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城、爱人与莴苣姑娘

周一 801
不自觉地抚摸着口袋里那早就被揉皱的千纸鹤。
脆弱粗糙的纸上油墨字的触感依然存有些许。
我想在那上面触碰到些更温暖、足以鼓动我的事物、
但碰到的只有令人怀念的过去和苍白无力不知所措的现在。
把这些会影响自己的情绪给丢下、看向标有“801室”的房门。
回想着笔记本上已经反复看好几次的建议和请求。
哪怕是为了给他答复、也要这样做。
……然后进入了自己的状态。
这则记录在我敲开801的门时开始。
然而休息了整整三天依然没有适应自己现在的状态,只是昏昏沉沉地准备开始自己的记录工作。
我如机械般规律的敲门动作被门里的男人制止。
这个一脸憔悴、顶着杂乱短发的男人扮演着父亲的角色,是801这一家子的唯一男性,也可以说是这一家顶梁柱般的存在。
但……他现在的样子也说不上有多“顶梁柱”。
“豆豆她不在家。”
“我和你说过了吧、她走丢好几天了。”
当然按实际情况来说,并没有走丢就是了。
我玩笑般的想法并没让我感到有多舒服。
“……”
“……我对你生气也没用,算了。”
“要帮我一起找她吗?”
我稍稍点了点头。
“那你先进来吧,等我准备一下就出门找。”
他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语,没再和自己的邻居寒暄什么就转身钻进了自己的房间,我便跟在他身后进门坐在客厅等候。
801的房间结构和802丝毫不差,三间卧室、客厅和餐厅共用的空间被装饰柜隔开,餐厅侧深处是厨房和卫生间浴室,客厅另一侧便是阳台,但阳台太小、视野也过于狭隘,除了一栋一栋的居民楼外看不到其他任何事物。
房间的风格装饰也是找不出一点赞美之词的“普通”,透明单调的茶几上只有几本快被翻烂的二十世纪苏联小说,客厅内唯一算得上装饰的就只有电视柜前摆着的他们一家的相片和墙上的土气电子钟、至于那个用来分隔客厅和餐厅空间的装饰柜——里面什么都没有。
可能是阳台狭小的原因,整体倒显得丰富繁杂了点,不锈钢防护窗下有三三两两大小不一的花盆,但里面都是些早已枯死的分不出品种的植物“尸块”,角落摆着扫帚拖把。现在挂在阳台晾衣架上的那些女孩子的裙子、外套之类的几乎可以算整个房间里仅有的彩色——想来奶奶也是这样的想法,现在她正坐在轮椅上如石像般默默盯着那些彩色看,大概这也是她唯一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了。
平常习以为常的环境,换种视角看时居然有种疏离感。
我们是怎么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的……
“喂,要走了。”准备完成的男人已经背上了背包,腰上还束着相当粗重的绳子,而那绳子似乎也是由被单之类拼接出来的成果。
只是过了两分钟就准备齐全,看来即使没有我,他也已经准备好要去找自己的女儿了。
“要我也带些什么吗?”
我站起身,注意了一下时间,九点二十三分。
在这之后我也要绷紧神经,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将这些经历记录下来。
“不需要,快走吧。”
我习惯性地走到扎根在客厅角落的奶奶那里,像以往告别一样轻轻握了下她的手。
……
“妈,我和夏生很快就会回来的。”男人一边向奶奶告别一边用眼神催促我出发。
但我没办法离开她。
一直以来如石像般静默在客厅角落轮椅里的奶奶死死地握住了我的手腕。
那如枯树枝般湿冷纤细的手指像要将我手腕腐蚀一般拧住腕部的皮肉,用着仿佛是要把它们挤出身体然后捏碎我的骨头一样的力度。
我不敢将疼痛和自己厌恶的情绪表现出来,一来不想让男人发觉什么不对劲的状况,二来奶奶她好歹也是我的长辈。
她本来映射着阳台外晾晒衣物的瞳孔忽然开始飞速无规则游走。而眼部的皮肉却丝毫未动,周围的皱纹如枯死在皮肤上的尸体一样,纵横于脸上拼接出一个阴冷的死人坑,仿佛下一刻就会有无数蛆虫从那沟壑中钻出蠕动、而现在只是属于那前一刻的短暂的寂静——
然后、瞳孔停下了。
视线死死钉在了我的脸上,涣散的的瞳孔重新映出景象,是我被她惊吓到的、扭曲的脸孔。
明明外观和平时平静慈祥的奶奶别无二致,但现在的我只能看到一个陌生的巫婆。
对、巫婆是最适合的形容了。
“死了……”
明明她的嘴唇完全没有动、我却顺着被死死抓住的手腕中听到了声音。
“你死了啊……”
死人坑的蛆虫出现了。
死寂的皱纹跳动了起来、就如同是蛆虫在皮肉之中狂乱地欢愉。
“奶奶”的身体忽然弓起,头则像被死神扯住要拔掉一般毫无征兆地扭动,脸庞朝天张开了她那漆黑空洞的嘴巴。
从嘴巴里只是听到了断断续续、黏腻嘶哑的呼吸声。
“怎么了!”
已经失神的我被男人从女巫的手中拽开,跌坐在地板上。
不是男人太粗暴,只是我确实暂时忘记怎么站立了。
男人贴着奶奶的耳朵急促地呢喃着什么,一只手也在轻轻地反复拍着她的背。
等到皮肤里的蛆虫安静下来后,男人才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她的身体把她“摆”出平时的姿态。
我此时也慢慢恢复过来,倚在墙边慢慢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男人狠狠地瞪了我眼。
“不要随便和她说什么事情,她都明白的。”
“没事吗?没事我们就走吧。”
“还是说你要冷静一下?”
“不、没事……我们走吧。”
男人得到我的回应后依然是不近人情地自顾自离开了家门,而我紧随其后像是想要逃离巫婆那般急促。
“真的像被鬼附身了一样啊……”
我小声地嘟囔了句。
一边说着一边后怕地向奶奶那里窥视了一眼。
她的脸正朝向我这边笑着。
她在笑。
把自己脸上的皱纹挤做一团才抬起嘴唇露出的些许笑意。
“是啊,被附身了啊。”
依然在隐隐作痛的手腕又一次传出她回应我的话语。
我装成没有意识到,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在出了玄关、关上房门的一瞬间——
好像听到了她掺杂着自己孙女的名字的哭泣。
……
2
“奶奶她没事吗?”
我追上了男人,想切实地了解刚刚那荒谬情况的来龙去脉。
奶奶她平时都像一个背景板一样沉默,找我说话时也是个慈祥平静的老人,这么诡异的样子绝对是我第一次看到。
我绝不可能是和本性就这么奇怪的老人在同一层楼生活了这么久都还没意识到。
……唯一的解释是之前的那一周里、发生了什么。
“她没事的、”
“但是!”
“她只是太担心自己孙女而已。”
……我实在没办法反驳他这种说法。
“你爸他回来了吗?”
男人把视线转向隔壁的802。
“没有。”
“也是啊,都这么久了。”他很敷衍地回了句。
“可是……”他走向走廊另一侧,握住了本应该被木板封死的通往下层楼梯间防火门的握把。
他的脚下就是已经被破坏的木板和碎屑。
可能是我早上情绪刚刚稳定的缘故,在家待一整周后今天出门来隔壁时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
“那只可能是豆豆跑出去时做的吧。”
我试图用谎言安定男人心中的疑惑。
“最好是吧。”
他只是低着头、握着防火门的握把。
“那……要走吗?”
男人没有回我,沉默了许久后慢慢推开了防火门,走下楼梯。
我也紧闭上眼,深吸了口气。
这是我第一次、踏出这个楼层……
……
第一次看到的世界并没有太让我惊讶。
我们先是绕着把整栋楼的可以前往的每层房间都检查了遍,包括上着锁的房间我们也拿着撬棍给撬开了。大部分房间都是没有装修的样子,那个词印象里应该叫做“毛坯房”吧,而结构也和我们家没什么差别,很快地检查完可以检查的房间,确认了豆豆她没有躲在这栋楼的其他地方之后我们才准备离开这栋楼。
而离开这里的方法、是从五楼离开。
因为五楼向下,是废墟。
楼梯间一节一节的阶梯从这里开始断裂,向下窥视是杂乱的、钢筋水泥的碎片拼成的螺旋状大坑,乱七八糟的电线、管道在大坑内穿梭,还依稀可以看到深处疑似电梯的残骸。
这栋居民楼的五楼以下,是不存在的。
“我们楼下、居然是这种样子?”
“真亏我们能生活这么久啊……”
我不由得感叹着,但同时也感受到强烈的违和感。
“到底是什么让这里变成这样的……不如说都变成这样了,我们八楼的水电居然还能维持着吗?”
