情,她偏过头,耳根透出粉嫩的羞色。
“嘁……”深井从鼻腔里挤出冰凉的气流,上下打量过真弓朴素的装扮,“在做家庭主妇?”
“对。“真弓点头,“深井太太没有吗?”
“家里请了保姆,我就跟着先生一起谈生意。”深井话说到一半,就把身子凑近,压低了声音,“有时候他也要听我意见的。”
“了不起。”真弓信以为真,发出由衷的赞叹。
“真弓你没变多少嘛,和以前一样……”深井把最后一个字吞回去,擅自换上了亲昵的称呼。
“花子也没怎么变。”真弓听到深井这样称呼自己,觉得自己再叫对方的姓就显得生疏,也就换上她的名字。
深井花子夸张地笑起来,她瘦得脱了相,宽大的和服更衬出嶙峋的骨态,如同张牙舞爪的八足蜘蛛。
真弓没随着笑,她记得深井在学生时代是个颇有异国情调的美人,现在年华老去,曾经饱满的脸颊肉深陷,就露出颓丧的疲态。
“就当你在夸我了。”深井显得很自然,她上前一步,走近到离藤野只有几步,面色红红的,显得高兴,“真弓是要去哪里?”
“我……我去了超市,给家里添点东西,现在正准备回家……”真弓有些吃惊于深井的问询,她们毕业后就没联系过,如何不算熟络的,没想到现在像老朋友般问起私密的事,但真弓个性柔弱,还是老实回答了对面。
除了没有提到自己去便利店买了报纸。
“在这个路口,是也想去车站看一眼?”深井怀抱双臂,用余光看着真弓。
“没有……”真弓退后几步。
“我猜的准吧?”深井看到真弓的反应,反而觉得正中红心,“总要去看看才放心得下,不是吗?”
“我……”真弓不知如何作答,她本没有起过这个心思,深井念叨起来,她竟觉得是该去一趟了。
“老同学?”深井再补上一句。
藤野真弓抬头看着眼前同她都是远轻高中84级毕业的深井,对方同样盯着她,眼中有不容置疑的严厉,让真弓回想起从前放课后,曾经叫做江口花子的女人也用一般无二的眼神,在厕所里把她截住。
“是……可以过去看看。”真弓很快屈服,并袒露了暗藏的心绪,同过去一样。
“一起吧,我也要去的。”深井大大方方走到她身侧来。
“好……好的。”真弓从来就不是个会拒绝人的女人。
两人结伴而行,路上她们没再说话,深井哼起歌来,是很过时的曲调,但女人却唱得开心。真弓努力听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那是高中的校歌。前几年学校换了新潮的曲调,她已经有好久没听过原先的旧歌了。
车站不算远,因为是偏远线路上的偏远站台,连像样的月台都没有,只用金属的栏杆把人横在警戒线之外,现在除掉新拉了一条黄色的封锁带,看上去几乎没有变化。
“不像闭站的样子啊……”真弓神情恍惚。
深井全无顾忌,她径直把封锁带扯下来,就走到了铁轨边。真弓张了张嘴,没有说话,跟在后面走进去。
“还以为能早些关掉。”深井踢了踢铁轨,发出清脆的声响,“本来就是没人坐的线路,却拖到今天才终于要拆除。这下子,终于能彻底告别它了。”
“咦?”真弓没接她的话,反而看到不远处站了一个人,正依靠在老旧的售票厅外墙上。
深井听到也看过去,那是个穿了时髦的红色大衣的女人,戴着宽檐的礼帽,看上去风情。见到两人都把视线投过来,就立直身子,朝她们走去。
“是……是春水……”真弓先认出来,来人是她们高中时代的明星春水丽,她也老了,但妆画得素净,姿容就同三十多年前一般俏丽。
“你们也来了啊。”春水手里夹着烟,显得慵懒。
“是丽啊!”深井还是自来熟着,“最近还好吗?”
“没什么好不好的。”春水从手袋里掏出烟盒,朝两人递过去,“要来一根吗?薄荷味的。”
“我不会抽。”真弓摆摆手,她只觉得好像突然回到了高中的时光里。
“我倒是一直想试试!”深井取了一根细长的女士烟含在嘴里,春水用镀金的防风打火机给她点上,前者试了几口就呛起来。
“呼!好利落的味道。”深井的眼角被逼出几滴泪,她厚厚的眼妆把它们染成黑色,看起来显眼不少。
“这一款味道重,我也最喜欢。”春水给自己再点了一根,“你们如何?都嫁人了吧?”
“我是深井太太,这位现在是藤野太太。”深井倒是主动,将真弓的话抢了,“丽呢?还叫春水吗?”
