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泽克:赛博时代的网络幽闭焦虑症

早在21世纪之初,在网络时代与赛博空间尚未完全到来之时,齐泽克就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赛博空间对个体精神状态的潜在影响,并在书中阐述了其中的作用过程。二十年后,深深溺于网络之中的个体与团体所经历的一些现象正印证了他的分析。
参考资料:《幻想的瘟疫》。
一、过度的充实:空间边界的模糊
网络对个体的全方面包裹使得信息的传递呈现出实时化、广域化、随机化的特征,个体在每时每刻都有可能与荧幕前身份未知的他者进行交流互动。交流不再受空间的制约,而这样的特征所导致的就是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边界的模糊。发言个体无法准确判断话语的公开程度和散播程度,因而很少预先思考自己的华语究竟是私人言语还是公开宣称,自然也就难以控制信息的符号效力和精确性。经常发生的状况是私人化的话语公开化,原本不会在现实之中谈及的、触碰的情感和念头在互联网中被公开、被放大,而这所造成的是个体距离感的紊乱:一些在现实中只能和亲密好友交流的内容(如情感纠葛、偏激想法)在网络上大量出现,而只是来自于陌生的、没见过的、不知名的他者。同时兼备陌生与亲近,这样矛盾的,甚至有时缺乏明确对象指涉的话语一方面已经侵入了个体的内在精神世界(产生共鸣或情感波动、无法忍受),在个体的精神之中已经占据一席之地,另一方面个体却无法为此进行准确的符号分配(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波动?是该保持距离还是直抒胸臆?),这时不管个体如何应对,都无法平衡自己心中的矛盾:对陌生他者表现得亲密或冷漠都已经动摇了原本平静的心态,在审视他者过于接近的歇斯底里的信息时,个体本身也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变得歇斯底里了。
而更多时候,多数人只是在一通波澜之后接着浏览下一条信息,保持着压抑沉默,并期待后面的消息能摆平先前的不平衡快感——很多时候个体并不带着明确的目的进入赛博空间的信息交流,如果有,那就是为了快感。
个体在现实中的互动,往往是凭依着稳定的工作学习爱好关系,发生于固定的场合,而赛博空间的关系是不稳定的,或许互相倾诉真心后就永不联系,或许恼怒的对线能持续数天半月。这之中的不稳定和距离的忽远忽近难以把握,结果会是一地鸡毛,满心杂乱。
虚拟化取消了一个邻居和一个遥远外国人之间的距离,只要它悬置着他者在真实界的巨大分量中的存在:邻居和外国人在他们的屏幕形象上是平等的。也就是说:弗洛伊德为什么对于基督教训令“爱你的邻居,就像爱你自己一样”如此不满呢?使邻居之所以为邻居的他者的接近也就是快感:当他者的存在显得难以忍受、令人窒息,这就意味着我们认为他或者她的快感模式过于富有侵略性。“后现代”种族主义如果不是对着他者的虚拟化做出的暴力反应,一种对于邻居的令人难以忍受、创伤性的存在的回报的话,还能是什么呢?
二、开放的封闭:快感与意义的投射
在表面上,赛博空间仿佛将现实社会的身份关系悬置了起来,个体进入了一个虚拟的空间,不再在意他者的社会属性和符号头衔,从而使得个体进行看似平等且超越外在隔阂的信息交流。假如说赛博空间实现了信息的流通(每个人都可以自行搜寻得到知识、消费对象等等),实现了对传统的去魅,那么它所无法改变的(或者说隐藏的)是快感的隔离和新型的迷恋。
传统的封闭宇宙的关键是它的封闭性、有限性和神秘性,它因局限于有限的视野,所以提出神秘的另类场域。这在普遍上导致的结果是迷信与非科学,但在快感的层面上却提供了意义和安全。
开放的赛博空间突破了封闭性和神秘性,将现象与规律的全方位观察总结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荧幕上。通过去魅,赛博空间直接取消了原本保证意义和安全的另类场域,原本幻想和意义投射的领域丧失,这带来了无意义(后现代的虚无和无力)和快感受阻。但赛博空间同时引发了另一种层次的幻想和快感投射:对于神秘的不可捉摸的匿名他者的迷恋和关注,对于无限化的信息的消费和意义化。
矛盾之处在于,尽管传统上“封闭”的宇宙让我们面对难以预测的灾难,后者似乎总是“突如其来”,但是它仍旧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安全”,一种居住在一个封闭、有限的意义之圈中的感觉(这里事物[自然现象]以某种方式“向我们说话、致意”)。