“是运气啊。”他将腰上的绳子绑在了五楼楼梯间的窗边后冷淡地回答我的疑问。
“这一切都是万恶的运气造成的。”
“嗯?”
我并没有太理解他那遮遮掩掩谜语的具体意思。
但……我更在意的是、
他一开始就带着绳子,也就是说他是知道这栋楼是残破的?
我想询问他、但好像被什么给噎住了。
“我先下去,你要看好绳子,如果有要扯烂的风险要告诉我。”
“哦……好的。”
在我暗地里嘲笑着男人行动的笨拙时,他也磨磨蹭蹭地到了地面。
然后到我时,才感受到这种不熟悉的事情有多艰难,更何况还有些许的害怕情绪的影响。
我尽量克制着双腿的抖动,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作为男性的这一没有任何用处的事实。
一边想闭着眼慢慢安稳地降下,一边又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眯着眼观察情况、脑子里还在幻想着被摔成肉酱的惨状……
在这种畏畏缩缩的情绪下,我不出意外地出意外了、
不知不觉间绳索就从自己手中脱出,在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开始加速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向下坠落。
但当时还是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刚刚握住的那段蓝色绳索,是小时候自己很喜欢的小狮子卡通小被子。
幻想的肉酱和疼痛没有发生,睁开眼时自己只是安然地蜷在男人的怀里。
“我就知道你要出问题。”他笑了下。
……我一时有些呆住了。
憔悴的眼睛里少有的笑意。
真的很少看到这个男人会笑……
他要先下楼是担心我会摔下来啊、意外还很会照顾人。
“谢、谢谢。”
我楞了会儿后就从他怀里挣脱,在地面半蹲着直到腿不算软了后才起身。
而他则慢慢等着我恢复状态。
包括刚刚也是,一直耐心地抱着我直到我回过神来。
感觉看到了男人不寻常的一面,心情开始稍微有些好了。
“那么、第一次来到地面,感觉怎么样?”
他一句话倒提醒了我,便忽然在意起脚下的感觉了。
“踏实?不、也不算。很宽敞就是了……”
走出被大楼遮罩住的阴影,踏到了大概算小区主干道的路上。
而我正对的便是自己一直居住的居民楼。
“居然有这么高吗……虽然在游戏和书里习以为常,但真正看到的时候……”
当把自己从小房间中剥离,放置在这其中与真实的楼宇比较时,那高耸到难以用自己习以为常的事物去比较的高楼让自己开始对自己居住的“八楼”这一概念产生了不现实感,而正前方那粗暴地张开巨口的废墟凹陷更让自己这十多年的生活显得魔幻起来。
仰起头环望四周,如丛林一般紧凑密集的楼包围住自己脚下的路,而那路向远处无限延伸,更远处却只有更加密集的丛林。
而这丛林之中、只有我们这一栋楼,是被破坏过的。
我只是稍稍地对这点产生了疑惑,还没来得及深想就被自己现在的新奇感压过了。
也没有办法吧,前方那长长的、无尽的路——
是在那小小的八层绝对无法体验到的。
我不假思索地跑了出去、
不需要克制自己的步伐,因为前面没有任何阻碍。
第一次真正的跑了起来,这种没有拘束的感觉简直能让我笑出来。
我也真的大笑出来了——
一直跑着、笑着,直到声嘶力竭。
但依然没有跑出这条路。
这个小区,到底有多大……
我不再兴奋,再次仔细确认了周围的环境,和自己在游戏电影之类的影像中看到的环境大致相似,也就是说这一切依然切合自己的世界观和常识。
剩下的就是不符合常识的、一直以来自己都有的疑问了……
我冷静下来,慢慢地向回走去和男人汇合。
我陪着他一起持续地在楼宇间穿梭了整整一天,从最开始的逐个排查到随机检查,确认居民楼中没有豆豆的踪迹,同时也基本上确认了这个小区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
当天色已经完全昏暗时,我们也终于停下了脚步开始休息,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切实认识到自己体力的上限居然这么高。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个小区?”
我稍稍喝了口男人带着的水,不过意外也不是太渴。
“你只是忘记了些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已,这里也没有你认为的那么大。”
他拿过我手中的水壶,慢吞吞地喝了两口。
“呼……”
“我和你爸那时……应该是你和豆豆三岁的时候吧,我们两个那天一起全款买了这里的房子。”
“也是在黄昏的时候,你爸他带了两瓶他存了好久的酒,把我拖到七号楼、就咱们家的楼顶,我们在那里一起喝到深夜。呵、当天晚上他就感冒了。”
男人居然……讲起了自己的过去。
自他下了楼后,似乎就没之前那么冷淡了。
“如果有酒的话、现在陪那小兔崽子的儿子喝一点也不错。”
“虽然现在小区的路灯到晚上依然会亮,但应该是遮不住星星的。”
“应该会特别漂亮,虽然、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他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抱歉啊。”
“我和你爸把你们两个孩子锁在家里。”
“……”
为什么、你的态度反差会这么大呢?
“我也很感谢夏生你能陪豆豆她生活这么多年,如果没有你陪着她……”
“道歉,也是对豆豆道歉吧。”
这样温柔的、愿意讲述自己过去的、坦诚的你,为什么不把你这一面让豆豆看到呢?
“不行的。”
他摇了摇头,把水壶贴在了自己的脸上,昏暗的天色下加上水壶的遮挡,我更加没办法看清他的表情。
随着他的话语,水壶里的水也在不安定的摇动出沉闷的水声。
“我是个很胆小的人。”
“就连今天,如果不是夏生你敲开我家的门,我可能还在犹豫要不要下楼。”
“我远比你们两个孩子更加优柔寡断,对自己已经做出的选择会后悔,却又不愿在豆豆面前袒露出这样的自己。只能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我大概理解他在说些什么。
对住在这个封闭的囚牢里的我们的自责,却又没有勇气去改变自己已经选择的一切。
“那从现在开始呢?”
“我们两家搬出摇摇欲坠的七号楼,搬出这个除了我们谁都没有的小区,没准就在十多公里外就是城市,虽然我们落后了十多年,但也只是十多年而已吧!我们再一次融入这个社会……”
“到时候齐叔你不就可以买到酒了?我们可以一起看星星……”
“你是忘记了你爸和你说过什么吗?还是被第一次下楼的喜悦冲昏头脑了?”
“没有那么简单的。”
他敲了敲我的头。
……我第一次被他这么温柔地、接触。
对我而言过去只有死板的他,居然可以像故事里看到的父子那样……
我有些恨不起来他了。
“如果这种改变有那么轻松的话、为什么你爸这么久了还没回来?”
“我和你爸做出的选择,真的很沉重,导致我没办法轻易放弃这里,放弃这个明明已经成了废墟,随时都会坍塌、害死我们所有人的七号楼。”
“那时候、我和你爸一起拿出自己所有的钱、抛弃了一切才来到这里。”
“现在这里就是我们唯一的家了。”
“我们没办法也没有勇气再抛弃这里一次。”
我不懂。
只是搬个家而已……为什么在男人嘴里会显得如此困难。
当然,自己也知道的,如果改变有那么简单的话,我们就不会在这里住这么久了。
所以自己才要找到这个原因。
“但我最后悔的、”
“还是你们两个。”
“我和你爸不负责任地带着还是孩子的你们参加这个赌局,让一无所知的你们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
“你们的青春不应该是这样的。”
“……对不起啊。”
“嗯。”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吗?
我想更加认真地去回应他些什么,依然有些事情无法接受,依然有很多没有说清楚的问题。
但、今天算了吧。
我想和这个与平时完全不一样的坦诚的男人多聊一会儿。
“那告诉我呗,你和我爸爸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呵,好啊,那我们一边走回去,一边告诉你你爸他那个年纪的风流往事,虽然我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了。”
他一口气喝光了水壶中仅剩的那点水,站起来后还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把我也拽了起来。
“你的我也想知道。”我依然追在他屁股后面,但感觉和他的距离似乎近了不少。
“我整天都和他在一起,讲他的故事的时候我的事情自然也讲了好吧。”
他就这样讲着我十多年来第一次听到的关于父亲的事情,带着我向我们家走去。
3
“能等我一下吗?”