“还叫春水。”春水把烟雾吐到深井面上,把后者熏远了些。
“也挺好的……”深井说得圆滑,“那个春水丽要是改了名字,我才觉得不习惯。”
“我记得这里有过一段热闹的岁月,社团活动结束后,大家都喜欢来过车站这边消磨时光,赖着不愿意回家。”春水换了话题,她烟吸得急,这时候已经过了大半,就把剩下的半截扔到铁轨中间,脸上有淡淡的忧郁,“今早看到速报后,特意从札幌赶回来,没想到只见到我们三个。”
“呀,毕竟不是什么真的值得纪念的地方。”深井说得谄媚,真弓觉得她也在不知不觉间带回了从前的角色,开始对从前所有人都崇拜敬仰的春水丽献无谓的殷勤。
“我没想到小早川真弓也会来。”春水没理会深井,而向着真弓说话,“抱歉,该叫你藤野真弓的。”
“是半路碰到深井,她拉着我来的。”真弓细弱地回应。
“这样吗?”春水眼中闪过失望的神色,“我还以为内向胆小的孩子终于也有勇敢直面现实的那一天呢。”
“过去的事,就别说啦。”深井扯了扯春水衣袖,难得地打起圆场,“是该高兴的日子,待会儿有空一起吃个饭吗?”
“我想去看看她。”春水不着痕迹地把深井的手拉开,“是虚伪作态想要寻求安慰也好,是自欺欺人强扮好人也好,烦恼了许多年,我想在今天干脆的结束掉。”
“是……看谁?”真弓从春水的话里听出不详的意味,面色发白。
“丽……”深井好像失了声,她几乎是把每一个字费力地吐出来,“你该去哪里看呢?”
“这里就好了。”春水丽露出一个哀伤的笑容,在干冷的空气里就显得凄婉,“还有哪里比这里更好呢?”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真弓捂着头,她隐有所感,想要追问,就有莫大的痛楚袭向脑丘,让她差些窒息。
“哐当!”
轨道上突然传来隆隆的列车奔行声。
“啊!”深井身子紧绷起来,发出一声喑哑的尖叫。
“车站不是停运了?怎么还有列车?”说这话的是春水,她看上去还算镇定。
“不知道……”真弓有些发愣,她还未从刚才的对话里缓过神。
老式列车几乎是下一秒就到站了,它花了一段时间才停稳当。白色车厢被磨得褪色,泛出金属特有的底光。
面对真弓三人的那节车厢侧门缓缓打开,白茫茫的蒸汽遮住视野,等到一切消散干净,只剩下一个瘦弱的少女站在轨道旁,她长得不算好看,眼睛小小的,身上是昭和年代过时的西装裙校服。见到三人,少女高兴地挥着手打招呼:“呀!是真弓同学,还有江口同学,咦!春水同学也在!”
少女向三人走过几步,才感到气温的寒冷,随即环抱着自己的肩膀,缩得小小的,“虽然很不好意思……我好像穿太少了,可以借一件外套吗?”
“唔……唔……”深井像被无形的子弹击中,巨大的恐惧感攥住她的喉咙,浊黄的尿液渗出来,浸过和服的下摆,落在地上。
春水丽震动了一下,但还是很快把她的外套脱下来,伸手递过去。
少女接过大衣,捧在冻得通红的鼻尖下,把脸深深埋进去,发出一连串满足的哼声,最后才抬起来,用畅快的声调说到:“春水同学的味道太好闻啦!”
“丽,叫我丽就好。”春水里面只剩下一件贴身的薄毛衣,但她并不觉得多冷,面颊还在异常地发烫。
“真的吗!”少女好似收到了如何盛大的夸赞,眼睛中闪动着星亮的光彩,“说起来,大家好像都变了不少呢。”
“你是?”藤野真弓怯着声音开口,她如同经受了一次漫长的午睡,努力却迟钝地翻捡着悠远的回忆,却一无所获。
“别问出来!”深井像是发了疯般朝藤野跑过去,因为穿了和服行动不便,在半路被填充在铁轨中间的碎石绊倒,摔在地上,在眼角磕破出一个口子,血就如同泪水般流下来。她却没有在意,在脸上抹了一把,继续踉踉跄跄跑到真弓身前,发出歇斯底里的吼叫:“春水丽生日那一天!真的忘光了吗!”
真弓被面前形如修罗恶鬼般的深井吓到了,但她的话语也分明牵扯到了某些相关的神经,让真弓脑内有模糊的印象浮现出来。
“春水的生日?我记得的,那天是寒假前的一天……”
“我有时候真嫉妒你……”春水打断了两人的对质,“明明就经历了相同的事情,你却活得如此轻松,就好像其他人帮你背负了一切。”
“什么?”熟悉的眩晕再一次袭向真弓,她脑海里反复涌现出同样的场景:苍白的天花板,淡淡的消毒水味,放着同样新闻的电视,以及那个永远躺在床上的冬天。
“是那场病吧?”春水说得咄咄逼人,“那场名为失忆,实则却只是逃避现实的病。”
真弓的表情一下黯淡下来,“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事吗?”
