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客丛书》 宋 王楙(五十)
孟尝非谥 《史记 孟尝君传》说“婴卒谥为靖郭君,文卒谥为孟尝君。” 我个人以为不对,因为田婴、田文还在世时不能呼靖郭、孟尝君,二称是谥,谥是死后的称呼。田婴不必做太多考究,按冯欢对秦王说“亦知齐之废孟尝君乎?”又说“使齐重于天下者,孟尝君也。”似乎这里称孟尝君的地方很多,经过考究当时孟尝君还健在,怎么能认为是谥呢? 野航 《渔隐丛话》说:杜子美有诗句“野航恰受两三人”,句子中的航应该是指艇,航是说大舟。 我个人以为渔隐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见解,是源自左思的赋“长鲸吞航”,杜子美有诗句说“已具浮天航”,白乐天有诗句说“野艇容三人”,但他不知道“航”也可指小舟。《诗》有句“一苇杭之”,难道是指大舟吗?“秋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形容稳妥贴切,不应该改。 半夜钟 欧阳修说:唐朝人有诗句说“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聊到此句的人会说“句子确实是佳句,但三更时并不打钟啊!”《王直方诗话》引用于鹄、白乐天、温庭筠的半夜钟来作证,认为唐朝人经常用“半夜钟声”这句话。《诗眼》还提供了齐武帝景阳楼三更打钟、丘仲孚读书时限中宵打钟、阮景仲守吴兴时禁止半夜打钟的说法,有人以为打钟的时间并不固定。 我个人读唐朝的诗,说真的半夜钟的诗句确实多。不但如此,司空文明的诗句还说“杳杳疏钟发,中宵独听时。”王建的《宫词》说“未卧尝闻半夜钟”,陈羽的诗句说“隔水悠扬半夜钟”,许浑的诗句说“月照千山半夜钟”,许浑当时是住在朱方,而诗是描写华严寺,当时他就在吴中,这事可以验证吴中有半夜钟。 又读《江南野录》记载:李昇坐上皇位时,忽然某天半夜一僧人撞钟,整座城市的居民皆惊恐,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官府召了僧人定罪,要杀了他,僧人说“我是偶得月诗”等等,最后官府释放了僧人。或许真如《江南野录》所记载的吴中半夜打钟,会让人以为有什么大事。我以为也不是,所谓的半夜钟,有的地方有,有的地方没有,不只吴中是这样。现在苏州能仁寺的钟也是在半夜打的,不单单枫桥。又人定钟事,可以读《唐 柳公绰传》。 宣帝之致良吏 《汉 循吏传 序》记载:宣帝以为,太守吏民之本,数变易则下不安,民知其将久,不可欺罔,乃服从其教化。故二千石有治理效,辄以玺书勉励,增秩赐金,或爵至关内侯。公卿缺,则选诸所表以次用之,是故汉世良吏,于是为盛(大意:宣帝以为,太守是那种直接治理官吏和百姓的官员,经常换人来任职那么会引起所治理的地方官吏不安,要是百姓知道这位太守在这里的任期很长,便了解到太守不可能被欺罔,这样他们就能服从太守的教化。凡是二千石(太守)治理地方有方,宣帝会玺书(泥封加印的文书)加以勉励,增加品级并赐金,或者赐爵到关内侯。缺公卿的话,会从太守的治理地方的绩效中依次选任补缺,所以汉朝时期的好官,在汉宣帝时期特别多)。 我个人以为这说法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汉宣帝这样做,不但对所任太守劝励之外,还有一套保全的方法,能保证当时太守的职位不动摇,所以能让太守在其职位中发挥全部的能力时,免去恐惧不安的心态,这才是成就久任而有效果的方法。王嘉曾经说“国家有急,取办于二千石。二千石尊重难危,乃能使下。宣帝爱其良民吏,有章劾事,留中,会赦壹解。故事,尚书希下章,为烦扰百姓,证验系治,或死狱中。章文必有敢告之字乃下(大意:国家有紧急事,需要二千石来处理。二千石平常受到尊重地位稳定,他们才能调得动属下。汉宣帝极爱护那些为民办实事的好官,遇到有人上奏弹劾太守的,便会将其留在禁中,遇有赦令一概解除。故事,尚书很少发布奏章,要是真发生骚扰百姓的官员,证实是实事后,会立刻逮捕入狱,有官员因而在监狱里死亡,奏章文中一定有‘敢告之’的字样才发布)。”从中可以了知汉宣帝不但爱护当时的好官,而且有治理他们的方法,要不是王嘉说起,谁能知道呢? 丹阳有数处 现在润州丹杨,馆书从木,其属县丹阳,书阝。有人表示怀疑。 我个人考究《晋 地理志》,里面说因为山上长了很多赤柳,便取名为丹杨。《江南地志》认为在郡北有座赭山,所以称为丹阳。这两种说法都能找到依据。 我又考究,两汉时期丹阳郡为宛陵,当时的丹阳县即是现在的建康。到丹阳郡改名为建康时,元帝又徙都,于是改建康太守为丹阳尹。到唐朝天宝年初,才开始把现在的京口称为丹阳郡,将曲阿称为丹阳县,要是这样的话现在润州的丹阳,不是汉朝时期的丹阳旧址。 丹阳有好几处,不可不知。楚鬻熊的丹阳,是现在归州秭归县。后楚文王徙都江陵府枝江县,也称丹阳。