遗憾的是,今天晚上并没有什么星星,我们借着小区昏暗的灯光回到七号楼楼下,在这里他提出了要进被破坏的废墟里检查一下的想法。
“已经晚上了,稍微有点危险吧。”
“上午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里面好像有被翻动过的痕迹,现在想来,如果豆豆她没有绳索,也只能从五楼坑洞直接爬下来。”
“那我陪着你一起。”
“不了,我可不想让你爸回来发现自己小孩丢了条腿。”
“……那你小心点。”
我对他稍稍微笑了下,当然在这种晚上他是看不到了。
也是因为他看不到,我才对他笑的。
今天虽然没找到什么可以让自己解疑的线索,但……
对男人改观好多,稍微有点高兴。
明天的事情解决之后,再和他一起出来吧,也不需要太急。
我在说服了自己之后,便老老实实地等着男人。
等会儿爬绳索的时候我还要第一个,免得又摔下来。
在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时,他爬出来了。
应该是“他俩”爬出来了。
脱力地在水泥残渣中挣扎的男人,还有他背上的、尸体。
这个时候,我想到了个和现在状况没什么关联的、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们虽然是出来找豆豆的、但其实这些按部就班的检查里对她并不算有多上心。
是的,“我们”都是。

周二 802
1
“在城市化推进中出现的以新规划高标准建设的城市新区,而这些新城新区因为空置率过高,很少会有人居住而废置于此无人管理,这种城区通常被称为鬼城。”
“而我们,就在这样的鬼城中生活了数十年。”
女孩子随意地侧躺在我的床上,慵懒地念着笔记本上的语句。
“没有政府,没有社区,没有物业,也没有信号,有的只是生活在七号楼八层的两户人家。”
“而鬼城中依然在供给的水电是我们能够苟活于此的、唯一的幸运。”
“不是……这个记录是不是写得太正经了?”
我并不是很在意她无聊的牢骚,注意力还是在她那因在床上疯狂打滚而弄得乱糟糟的裙子上。
皱巴巴的裙子和裙下光洁紧俏的双腿给我的感觉很不错。
“真是的别看了啊。”
她用双脚夹住一旁的枕头向我甩了过来。
倒也没有砸到我。
“我倒感觉这种记录写成平常那样的日记不是更不错?详尽地写下我们平时的生活,时不时再抒发下感情卖个惨,肯定会有人吃这套然后被狠狠地感动到!”
她忽然兴奋着“唰”地盘腿坐了起来:“然后没准还可以出版!畅销全球!这个记录不止能带我们出去还能让我们出名呢!”
哈……
这位没有长发的莴苣姑娘的思维还是一如既往地跳脱。
“豆豆,你明白记录是什么吗?”
“我们需要的是尽量言简意赅地把现状描述出来、让大家理解并意识到我们的处境。”
“这才是能让我们获救的最直接的叙述方法。”
“如果写成小说、日记那种样子,大家以为是单纯虚构的创作怎么办?”
她只是笑嘻嘻地摇晃着自己的脑袋。
我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总之我们的主线任务是获救,至于出版出名,等我们离开这里之后你自己试着写一写也行啊。”
“我明白了,不过说到底夏生哥你也没有写小说能受欢迎的能力啦。”
“……”
“好!决定了!我也要写记录!”
“啥?”
“没关系夏生哥你就接着写你的新闻报道吧,我自己要写一个比你更感人的!”
她在床铺上撅着屁股翻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出来我那支铅笔头。
看着那已经乱成一团的床铺头又痛起来了。
“嗯……现在是九点三十分,我现在背着老爸,已经在802居住了两天了!”
“802居住的是夏生哥和他的老爸,只是他老爸现在在外面寻找人类社会,虽然完全没有好消息但还是会时不时收到叔叔在外面的生存小故事……这样写是不是有点怪?”
“哎呀无所谓了,总之夏生哥家里真的很爽的,有游戏有电影有唱片,比我们家好玩多了说真的!”
她一边歪歪扭扭地在笔记本上写着字一边超大声地把写的内容给念了出来。
“这种事情是重点吗?”我不由得心疼起自己那支铅笔。
“当然是啦!毕竟是依据我的视角写的故事,豆豆本人的观点也很重要的吧。”
“……随便你吧。”
我放任她在我的书上乱涂乱画,自己则是打开了马里奥。
当然这个游戏从小时候算到现在已经通关了不知道几百次了,现在打开也只是为了自己思考同时有些事可以干而已。
……
豆豆平时就会来我家玩,毕竟她老爸实在是过于严厉和死板,能来我家玩一会对她来说是很大程度的解放。
当然对我来说也一样,没有她的陪伴我自己也不敢想这十多年会有多无聊。
但这次稍微有些不一样。
豆豆她这次来我家并没有告知她爸爸。
而且在见我的第一眼、就对我说——
“我想出去。”
我明白的,总会有一天莴苣姑娘她自己会意识到自己这个小世界的诡异。
甚至在我的预期里现在这个年龄才意识到已经算很晚了。
我当然早就对这种情况做好了心理准备,自然地接受了她的要求,没有告诉齐叔她在这里的消息,昨天我甚至出门陪了齐叔一整天免得让他起疑。
现在准备写出一份关于我们生活的记录,之后会寻找途径把这记录发布出去,让外界社会看到以帮助我们离开这里。
当然、这只是对豆豆她这样说的。
因为这件事情想要实现几乎不可能,毕竟我们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在封闭的高塔上生活了数十年。
更何况,寻找外界的帮助、就像齐叔说的那样,如果找得到的话我老爸早就回来了。
对我来说,和之前答应她异想天开的要求陪她胡闹时没什么差别。
而且……
我打消了心里阴暗的念头,把注意力放回了游戏上。
“呜~!!”
我的注意力很快又被夺走了。
豆豆忽然从床上蹦起来,挽住我的脖颈,紧贴着脸大声怪叫起来。
“ 为啥要这会儿开游戏啊!我明明在很认真写记录的……”
“既然那么认真,就继续写呗。”
“但我也想玩马里奥啊……”
我稍稍有些阴谋得逞的得意:“那你要陪我玩吗?”
“呜……”
“记录什么时候都可以写嘛,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不都这个样子。”
“要玩……”
我递给她一个手柄,她就这样趴在我背上陪我玩着早就熟悉的马里奥。
但依然很开心。
2
“差不多要到晚上了啊……要吃饭吗?”
我两人结束了早已熟练但依然开心的游戏,再次开始了漫无目的的聊天。
“不要、说到底到晚上就吃饭的规矩算什么啊、完全没有实用性。”
她不厌其烦地拿自己软扑扑的脸颊蹭着自己的肩膀。
“好啦好啦!贴太近了!我真要去收些蔬菜回来了!”
我拍了拍她的头,从她如八爪鱼一样的攀附中脱身。
天已经黑了,只能快去快回了。
“诶?说起来你是去摘西红柿吗?”
“对啊,怎么了。”
“没什么……啊,夏生哥你能去我家帮我带些衣服来吗?”
“这种事情、早在你离家出走前就要准备好啊。”
她有些夸张地闻了闻自己身上的裙子,然后更夸张地露出嫌弃的表情。
“全是汗……。”
“要不然穿我的呢?”
稍微有些害羞地向她提出的还算不错的建议。
“才不要……”
“明明现在你在假装失踪,我现在去拿衣服被齐叔看到了怎么办?”
“哎呀你找些借口什么的呗,而且……”
“我允许这次你按你自己的审美喜好挑选我的衣服。”
可恶。
无法拒绝。
3
虽然通往下层的防火门被木板之类的堵得死死的,但去楼上的防火门仅有一个额外加上去的锁——单独用来挡豆豆用的。
开了锁之后的一路上便是畅通无阻,每层向阳的窗台上都会种植些低矮的蔬菜,而天台更是被大大小小的菜园塞满,每一个模块化的菜园都有着不同类型的植物、这其中的灌溉系统、土壤之类的也各不相同,品性不同的种植物都被分成不同的区块集中处理,一些喜阴的种植物上方甚至盛放上了第二层。菜园之上上由各种乱七八糟的废料搭接成的灌溉水管穿梭杂糅在各处,在晚上伴着星光和各种植物的剪影看着反而更加诡异、如同蛛巢。
听说这是我老爸和齐叔一起努力了好几年的成果,我老爸也非常喜欢这里、他在出门前交代我的任务之一便是要我一定照看好这个菜园。
另一个就是照顾好豆豆。
拖他们的福和天气不算反常的幸运、这个菜园现在不仅是存活着、而且状况似乎还相当不错。
不过这如此完善充分的天台菜园的唯一缺点便是太过拥挤,半空又有乱七八糟的水管,在晚上真的很容易被绊倒。
唯一算得上安全措施的便是天台周围高高的铁丝网、说不上坚固但作为防护是足够了。
不过我自己也清楚,周围的铁丝网更重要的任务是挡住豆豆。
轻车熟路地到种植着西红柿的那一片,摸索着摘下了三颗。
我很喜欢把西红柿当做甜点,提前摘下然后丢进冰箱里几天后的口感相当不错。
当然还有一点就是相比于其他种植物,西红柿的处理算是最方便的了。
……然后就是另一个“任务”了。
在下了楼后没做什么歇息就直接敲开了801的房门。
“怎么了?都这么晚了。”
齐叔一边问着一边让我进了房间。
“额、我刚刚去天台、摘了点西红柿……我想着送些给奶奶。”
“你知道我们不会吃的。”
他没什么表情地阐述着我早就预料到的结论,然后坐回客厅的沙发上,似乎在整理着什么的样子,一些自制工具被塞进了背包里。
他明天要下楼吗……
“行了,别装模作样了,有什么事直接说。”
我看了眼客厅一角静坐在轮椅上的奶奶,有些犹豫要不要用这种借口。
毕竟我一直都不太擅长应付她,而且这种借口当着奶奶她的面说其实也有点担心会不会让她伤心或者受到刺激。
……但我也没什么其他更有说服力的借口了。
“我想去看看豆豆的房间。”
“嗯?”