“大家……有话好好说呀……”抱着春水衣服的少女有些不知所措,她着急地左右晃动着脑袋,已经带上了哭腔。
春水丽像是没有听见,她果断又干脆地扯过少女的手,把她拉到真弓面前。
“她叫原田理奈,是你,小早川真弓在远轻高中曾经的同学。”
“不……不只是同学,我们说过几句话的……”理奈瘪起嘴,委屈巴巴的模样。
“哈!哈!哈!”深井在一旁发出神经质的大笑,“这里只有我一个正常人吗?你们在干什么?要开始讲故事了吗?”
理奈显然有些怕深井,她下意识地跑到真弓后躲起来,用余光瞥着这个发狂的女人。真弓对少女的举动感到吃惊,躲开几步,却发现少女用手指轻轻勾住了自己外套的帽子,心就软下来,反而主动朝对方靠了靠。
“花子,你吓到她了。”真弓生出新的勇气,这是她从没有过的,对江口花子说过的强硬话语。
“我?我吓到她了?都疯了是吗!春水丽是这样,藤野真弓也是这样!”深井盘好的发髻散落在额前,让她再多出几分穷凶,“我就不该再来这个地方!”
春水丽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走到深井旁边,把烟递到她嘴里,再拿出贴身的手巾,把深井面上快要干涸的血迹擦干净,最后帮她将乱发理好,挽在耳朵后面。
激动的女人一下子平复下来,她突然抱住春水,发出婴儿般声嘶力竭的嚎哭。春水也如母亲般把深井搂在怀里,轻声细语安抚着:“哭吧,就大声的哭吧。”
“到底是……”真弓在不断变化的事态以及脑中闪动跳回的破碎记忆压迫下,已经感到微微的缺氧,太阳穴旁的青筋鼓鼓地跳动着,让她觉得口干舌燥。
“头痛吗?”理奈伸出手,用柔软的指腹轻轻按压在蹙眉不语的女人脑后,少女的手如同雪一般寂静清冷,酥麻的触感让真弓觉得好像有轻曼的电流通过,让她马上就从难忍的神经疼痛里恢复过来。
“好些了?”理奈在真弓耳边说,她的气息也如同雪一般,刺得耳垂微微发凉。
“嗯……”真弓有些错愕地回应,她也终于在芜杂纷乱里摸到一点温暖的火种,“从前,原田也这样帮我按过吗?”
“有试过一次的。”少女有些羞赧,但还是歪着脑袋,像在回想什么,“是体育课,还是自习的时候呢?雪刚刚下过,真弓说头痛,去了医务室,我刚好也在……”
“抱歉……”真弓没来由地慌乱起来,“我好像不记得了……”
春水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失忆症真是神奇啊。”
“这么说或许有些冒昧,但是,原田同学,我可以……抱一抱你吗?”真弓突然开口,她甚至不知道这样无礼又大胆的想法从何而来,只有血液里奔涌的猛烈的热意让她不曾思考过就提出如此出格的要求,却又只觉得理所应当。“我总觉得你很亲切……”
“没有的事……”少女眼中漏出细微的泪光,如同四散的星屑,“我和大家,并不算熟悉的……”
“原田是内向敏感的孩子,她很少说话,也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如同淡不可见的幽灵,大家同她的交集少得可怜。”深井结束了恸哭,黑色的眼影化为一条条错乱的污流横梗在她面颊上,“我捉弄过她几次,她也不反抗,只是抹着眼睛哭。当时我就想,这样的孩子捉弄起来就像是欺负和妈妈走丢了的流浪狗一样,半点成就感也没有。”
“每个学校,每个年级似乎都有这样一个学生,她明明和大家生活在一起,却始终游离在某个界限之外,除却让你生出一点点淡漠的同情,什么别的痕迹都留不下。”春水始终平稳的声音开始颤动,“但就算这样告诉自己,我也不能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更办不到装作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可是,你们回来接我了,不是吗?”理奈不停抹着眼泪,但那些晶莹剔透的东西像是永不枯竭的忘川之水,没有止境地接续落下,“我以为不会有人来的。”
真弓抓住理奈的手,将少女拉到怀中,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想把这个瘦弱的女孩锁在自己搏动的胸膛前。但少女轻细得像雪,又像云,差些让真弓以为双臂间不过是一抹如真幻影,让她害怕再用力些,就会把少女揉碎。
“哎呀!”理奈的双手犹自在匆忙抹去泪水,“不能哭的,哭多了就不能和大家多呆一会儿了……”
”请春水告诉我一切吧!”真弓看着怀中的孩子,目光坚定,如此强烈的语气甚至让春水面露愕然,“这一定很重要!”