因此,传统封闭的宇宙在某种意义上是比科学的宇宙更加“开放”的:它暗示了通往不确定的疆域之外的大门,而现代科学的直接的全球模型则是非常“封闭”的——也就是说,它没有提供疆域。现代科学的宇宙,在其“无意义”上,涉及了“跨越幻想”的姿态,即取消黑暗点(即用来孕育幻想、捍卫意义的难以解释事件的领域):相反,我们得到一个无意义的机制。这也就是为什么海德格尔认为现代科学代表形而上的“危险”:它提出了一个对意义的宇宙的威胁。没有黑暗点,没有一些被禁止的/难以穿透的领域(我们对这些领域可以投放幻想,而这些幻想保证了我们的意义视野)的意义是不存在的。也许,这个不断增长的对我们实际社会世界的去魅解释了电脑空间引发的迷恋:这就仿佛我们在其中,再次遇到了一个疆界,在它之后,神秘的幻影般他者性领域开放着,仿佛界面的屏幕就是今天我们可以安置我们自己的未知领域的另一个版本的。
今天的电脑空间的社会功能的问题因此在于,它潜在地填补了沟壑,即主体的公共符号身份和它的幻影背景之间的距离:幻念被越来越多地外在化于公共符号空间;隐秘的领域越来越多地被直接社会化。电脑空间的固有暴力并不存在于屏幕上播放的幻想含有潜在的暴力内容,而在于——我看到我的隐秘幻想被直接从外部施加给我自己——这个非常具有形式感的事实。
三、虚拟的真实:符号消费
承接前两个问题,在第二点,在传统封闭宇宙到开放式赛博空间的整个转变过程中,有一个关键问题:赛博空间对于传统的去魅何以转变为对于虚拟的迷恋?或者是在第一点里,为什么个体进入赛博空间的目的一定涉及快感和意义?答案是:因为消费。
如果说个体从一开始进入赛博空间的形式,是消费主义式的呢?不可否认,网络上的信息和产品的生产如火如荼,但探寻网络幽闭焦虑症的根源,不可避免的假设是:对于个体,赛博空间从一开始就显现出无限的充实和丰富,个体便因此不自觉地采取了消费姿态。这个姿态是致命的,个体在之后源源不断的消费之中,尝试以赛博空间的充实信息填补自身,然而这种填补不但没有消弭匮乏,反而将匮乏进一步扩大——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大胆地假设:倘若赛博空间中充实而丰富的信息本身,就是为了应对匮乏而恶性化的被无限生产出来的呢?这样的赛博空间宛如恐怖的癌变组织,因根源上的缺陷,以恶性循环的形式不断复制增殖,吞噬一切可吞噬之物,成为巨大的肿瘤。这样的假设并非毫无道理,如今时代的赛博空间中所充斥的信息,不就是消费之人所生产出来的产品吗?
(如此形式也让人不仅联想到马克思对于资本的著名比喻,而齐泽克的提示:
马克思在他的《资本论》的手稿中,指出了19世纪的工业生产的物质机制如何直接物质化了资本主义的统治关系(工人作为一种单纯的附加物,附属于资本家拥有的机械);“比照适用”,赛博空间也是同样:在晚期资本主义的社会条件中,赛博空间的物质性本身自动地产生了虚幻的“无摩擦”交换的抽象空间,在其中参与者的社会位置的特殊性被抹去了。......因此——当赛博空间意识形态主义者梦想演变的下一步(所有“个人”都将切断他们与他们个人的身体的基本纽带,认为自己是新的整体思维的一个部分,这个整体思维通过他生活、思考)时,这里在这类对世界网络或者市场的直接“自然化”中被模糊的正是权力关系——只有在这些事物当中,类似互联网(或者市场、资本主义)这样的“有机体”才能繁茂。
也指出了二者的同一运作方式。)
难怪齐泽克会如此形容:
由于与“真实”的他人的身体接触逐渐消失,一个邻居将不再是一个邻居,因为他或者她将逐渐被一个屏幕形象所代替;大量的可获得性将引发一种难以忍受的幽闭恐怖症;大量的选择将被感受为选择的不可能性;普遍的直接参与的社团将更加强大地排斥那些被阻止参加它们的人。赛博空间开放了一个无尽的无限选择的未来新的综合性器官等等的表象,掩盖了它正好相反的一面:一种闻所未闻的极端囚禁。这也就是等待着我们的真实界,一切试图将这个真实界符号化的努力,从乌托邦(新时代或者对于被解放的赛博空间的庆祝)到最阴暗的反乌托邦(电脑化网络进行着上帝般统治的前景)都仅仅是大量试图避免真正的“历史的终结”,也就是比任何实际囚禁都更加令人窒息的无限矛盾的手段。
带来了赛博空间中“现实的失落”的,不是它的空洞(它在真实存在的完整性方面的缺失这一事实),而是正相反,是它的过度的充实本身(符号虚拟的维度的潜在废除)。......这样,我们就遇到了一个纯粹虚拟灾难的概念:尽管在“真实生活”中,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一切照常进展,但是灾难却是彻底的,因为“现实”被突然剥夺了它的符号支撑(即网络幽闭焦虑症)......
或许,网络幽闭焦虑症患者所需要的,是匮乏的网络,生产的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