“她不是跑掉了嘛,我想要不要在她的房间里找找有没有相关的线索。”
我一边畏手畏脚地说着一边在意着奶奶的反应,不过她看起来还是很平静,一直沉沉地低着头、大概是睡着了。
不过这种想法也不只是借口,我确实想去看看到底是什么让她产生“想要出去”的想法的。
“……”他无言地盯着我看了会儿。
“去吧。”
我松了口气,刻意绕过让我不太舒服的客厅,钻进了豆豆的房间。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还是会为房间里特有的女孩子氛围感到新奇。
这种特殊的感情可能是自己青春期之类的东西在作祟,不过房间倒依然是数十年来从来没改变过的样子。
虽然比我的房间好多了但这里依然称不上整洁,遍地都是随手乱丢的书、相对地在书架里正儿八经放好的反而没几本,书桌上放满了乱七八糟的手工,大部分其实都称不上好看,似乎是她上个月才培养的“兴趣”,拿着家里的杂物拆拆补补出的“艺术品”。
……我把那个用不知道哪本书的书页折成的相当扭曲的千纸鹤塞进口袋。
这是我和她一起在电影里看着勉强折出来的,我们翻来覆去折腾一下午后终于摸清楚了方法,在那之后她让我把千纸鹤放在头上保持不动、她就在一旁很开心地傻笑。
这个还是让我悄悄保管着吧,放她这里绝对没多久就会搞丢。
我又试着翻了翻她随手丢在床边、地板上的书,但没找到什么有她笔迹或是会让她产生一些预兆的相关书籍,不如说这里大部分书其实是齐叔的,基本全是些过去时代的苏联小说。
她平时也不太会去看这些书的吧、
也可能是这里面一些小说让她意识到了什么,像反乌托邦之类的。
我自嘲地笑出了声。
放弃了去继续猜测、反正无论这个想法是怎么产生的,最终的结果也不会变。
还是给她找一套可爱的衣服更实在。
……不过说是这样说、其实这十多年早就把她的那些衣服和搭配看完了,只是一直有一个很多可爱花边的粉色长裙,那个似乎是我老爸送的,她因为太花哨基本没怎么穿过。
她大部分衣服都穿太久了,倒是之后也可以试着学一学缝纫之类的,把那些她不算太喜欢的衣服给改造得更漂亮点也好。
当然这就是未来的事情了。
我很快就从衣柜中那些土气老旧的衣服里找到那套裙子并塞进了背包。
好想看啊……她穿这个的样子。
这个想法驱使着我想要快点回去见她。
但被衣柜里一抹相当亮眼的白色夺过了注意力。
在那被豆豆随手塞进衣柜底部的一大堆几乎全都被漂白的衣物里,夹杂的那抹白色依然相当突出。
是崭新的、无尘的白色。
是衣柜中的异物。
我把异物从那堆衣服中拽了出来。
相当舒适、光滑到有些不可思议的布料。
这种感觉真的过于奇特以至于联想不到什么触感类似的东西。
但作为衣服、布料似乎太累赘了些,还没抖开完就已经拖到地了。
也不太想把它弄脏,索性就铺在豆豆床铺上了。
“啊……”
看到整体才意识到这是什么、
是婚纱。
洁白华丽的婚纱。
只会在电影作品里看到的事物,作为女孩子来说极为重要的、只会穿上一次的衣物。
……
她从来没告诉过我她有这套衣服。
之前我也从未见过。
我开始不安起来、还有莫名的酸楚。
啊……
我可以理解。
如果我是个女孩子、我也不愿在这狭小的高塔里经历这最重要的一天,以及这天后未来的日日夜夜。
这让我对未来产生了恐惧。
如果这套婚纱是齐叔提前就准备好、只是最近才被她发现了的话……
她那“想要出去”的愿望就不是什么突发奇想,而是实打实的、沉重的事物。
她的想法是认真的、那她让我特地来取衣服是在支走我吗?
我尽量冷静下来把婚纱整齐地叠好,放回衣柜的深处。
然后连招呼都没打就冲回了家。
4
急匆匆地进了家门、就听到了豆豆的嚎叫。
“夏生哥救我啊呜呜呜……”
虽然听到她声音的瞬间就有些安心,但急促的心跳还是在催促着我去寻找她。
——阳台上有团诡异的影子在蠕动。
我丢下背包就冲了过去,没敢多和她说什么也没有时间这样做,托住她的身子,使劲把被卡在阳台防护栏里的她给拽了下来。
“谢谢……”她有些不安地搓着手臂向我道歉。
“……”
“诶?!你居然不嘲笑我是个笨蛋吗这次?明明我都超级蠢地被卡在栏杆上了!”
被卡在栏杆上的样子的确有点滑稽、但她的行动更让我害怕。
我想去拥抱她、但现在的我反而失去了勇气。
“为什么……不再等等呢?”
我瘫坐在地上,卑微地看着那个想要“独自”出逃的莴苣姑娘。
“等我找到可以把记录发出去的切实途径、等确定了各个方面的事情妥当之后再逃呢?”
“从八楼跳很危险”、“怎么把栏杆撬开的”这种话我都不愿去说了、
这些都是她意志的体现。
“因为……”她很尴尬地挠着头笑了笑,但看向地面的眼神却相当认真。
“夏生哥你刚刚是去摘了西红柿吧。”
“你喜欢提前把西红柿放冰箱里,这样拿出来时口感就会好很多。当然,我是不喜欢太凉的东西啦。”
“但我刚刚看了眼冰箱、里面的西红柿其实还剩挺多,夏生哥你其实不需要那么多西红柿。”
“除非你根本没在想离开这里的事情。”
“可能是我有些敏感了,我在想夏生哥你可能还是像之前那样在很认真地陪我玩耍、但……”
“并不是真的想陪我一起离开这里。”
她那平时活泼跳脱的思维、的确很敏感啊。
注意到了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细节。
她说的不错、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只是平时我从来不会认真考虑,或者说对自己的想法抱有很强的羞愧感所以不愿意面对。
但自己的态度完完全全地暴露在生活中了、
刚刚在她家也是,还在考虑要不要学着帮她做新衣服。
……
“对不起。”
我站了起来握住了她的手。
求你了,不要挣脱……
孤独感和脆弱感在我体内蔓延。
“我的确不想离开这里。”
“虽然实行起来太困难、不太可能实现是一方面。”
“最重要的是,对我来说……”
“只要有你陪着我就足够了,我不需要其他事物的。”
我有些激动了。
“外界有多美好、是不是真的像电影里游戏里那么精彩……我不知道。”
“反正我打小就生活在这里,除了这栋楼之外什么都不知道。”
“这就是我生活的一切。”
“而豆豆你就是我生活里最重要、最依赖的部分。”
“只要有你在、我……”
我眼里蓄满了泪水,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
但她搂住了我。
可是、孤独感并没有消失。
我拼命抓住她的肩膀,眼泪实在没有憋住大滴大滴地流了出来,嘴里也吐出了丢人的呜咽声。
可恶,真的自私,为什么现在我才软弱起来,向她流眼泪啊……这样不搞的像在让她心软妥协一样吗?
可是真的不想失去你。
“真好突然啊哈哈……”
“这好像是夏生哥你第一次这样靠着我哭吧。”
“……啰嗦啊。”我挤着笑回应她,但这会儿绝对不会放开她。
“是啊……豆豆我也没有出去过。”
“仔细想想现在的生活也并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还是会期待外面罢了。”
……
“我、还是会帮豆豆你的。”
“毕竟如果我们可以出去的话一定比现在更有趣。”
“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太激动,可以一步一步地去收集自己的头发。”
“等到长发切实地可以拖到地面时,再行动吧。”
我在说谎。
我知道的,豆豆她能出去的可能几乎为零。
因为这座塔根本没搭在地面。
但我又只能这样去回应她。
“真是的,不要每次都拿这个故事做例子啊,我很讨厌长发的。”
“但……我也不着急了。”
“仔细想想夏叔叔还在外面帮我们探路呢,等他回来也行。”
她话音刚落,房间里那熟悉的手机铃声传过来了。
那是老爸用移动电话和各种各样的电子垃圾拼出来的接收器。
这个响起的时候,就说明是老爸发了消息回来,虽然大部分时候是些无聊的小故事,但至少知道他是活着的。
“哼哼~看来这样做是正确的呢。”
“走,去看看叔叔又发了什么笑话回来吧。”
我依旧黏在她身上,就这样被她拖回了房间。
“不去看看、叔叔发了什么吗?”