“我收回之前那句话。”春水眯起眼睛,“藤野真弓,你变勇敢了不少。”
“只是,这真的是个合适的故事吗?”春水露出久违的追忆的模样。
“我讲过无数遍了,不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高中二年级,在我的生日,同样也是放假前一天,全班同学都被邀请出来。”
“一开始大家在烤肉店吃饭,有男同学不知从哪里带了几瓶清酒,众人多多少少都喝了些。我好像抢着喝得最多,深井也闷了几杯,藤野,你好像也尝了的。”
“我此后一直懊恼着,藤野高中时代一直体弱,就不该让你碰酒。”
“吃过晚饭,大家兴致都很热烈,加上马上要放假了,不知是谁就提议说去车站坐坐。”
“那时候的学生们都很中意那里,毕竟在一个逼仄的小地方,车站就像是通往外界的,唯一的灯塔与眼睛,偶尔下来的一个用着新款手袋的女人,都会在校园里议论许久。”
“冬天天黑的早,到车站时已经快看不见了。其实大家也不知道去车站该做什么,只是没人反对,就借着酒劲,浑浑噩噩到了地方。”
“酒还没喝完,女生们不敢再喝了,男生们又喝了些,然后唱起歌来,我记得唱了《北国之春》,还有几首情歌,有山口百惠的,南野阳子也唱了几首……”
“有几个调皮的还做了过分的恶作剧,逗哭了几个女生。”
“闹哄哄的到半夜,骑自行车的警察来了,说午夜有暴风雪预警,大家才纷纷回家。”
“晚上果然刮起了很大的雪,第二天都没停,因为寒假将至,学校干脆发通知说不用去上课了,我还很开心,觉得多放了一天假。”
“这样的好心情没持续多久,晚饭后有除雪工人在车站的铁轨旁找到一只单独落下的,印有原田名字的鞋。”
春水的故事结束了。
像是有电光闪过,真弓想起来在病房渡过的漫长冬天里,电视里一直滚动播放的是什么。
“没有了?”她带着急不可耐,也不曾掩饰的渴望与侥幸。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原田理奈的全部。”春水说得很慢,“抱歉。”
“还有吗?关于原田理奈的记忆,还有别的吗?”真弓紧咬嘴唇,浑身颤抖,但还强撑着站得笔直,眼眶泛出痛苦的红色。
“她参加过文学社。”深井把头偏过去,不忍再看,“再有的,我也不知道了。”
“这就是现实,它总是悲哀的。”春水声音轻轻的,每个字又落得很重,“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有什么理想,想去什么地方……”
“永远都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没关系的。”理奈的手抚上真弓的脸颊,“我自己都快记不得了,母亲便当的滋味,操场上臭烘烘的男生,还有邻居家那只见到我就会叫得很开心的大狗……”
“我都快要忘了……”
真弓看着面前早夭的孩子,一下子想到由纪和弥生,就有热泪涌出来,她想再把少女抱紧些,那个冰凉的身影却晃动着,如霜雾般透明升腾,就越来越小。
“真弓的怀抱真的好温暖……”理奈再忍耐不住,任由泪珠大滴大滴落下来,“我有一点不想离开了……”
“谢谢……谢谢你们能来接我……”
“那一天到底……”春水还是开口了。
“不要!”真弓把春水喝停,脸上有分明的怒气。春水丽败倒在如此盛气的威严下,缄默着没有再言语。
“其实我也不记得多少啦……”少女没有在意,反而扯出一个满是舍不得的勉强微笑,“记忆里一切都黑黢黢的,看不见光,也找不到方向,先开始只有冰凉,然后有新的暖意不知道从何处涌上来,便觉得好困,好困,眼睛慢慢就闭上了……”
理奈真的闭上了眼睛,在真弓怀里。
如同有什么碎裂开,少女的身影如同泡影般摇动几下,就溃散为无数细碎的光屑,洒落在三人身上。那些飘忽的昨日幻影就带着湿润的水汽飞远了,到了真弓永远也看不到的地方。
“她最后在笑。”深井这样说。
春水把掉在地上的大衣捡起,没有马上披回去,而是把脸深深埋进坚硬的呢料里。
“真好闻啊。”她把衣服递给两人。
真弓把大衣捧到面前,贪婪地吸了一大口,她熟悉那股味道。
新雪被太阳晒过后,才有会那样的味道。
“结束了?”深井神色恍惚,仍在不可置信。
“结束了。”春水重新披上红色大衣。
真弓没有接话,她虚弱地笑着,一步一步踱到铁轨中间,双手笼在嘴旁,向着太阳大喊:
“在那边,请一定也要温柔地活下去!”
天空中下起了雪,细细的,小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