汉朝宛陵置丹阳郡,隋于丹州置丹阳郡,唐于京口置丹阳郡,它们地理位置不同,《西汉志》认为曲阿之丹阳为楚所封,这是错误的。 刘梦得乌衣巷诗 刘禹锡的《金陵五咏 乌衣巷诗》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摭遗小说》在记载六朝时期事件说:金陵航海人王榭到乌衣国,王榭所居住的地方叫乌衣巷;刘梦得指的就是这件事。 我个人以为刘梦得的诗的意趣,应该是指江左王、谢两大家族,不是说王榭。当时江左王、谢是名阀,而且那个时候的名阀聚居在乌衣巷。随着时代变改,以前王、谢豪华的宅子,如今已经成为丘墟,难以恢复到以前的模样。刘梦得经过此地,为之感伤,所以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样的句子,这纯粹是感伤乌衣巷的意思。要是说成航海人王榭,何必要说寻常百姓呢?从中可了知刘梦得的诗句的意思了。 我考究《丹阳记》,乌衣巷乃是吴时的乌衣营,绝对不是什么燕子国的乌衣说法。可能是将王、谢理解成王榭,而且又有乌衣这样的名字,或者根本就是错误的。乌戍张仲均家中有陈唯室亲手写的此诗,謝字从言,说明不是王榭。之后读吴曾的《漫录》、《艺苑雌黄》说法和我相吻合。但他说取名“乌衣营”,是因为此营的军兵所穿衣服的颜色而得,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 释乳母之过 《史遗》记载:韩晋公为浙东观察,有乳母求外事,公欲杀之。颐况为之营救,诣公问之,公曰:“天下皆以某守法,乳母先犯之。”况曰:“公幼时早起夜卧,即要乳母。今为侯伯,乳母焉用?诚宜杀也。”公遽舍之(大意:韩晋公任浙东观察,他的乳母为属下求差事,公要杀了她。她去求顾况营救,顾况去问公这件事,韩晋公说“天下人都知道我守法,是乳母犯法了。”顾况说“公小时候早上起来夜里睡觉,开口闭口要乳母。如今成为侯伯了,也对,这个时候,乳母还有什么用呢?嗯,真的应该杀了她!”韩晋公听了,便放了乳母)。 我个人以为顾况用的正是郭舍人的方法。汉武帝乳母家族很蛮横不讲道理,有司向武帝建议将乳母家族迁移到边疆。武帝许可,乳母来见郭舍人,她一见到郭舍人便哭泣。舍人说“第行,见辞,去还顾。(史记·滑稽列传第六十六说法不同,史记说“即入见辞去,疾步数还顾。”)”乳母依照郭舍人的方法,舍人这时候骂乳母说“老女人,陛下已经长大了,身体强壮着呢,难道还要靠你的乳汁养活吗?为何回顾!”舍人这番话让人主心中生起怜悯,于是下诏不迁移乳母,惩罚说坏话的人。此事可以读《史记 滑稽传》。 盘谷序 欧阳修《跋盘谷序》说:盘谷在孟州济源县。贞元中,县令令人在它的旁边刻石碑,县令姓崔名浃,这块石碑现在已经磨灭了。在后面写道:昌黎韩愈,是当时的知名人士。那个时候韩愈还未发达,官职卑微,还没被推崇,所以只说是位知名人士。由于当时送愿者不少,但只镂刻《盘谷序》,说明文章已经被重视。 我的家中有黄鲁直所校订的石本,和现在出版的有些差异:“隐者之所盘”,没有现代版本的“旋”字;“有人李愿居之”,不是现代版本的“双”字:“道古今以誉盛德”,不是现代版本的“而”字;“利泽施于人”,不是现代版本的“於”;“惟适所安”,不是现代版本的“之”;“弗可幸致也”,“处污秽而弗羞”,“呵禁弗祥”,不是现代版本的“不”字;“大丈夫之遇知于王,用力于当世之为也”,没有现代的“上”和“所”字;“盘之土,可以稼”,不是现代版本的“维子之稼”;“盘之泉,可濯而湘”,不是现代版本的“可灌可沿”;又,原本没有“喜有赏,怒有刑”这六个字,大概有这些。 高从所《跋》说“陇西李愿隐者也,不干誉以求进,每韬光而自晦,寄迹人世,游心太清,乐仁智于动静之间,信古今一人也。昌黎韩愈,知名之士,高愿之贤,故序而送之。县大夫博陵崔君徕披其文,稽其实,是用命工勒石于谷之西偏,以旌不朽(大意:陇西隐居的学者李愿,他不求取名誉不求官职,敛藏光采不让自己显山露水,混迹于世俗中,心游太虚,享受仁智于动静之间,我相信这样的高人就他一个。昌黎韩愈,是位知名人士,是向往李愿德操的人,所以写序送他。县大夫博陵崔君徕读此文章,见所写符合实情,于是命工匠镂刻在石碑上,竖立于盘谷西侧,表彰李愿德操不朽)。”下书“唐贞元辛末岁建丑月,渤海高从”。欧阳修所说磨灭了文章,以上是全文。欧阳修说县令姓崔名浃,而实际上是姓崔名徕,这两种说法必定有一说错。 我个人读《前汉 外戚传》说“洿秽不修”,不是现代版本的“羞”字。 附上如今科学时代版本的《送李愿归盘谷序》,字、段和古中国的两个版本差别还是很大。 《送李愿归盘谷序》 韩愈 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惟适之安。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维子之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