“不要。”
即使她说了会陪着我,但心里依然有着不安感。
“别这样一直拖着、我也很累的啊……”
两个人一起倒在了床上。
“夏生哥这样真的很像个撒娇的小孩子。”
“再稍微等会,我眼泪还没干……明天、绝对不会这样了。”
“啊!豆豆我又有了主意!”
“我们!”
她像往常那样贴住了我的脸颊。
温暖的热度中传过她的喜悦。
“我们可以生个孩子吧!”
“诶!?”
“这样我们就又多了个家庭成员!小孩子又那么可爱,有了孩子的生活也会超级有趣的!”
“没准会是个小女孩?我们可以把我那些旧衣服做成尿布和小衣服,我最近不是也在做手工嘛,就可以给她做很多很多的小玩具!到时候你给她讲故事,我给她喂奶……奶奶也会高兴起来,不是很不错!”
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对啊、她不知道。
她一直不知道。
“是啊、我们如果可以有小孩子的话一定很开心吧。”
但这是不可能的了。
她嘴里那美好的景象其实我也想象过无数次、但现在只会徒增我的心痛。
因为这种美好的幻想永远不会实现。
而更悲惨的是她不会理解这一切。
“啊……但那要先过我爸那关啊。”
我看着她兴高采烈地说着、自己又没忍住开始哭了起来。
……
我要帮她。
不只是让她走出这个高塔,还要……
让她看清楚这个并不能算童话的故事全貌。
她不可能一直就这样活下去、我也不想看到未来的她为自己痛苦。
她就是死,也绝不能盲目地死去。

周三 801
1
没想到的是、男人准备的那么大的包居然用在这里,真的会怀疑是不是故意为这个时刻准备的。
包里盛放的是各种自制的有些粗糙但绝对可用的工具。
用来挖坑的铲子、从楼下运送重物的索吊、还有运土的布包。
现在七号楼楼下这两个土坑和里面的两具尸体便是用他的工具得到的成果。
……是的,两具尸体。
除了前天晚上从七号楼拖出来的那个尸体外,我们又把刚刚去世的奶奶给送了下来。
我昨天一直都在802,所以并不了解具体发生了什么,但……
前天第一次下了楼、昨天又度过了相当特殊的一天。
已经经历了许多的我现在就是看到了两个尸体也说不上有多惊讶……
可我还是瘫坐在地上。
我的确并没有作品里主角失去至亲时那么悲痛欲绝,但也绝说不上“麻木”。
毕竟这两具尸体一个本因算作我父亲的夏纯,一个是我们两家中唯一的老人、小时候对我最温柔的奶奶。
我想要理解这一切,但过于杂乱的心情和思绪让我无法思考,甚至连该作何反应都不清楚。
只是坐在泥土上看着土坑里的两个再熟悉不过的亲人。
从早上来到801开始就是这样,什么都来不及思考也没办法思考,只是默默听着男人的指示,盯着两人的脸一点一点地工作着而已。
现在连具体挖这两个坑的过程都忘掉了。
我算不上是在悲伤,只是感觉有些不切实际。
“要休息一会儿吗?”
“嗯。”
我不敢正视他,只是随便地回了句。
我不想去这样考虑但……
提前准备好的工具、
前天随便地找了找豆豆后很淡然地拖出来的尸体、
仅仅一天之后就死去的奶奶、
更何况,还有802里的……同样多余的尸体。
只能去怀疑,也只剩下他可以怀疑了。
但从私情上来说这是绝对不该有的想法,毕竟我认识的男人绝不是可以冷静地杀掉别人的人。
说起来“杀掉”是这种感觉吗……
两个人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也没有临死前惊恐的表情,更没有什么喷溅出来的血液。
只是躺在那里面。
我悄悄看了眼男人,他蹲在草坪的台阶上,只是静静地背对着我坐在那里。
应该还有什么值得探究的事情、
还有一些他们尸体上的疑点。
对、夏纯的尸体还没有腐烂、也就是说绝对不是很久之前死掉的。
按男人的说法,夏纯是被坍塌的建筑废料砸死的。
但我并没有看到他身体上有被重物砸出的痕迹或是惨状。
一般来说,被砸到的人甚至不会留有什么完整的尸体。
但也有可能是被困在废墟里……活活饿死,确实有这样的电影情节。
诶?
饿死?
似乎有什么矛盾的地方……
我驱赶着心中的不安、把注意力放在奶奶这边。
“安乐死”是男人做的解释。
倒也不是没可能,毕竟奶奶她前天真的很奇怪。
说到底,这样一个老人最后的十几年就一成不变地如古树般待在客厅的那片角落……
不变得奇怪反而说不通。
我开始对我自己这种冷静的态度感到羞耻。
她明明是我的亲人。
“……齐叔。”我不习惯地呼唤他。
“怎么了。”
“你不会为他们感到、悲伤吗?”
“明明是你母亲、还有你最好的朋友。”
“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你很早就意识到会有这一天了吗?”
“嗯、从我们住在这里开始,就明白的。”
他坐到了我的旁边。
“居住在这里,我们迟早都会死。”
这么肯定的说法是不是太过分了?
但、我又没办法去否认他。
“就没有、哪怕一丝丝的希望吗?”
“想着我们可以离开这里。”
“有的,虽然我们面对的现实相当绝望,但你爸不是在你们都十六岁可以照顾好自己、可以能处理好自己的情绪的时候离开了我们嘛。”
“我在他离开的那几天、就一直在想的、”
“他可以离开这里,为我们找到些许机会。”
“但这就是最终结果。”
男人并没有去遮掩他眼里的寂寞。
“夏生你看起来还算正常。”
“才没有……”
“我只是这几天经历得太多、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去应对而已。”
“就这样就好。”
“行了,休息差不多了、你可以的话就填土吧。”
他拍了拍我的肩。
“等一下……”
“奶奶的眼睛,还没闭上。”
我跳进坑里。
我没办法为她感到悲哀、也不知道如何为她祈祷。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或者说,这是为我自己做的。
证明我还是拥有着正常的感情。
我蹲在她面前,像电影里看到那样,准备为她拂上双眼。
“谢谢你啊,虽然这种仪式在现在没有什么用。”
他也走了下来,握住了奶奶的手。
“妈。”
“对不起啊、辛苦你了。”
他似乎还在继续诉说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进去了。
我看到的是、奶奶眼里的事物。
——是豆豆,是豆豆的笑脸。
我吸了口凉气。
不对、不对……不应该啊……
明明刚刚男人在叙述的时候就有很多疑点,为什么我当时不愿意去问。
现在这个状况又是什么?
“奶奶她过去和我说过些事情。”我有些失神地吐出字句。
“她居然还和你聊过吗?”他似乎以为我在怀念些什么。
“她说过,人死去的时候、瞳孔里会留下最后看到的事物。”
“这种、是老人家的迷信吧……”他说着探出头、然后闭住了嘴。
“已经失踪的豆豆,怎么会在昨天反射进奶奶的瞳孔里?”
“还有刚刚……齐叔你说的,我父亲他离开了那么久,还会时不时给我们发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为什么他死在了我们楼下?”
“他根本就没离开过吗?”
“太多、太多奇怪的事情了……”
“我不想去考虑、但……”
我想让他给我什么更加合理的解释。
即使不合理、能让我安心就行。
豆豆、是绝不可能出现在临死的奶奶面前的。
“夏生你在不安吗?”
“因为这一切不是很奇怪吗!完全说不通吧!”
我可能是在害怕什么、害怕着我未知的东西。
“不奇怪的。”
“我妈她死前、一直在盯着那个照片看。”
“咱们两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她可能是想在死前再看一看豆豆吧。”
——是那张照片、那张放在电视柜上的,唯一能称得上客厅的装饰的照片。
她是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后,固执地、盯着照片,把豆豆刻进了自己瞳孔里吗?
前天遇到我像中邪一样已然发疯的奶奶、在死前还是惦记着自己的孙女。
不、奶奶她也没有发疯……她只是已经看透我了,所以才会说“夏生死了”这种话。
结果还是在看着、自己的孙女。
眼泪没有任何征兆地迸发出来。
“我、我……唔……”
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只能用力地擦着自己的眼泪。
原来感情这种东西,根本不是“应对”出来的。
“你这小屁孩,她的死和你又没关系,你、你没必要哭这么凶吧、”他笑着笑着也漏出了哭腔。
他站起来背过了身子。
不想让我看到他的样子吧……
渐渐地、我平静了下来,但鼻子还是止不住地抽着、
明明眼泪已经流完了。
“抱歉啊、在你还伤心这会儿,我还要告诉你件事情。”
“明明你还没缓和过来,但我想、如果现在不告诉你,可能也没什么机会了。”
“没关系……”我又抹了抹干涩的眼睛以图平复自己的状态。
“是你刚刚关于夏纯他的问题。”
“我想到,还没告诉你。”
“其实、他早在几个月前就死了。”
“诶?”
“他是在证实了离开这里不可实现的事实后就回来了。”
“但在从废墟这里爬上来时,发生了坍塌。”
“被压住的他没有办法逃出来,当时的他也马上就要死去了。”
“他最后的时刻给我发了消息。”
“告诉了我了关于这个小区残酷的谎言,让我彻底死了心。”
“又拜托了我、不要去试图救他、想让我维持着他还在外面活着的假像。”
“那些时不时发来的短信、其实是我模仿着你爸的语气、发给你们的。”
“其实我很早很早就做好了帮他收尸、安葬他的准备。”
“但直到前天,我给你讲那些我和他过去的事情时,我才下定了决心。”
我试图冷静下来去理解这一切代表的意义。
也就是说、从最开始就不存在什么希望的吗……
“抱歉一直欺骗着你。但我不会为这件事自责,因为这是你爸的愿望。”
“而且我自己也理解他的感情。”
“说不通啊……我、我不相信……”
“但事实就是这样啊、就在你眼前。”
不不不!即使是在我眼前,也有着不小的,难以解释的矛盾——
“我父亲他的尸体!不是完全没有腐败吗!”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像你说的那样死去了那么久!”
“夏生你……到底在说什么?”
“诶?”我刚刚那副难以理喻的表情也转移到他的脸上。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矛盾吗?
为什么用那么复杂的表情看我?
“你……”
“不、不对。”
“看你的反应、不是忘记了,而是本来就不知道。”
他眼神变得锐利且让人害怕。
“……”我不知道他在考虑什么,但我对他现在的样子感到不安。
握住口袋里那团已经揉成了废纸的千纸鹤。
“豆豆已经死了吧。”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
“尸体应该还在802。”
看着我的眼神、和前天奶奶的眼神很像。
“……”
男人又背过了身子。
我在等待着他的结论。
“那么、开始填土吧。”
他转身带着红肿的眼睛、拿起了铲子。
“齐叔、你到底在说什么?”
“快点埋上、我要休息下整理整理思路。”
他把我用的那个铲子也甩了过来。
“今天这些做完就结束、然后等你修整差不多了,我们去把豆豆的尸体也埋葬了。”
我没有去对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提出什么疑惑,只是陪他重复地向坑里埋着土。
因为他说的事情都是事实。

周四 802
1
……我应该早就意识到的。
老爸做的通讯接收器虽说是以手机为主体,但实际的信号接收工作是由那之下更为繁杂丑陋的手工无线电机器完成的,毕竟在这里通讯服务早就不存在了,无线电机器通过手机的SIM卡槽连接,负责讯号接收,而接收的信息内容依然在手机上显示。
就是通过这个庞大丑陋的机器、老爸他总会隔个十多天发送短信回来,虽然往往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或是些老土烂俗的笑话,但至少在告诉我还活着的现状。
按理说、只要手机和无线电机器的机能没有问题,我向老爸他发送消息、甚至打电话都是可行的。
但从来没有过来自老爸的回复。
我曾经认为是他那边的机器机能羸弱、或是在旅途中出了什么意外之类的,但现在想想,只是单纯“他”不愿回复而已。
毕竟这里有一个我忽略了那么久、但实际上用一般常识就可以理解的问题。
老爸他很厉害、可以从大堆大堆的建筑废料里做出一个维持了数十年的菜园,他也可以用乱七八糟的电子垃圾做出个可以用来交流的机器。
但说到底、这只是手工的。
这里连庞大的通讯服务公司的信号都接收不到,一个手工的无线电接收器的信号,又能维持多远。
老爸他如果真的脚步不停地向前、绝不可能在现在还会接到他的短信。
而代替我老爸发着信息、又不愿回应我的人、便是齐叔吧。
可能、不是我愚笨没有意识到,只是我一直在逃避这件事,一直不愿仔细考虑这件事而已。
因为我还在对我老爸抱着期待。
他离开的那天的身影早就被我美化得不成样子、那天的他对我来说就是要带领我们逃离黑暗的英雄。
只是现在已经到了没办法去无视、去向自己撒谎的地步了。
我想让豆豆出去,不只是走出这座塔。
现在是周四的晚上十点左右,豆豆正在床上酣睡,而我此时才有了空闲打开了前天“老爸”发来的信息。
手机昏暗的屏幕下的信息不是以往有趣又琐碎的小故事,而是简短的两个字——
“再见。”
这种想要一切都结束的语气让我感到怀疑。
我已经知道了、齐叔在假扮老爸发送信息、来让我们安心。
而发“再见”明显是像让我理解接受老爸已经离世的事实。
那为什么不继续扮演下去?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这个时间段放弃了扮演?
这是前天的消息、也就是说齐叔在前天,做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决定。
而这句“再见”让我真的有种一切都要结束的预感。
本来,我的计划是背着豆豆去说服齐叔,让他和我一起去解决豆豆的事情。毕竟齐叔算得上这座高塔的女巫。
但现在女巫的活动开始脱离我的理解范畴,不要说豆豆、我自己恐怕都有尚且不知道的事情。
现在不能去找他,不能去找满嘴谎言、依然有事情瞒着我们的女巫。
有些事情、我需要自己去探寻。
我走出了802。
“如果真的、一切都要结束的话。”
“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毕竟我已经和豆豆她度过了最充实的两天。”
自言自语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和勇气。
2
我开始用手去拆卸通向楼下防火门上的木板。
木板固定得相当坚固、而家里似乎也没什么适合的工具,只能坚持着用自己的手去强行拆卸。
但确实并不算太过艰难。前天豆豆可是一个人把阳台的防护栏都给掰弯了,这些钉在这里十多年的恐怕早就腐败了的木板就更算不上什么。
但直到我把整个门上的阻隔全都拆了下来、才意识到这些用于阻挡的材料有一个隐秘的共同的活页。
活页联系起那些表面看起来钉得死死的阻隔,让它们像正常的门一样可以轻松地打开。
没必要强行拆卸、依然有一个隐秘但方便的办法可以打开这扇门。
也就是说这里有人知道这个活页、并且会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离开这座塔。
那么我的判断便暂时算得上正确,至少楼下会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没有理会那些被我破坏掉的破烂木板和碎屑、直接向楼下冲去。
和我老爸过去告诉我的一致,这栋楼自五楼以下就是除了重要的承重墙外几近坍塌的废墟,呈相当奇妙的螺旋态势向下延展至最深处。
真正看到的时候、才会感觉我们生活依赖的水电依然会正常供应是相当不可思议的奇迹。
楼层的声控灯提供的光亮也终止于此,再向下是只能勉强窥视到一丝的黑暗。
与其说是“因为黑暗而看不到最深处”倒不如说是“只是看到了最深处的黑暗”。
我稍稍为自己这个想法打了个颤,但也没有其他手段了,我只能沿着废墟踩着并不稳妥的砖材或是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一点点地向下。
而且……那黑暗像是一种预兆一般环绕在脑海里驱使我前往最深处。
渐渐地眼睛适应了黑暗、行动起来也越来越迅速,虽然完全看不到脚下的状况但还是会大步地向前,最后甚至快到了奔跑的程度。
中间也有些相当大的有一层左右高度的断层、自己也踩空而摔下去过一次。但摔伤也并不算太严重,没有影响我继续向前。
我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了解且有相当自信的。
黑暗完全笼罩着我、如同深渊里挥之不去的迷雾一般。
但在迷雾的最深处、那一束微弱的荧光在证实着自己的预感。
那深处有着我尚且不知道的东西。
我追逐着那束越来越明显的光、连滚带爬地冲了下去。
什么都感知不到、只有那束光充斥在自己眼里。
到现在已经不是为了豆豆了,只是好奇心的冲动在驱使着自己。
等自己已经不知道多少次摔在地面上、那束光终于映在自己脸上时,自己也到达了这深渊的最深处。
其实也只有五层楼这么高,在电子游戏里只是一个二段跳的高度。
一边嘲笑着自己的游戏脑,一边检查了自己的身体。
……右肩和小肚子那里的皮肉被蹭烂了,左小腿好像也崴伤了的样子,只能一瘸一拐地向前。
总之很痛。
但也仅此而已、
那束驱使着自己来到最深处的光才更重要些。
虽然在冲下来时作为目标的光的存在感相当强烈,但真正在面前时,其实也只是门缝中透出来的一丝而已、连照亮周围都做不到。
但在摸索和大致的观察下还是可以理解自己的位置,自己身后一尺高的地方是巨大的缺口,想来应该是一层的入口,虽然外面也是依旧是黑暗、没有什么月光之类的透进来,但天色和单纯的黑暗还是有些区别的。
那么这里便是是这栋楼的最底层地下室、整个螺旋的终点。
在碎屑、砖块的包裹下、螺旋的尖端留有几步范围的平地,平地延展到的便是那从内部透出光亮的房门。
很明显这间房间相当重要、在废墟的最底部却依然没有倒塌、甚至没准就是它的存在才支撑着整栋大楼到现在的。
我稍稍歇息了会儿,等到思绪和身体稳定,才走向驱使着自己到这里的那束光。
光是从那扇半掩的门内部透出来的,门表面就是一般防火门的样子、但不出意料地相当沉重,我忍着疼痛费了相当大的力气硬掰着、最后稍稍打开了足够自己侧身进去的缝隙后钻了进去。
……其实钻进去之前就已经预料到这是哪里了。
光的来源是那狭小房屋正中央的操作台。
除了操作台之外其实也没有任何东西了,房屋的构造只是简单的四方体,没有电灯或开关之类明显的电路,不过操作台的光便足够看清楚周围的细节——没有细节。
很单纯的房间,墙面的漆甚至都是一般的白漆,脚下的瓷砖和家里的感觉都别无二致。
那么唯一可以调查的便是这个操作台了。
带着些许期待走向前,却被那朴实的操作台给逗笑了。
并没有想象中高科技下绚丽难懂的UI,用的操作系统都是和自己家电脑没什么区别的家庭用系统,操作方式也不是一大堆神秘复杂的按钮而是单纯摆在台面上的键盘和鼠标。
稍稍有些失望、但这样反而方便了自己的调查。
电脑硬盘中的文件并不算多,除了它们的软件占用外只有一些公司的条款和文档,里面也有些和我们相关的资料但也在预想之内,并没有什么自己尚且不了解的事情。
剩下的便是那个只有这个电脑里才有的专业私企软件。
虽说是“专业私企软件”,但实际上UI朴素到可怜,唯一的评价便是“土”了,方正老土的按钮,完全没有的动效,点一次切换窗口只会会莫名其妙地闪屏让人担心下一秒软件就会崩溃。
不过也对,毕竟功能性最重要,里面的东西也是相当朴实,只是在表格上详实地记录着我们的身体状况,像是心率肝肾之类的,不过数值单位好像和印象里看到过的不太一样。
我们的身体状况……
仔细地检查了一番、除了已经离世的老爸外,我们似乎都很健康的样子。
……不对。
我们都很健康。
但我们会死。
上面确凿无误地标识着死亡的具体时间。
第一个死去的便是豆豆。
然后是几天之后的奶奶。
最后是齐叔和我。
虽然不知道这个时间点是如何计算得出的、
但这是已经被决定的事情。
我想到了那个短信。
“再见”
“还见个鬼啊。”我轻轻啐骂了句。
就如那土气的软件上残酷确凿的记录一样,我现在就如0和1那样冷静。
确实地理解了自己之前迷惑的部分。
“不过确实该结束了啊……”
在理清了所有的事情后、我认同了他的决定并打算接受这结局,毕竟也不能不接受,这个软件设定好的事情不能改变。
只是……豆豆的死亡就是今天的凌晨。
他妈的傻逼软件,UI设计这么土气结果还是个连撤销功能都没有的半成品。
我可以接受自己的结局。
但……豆豆绝不能现在就死掉。
她还没离开这个高塔,结局当然不能这样草草结束。
确定的事情无法改变……
但可以改变尚未改变的事情。
豆豆必须今天死掉,但她可以不是豆豆。
我丝毫没有犹豫,在那操作简单得像傻瓜专用一样的软件上做出了改动。
这是我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十点四十分。
他妈的有点晚吧。
我必须要在凌晨之前赶回去,不能让豆豆她醒来时感到混乱。
马上便拖着自己那废物身体离开房间向上爬去。
向上爬毕竟和向下跳不一样,如果按自己现在一边摸索一边攀爬的速度、绝对回不去。
这一路向上的废墟有着数不清的松动砖石,一旦抓空可能让整个螺旋崩塌甚至被压成碎片。
还有乱七八糟的断层、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如何跨过那一个楼层的距离。
……但没关系。
我不怕死。
黑暗让我什么都看不到,我也什么都不需考虑,只需向上就行。
我只用闭着眼、向上。
争分夺秒地向上。
这一路上也有踩空跌落被摔地全身麻木,也有被莫名其妙的铁棍或其他的看不清楚的事物戳烂身体。
但没关系。
身体的疼痛只是自己的感知而已。
我记得如何让自己身体前进,我记着让自己的手如何向上伸出,抓住撑起身子然后继续向前。
疼痛和疲惫早就遍布全身,但只要记得去挪动身体就行。
我只想在豆豆死之前回去。
3
不知过了多久,我打开了802的房门。
没有时间去观察自己现在的伤痕,早就知道已经破烂不堪了也没什么必要去看。
其实也没办法站起来去看什么了,双腿似乎在六楼楼道就不受控制了,自己只能重复着双手的动作向自己的房间爬过去。
……床边的豆豆依然在熟睡着,穿着那件花边很多的粉色长裙。
她还是一如既往糟糕的睡相,双手呈奇怪的姿势随意铺在床上,像是她小时候拼错双手的芭比娃娃,两腿毫不矜持地张得很开,好好的长裙被掀到小腹以上,平坦可爱的小肚子和松松垮垮的四角内裤大大咧咧地暴露在空气里。
“为什么要穿我的内裤啊……”我暗自笑了起来。
但只是自己认为有笑而已,其实不止四肢自己脸上也没有感觉,表情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完全不清楚。
好了。
自己还有事情要去传达。
我在她的枕边摸索出我们写着记录的记事本和铅笔头,靠自己的意识在上面留下自己还没交代给豆豆的事情。
说起来,她上午写着写着嫌无聊就在这上面胡乱涂鸦了。
我当时只是骂了下她,还没看她画的什么。
还有昨天……
我就这样倒推着时间、回想着和她在一起时的记忆,然后写下自己最后能告诉她的事情。

你好啊、莴苣姑娘。
直到今天你看到这些话语为止,你已经在高塔上生活了……
好吧,我其实也记不清到底有几天了。
但我向你抱歉,不止是为你被囚禁在这里的事情道歉,还要为我的字迹道歉,虽然可能写得很丑甚至分辨不出来写的是什么,但还是请你看出来。
不是,应该是把刀给架你脖子上,看不出来也给我硬猜出来。
咳咳,让我说正事吧,没多少时间了可能。
至少没有让我看时间的时间。
我是那个囚禁你的女巫、的小跟班,当然也是共犯了。
但是今天我上厕所的时候忽然就有了良心,想要救你出去了。
对,就是这样。
但是有了良知的同时,作为魔女的小跟班,我的生命也会逝去。
所以我只能在我死前,尽可能地帮助你。
好啦~我知道你哭了对吧,你心地很善良的。
傻子,再怎么哭也不能改变什么,想要我可以死得瞑目,就接着往下看吧。
女巫不是坏人,她把你关起来,也只是为了保护你而已,但这种保护太过偏激,偏激到你可能都没有意识到你自己真正被囚禁的部分。
你如果想出去,我想和女巫正面对抗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了。
唯一的解决方法是和女巫打好关系,让她自己告诉你关于这座塔的故事,并主动把你带出去。
但如果是你就不行,毕竟她保护的目标就是你本人,肯定不会和你多说什么话的。
所以我将会施展自己的魔法,把你变成我的模样,让你有可以和她接触的机会。
别说不想变成男人啊,我也没有办法,要不是我快死了我就自己找她说了。
你还有写自己在塔里的生活记录对吧,写得真好,我都被感动了,如果写成书出版一定很受欢迎。
之后也要保持着这个习惯,记录着自己的事情,包括之后和女巫在一起的事情也要写,如果女巫她依然不愿告诉你真相的话就要靠你自己从生活里的细节去自己推断了。
……
你可能想问我,为什么要了解这个塔的事情呢?为什么不直接送你一头美妙的长发,直接顺着长发划下塔呢?
是啊、为什么呢。
我要想些合理的解释。
唉,我也说不上来、可能只是不认同女巫的观念吧。
但在不剧透的前提下,我只能说想要逃出去的话就按我说的做吧。
……对不起啊。
我没办法亲口告诉你这些事情。
我也不能像塔外面的王子一样,将你拯救出去。
但你可是莴苣姑娘,你是这个童话的主角。
你自己就能拯救你自己。
哦,魔法施展后你可能会有些不适应,毕竟我现在受伤还挺严重。
休息个几天,下周再行动也是可以的。
……
和你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很开心。
我爱你。

“真肉麻啊……”虽然不好意思,但还是写上去了。
……最后那句话应该写在不会被轻易看到的地方的。
自己写的时候还不自觉地用了老爸发过的那些信息的语调,可能也是不想让她太失落吧。
但是自己好像有点太谜语人了、她会不会听我的呢?
……无所谓了。
接下来我将死去,没办法得知莴苣姑娘之后的故事了。
那么在我想象里的happy end就是对我来说的真实。
豆豆她一定会过上更有趣、更幸福的生活的。
好吧,这只是我虚伪的想法。
我不知道她之后会怎么样,我也称不上有多在意。
我只知道因为她的陪伴、我度过了最完美的一生。
而我在属于我自己的结局里,做了唯一自己可以为她做的事情。
对于自私的我来说、这些就足够了。
身体稍稍有些缓和,我摆正她张牙舞爪的手臂并握住她的手。
悄悄地、缓缓地爬上了床,盯着她那平静、安稳的睡脸。
这种趁着她睡着悄悄恶作剧的感觉可能也不错。
有机会的话。
……
果然还是不想死啊。
还想和她在一起。
不只是恶作剧、明明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和她一起做。
也好想让她穿上我为她做的衣服。
如果有孩子的话,叫什么名字呢。
之前晚上去顶楼摘西红柿时的星星其实也挺漂亮的,和她一起去看也不错,不过她会被晚上那些植物的黑影给吓坏的吧。
啊、说起吓坏她,我隐隐约约记得我们还小的时候老爸把一些恐怖电影藏起来了。
完蛋、完全没陪她看过。
我哭了出来。
这不是完全没满足嘛……
我牵着的那只手开始变得冰冷。
快到凌晨了吧。
我又一次感到了孤独、不自觉地把那个装在口袋里的千纸鹤给拿了出来握在手里。
可恶。
我静静地闭上眼,吻向了她的脸颊。
刚刚像死了一样没有感觉的脸此时依然没有得到缓和,吻上去的嘴唇没有任何书籍里描写的那样甜蜜柔软的触感,只有泪水流进嘴里后的咸涩。
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是脸上皮开肉绽、但睡相相当安详的——夏生。
本来、她会在熟睡时不知不觉地离开啊。
可真温柔。
……无所谓了。
对我来说,已经到时间了。
记得设定的时间距离死亡也就差那么三十秒。
那么最后,还有什么要考虑的事情吗。
自己之前有没有做错什么、豆豆明天醒过来会是什么反应、老爸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考虑、冰箱里的西红柿恐怕没人吃了、
……但果然、还是想和豆豆一起再

周五 801
1
我们填上了豆豆坟墓的最后一铲土。
“如果、现在埋下的真的是豆豆的话,对我来说可能更算得上一种解放。”
他丢下铲子,坐在那三个坟墓的前面,淡淡地叙述着自己的想法。
“我确实没想到,夏生那家伙愿意做到这种地步。”
……他还是发现了。
现在的夏生、才是自己女儿的事情。
“其实有好多地方都有些奇怪,当时意识到了也没想太多。”
“像是一向不喜欢和我妈接触的夏生忽然在离开的时候握着她的手告别。”
“称呼夏纯的时候不是老爸,居然是父亲。”
“我给他讲夏纯的故事时却更在意我过去的事情。”
“前天居然还为我妈的事情流了泪。”
“但……我还是没发现。”
“直到你前天暴露了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的事实后我才开始朝这个方向想。”
他转过脸直视着我。
感觉他比起前天更要憔悴不少。
“其实、昨天我想了一整天。”
“我始终不愿去相信这些。”
“豆豆是个很活泼的孩子,脸上永远带着笑容,和夏生那种小孩子装成熟的冷淡完全不同。”
“但这几天你陪着我时又确实没怎么笑过,说话那种拐弯抹角的别扭感也很像夏生。”
“是你和他相处时间久了?还是从哪里学来的演技?”
“你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终于打算开口了。
当我们的父女关系暴露后,和他交流反而更隔阂了。
但和夏生哥有关的事情……一定要说清楚。
“夏生哥离去之后我才发现,我不是很容易笑出来了。”
“但马上我就明白了为什么。”
“过去活泼的我,算不上是我的本性。”
“因为有夏生哥和我在一起,我才会那么肆无忌惮无忧无虑地笑着。”
“这……可能才算是我离开了夏生哥后、真正的样子吧。”
我尽量小心地抚平手上的千纸鹤,但它本身的纸质就很差,恐怕马上就会破得不成样子。
“也就是说、当时的你其实没怎么刻意地假扮吗?”
“嗯、基本上吧,除了某些说出来立马就会暴露的事情之外。”
“爸你不也是这样,和‘夏生’在一起的时候居然会和他聊些往事。”
“是啊,结果我们父女只能在带着面具的时候才可以用真实的自己去交流。”
……
我并不算想和他说这些事情。
但对于现在这个状况,我不和他聊天也没什么可干的。
“我不能说不怨恨你。”
“但确实相比过去那个死板、整天只会和我讲规矩的爸来说,现在的你反而算好的了。”
“抱歉,那倒不算我故意的。”
“但那是必须的啊。”
“必须?”
我对他这种说法感到窝火。
即使到了现在也固执己见,明明所有人都死掉了,为什么还能如此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正确的呢?
“让我保持着无知,是必须的吗?”
“明明即使让我知道些事情也不会怎么样吧!没准还不会走到现在的地步。”
“……你发现了啊。”他波澜不惊地回应着。
“是啊、我发现了。”
“周三那时你一直在疑惑我对夏叔叔的尸体了解程度上,我从这里作为起点开始考虑,才发现原来周围全是你给我束缚的、我相信了那么久的谎言。”
“为什么我会盲目地相信那么久、你告诉我的那些‘常识’明明全是破绽和违和处。”
“我当时有在疑惑、为什么夏叔叔的尸体如此完好还没有腐烂、却死在了废墟里那么久。”
“如果不是什么疾病的话,我想就是被压在废墟里出不来、才被活活饿死的。”
“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已经在电影中看过不少角色被饿死了。”
“但明显这和我的常识不一样。”
“因为我们家是从来不吃饭的。”
“你当时告诉我、餐饮是过去人们固定的打发时间的娱乐,但是因为没有必须饮食的需要,我们连自己家的餐厅都没怎么用过。”
“而夏生哥恐怕是和你一起骗我,虽然在他家会吃些什么,但他也从未把食物说成必须品。”
“我从小到大、好像确实没有感受到饥饿的感觉。”
“但这就和事实矛盾了,真实的人类绝对会感到饥饿、不吃东西也绝对撑不下去,所以也会出现饿死的人。”
“如果是作为正常人的话,即使水电有供应,饮食、排泄、身体疾病这些需求和影响下绝对做不到像我们那样在一栋楼里生活十多年。”
“那么结论便只有一个,奇怪的不是电影而是现在的我们。”
“我想、我们应该算不上人类吧。”
“这姑且可以解释为什么我可以附身在夏生哥体内、上周还浑身是伤口的夏生哥的尸体没几天就痊愈到看不出来,奶奶眼中可以铭刻下死前的画面也算不上奇怪了。”
“不止如此,我们似乎从小时候开始,体型就这么大了,我身上这样衣服也已经穿了十多年。”
“而你和奶奶的样貌似乎也从未变过。”
“这都是因为你从我小时候开始就在灌输给我错误的常识,夏生哥也一直在隐瞒着我,让我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地单纯地活了十几年。”
在我因为不甘又握紧了千纸鹤时,男人看着我的眼神依然澄净。
“所以、不好吗?”
“没有忧虑地生活着、不需要去考虑这些本身就算不得常识的事情,不是挺好的。”
“才不好吧!我如果早就知道的话……”我说不出话了。
是的,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夏生哥最开始也知道这些,他不还是和我一起不知死活毫无忧虑地住在那里。
什么都改变不了,还是会有一天大家要死在这栋楼里。
他坐到了我的对面。
带着有些痛苦的表情、冲我露出僵硬的笑。
“这个事情、从最开始就是我和夏纯两个人的选择导致的,和你们没有关系。”
“你们无法去改变什么、我也一样。”
“唯一能做的便只有考虑如何能让你尽可能开心地生活在这里。”
……不对、我不是为这个、生他的气的。
或者说、不止是这一点。
还有对于现在来说,更重要的事情。
“豆豆你到底知道了多少呢?关于我们的现状。”
“……”
“非人的身体、无人的小区……从这些里我多少已经明白了你们谎言中最关键的那部分了。”
“我不知道你们具体瞒了我多少,但至少现在我已经没了想要‘逃出高塔’的愿望了。”
“我也理解你们不能离开的原因。”
“我们在这里生活的十多年、但与社会的脱节可不单单是十多年吧。”
“因为你的谎言和家里存着的那些文化作品,让我拥有的是那个时代的常识和世界观。”
“但现在可能并不是那个时代。”
夏生哥的建议确实有用、从自己那些记录里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平时不会注意到的矛盾,并带着过去看过的小说电影得到的经验找到了姑且合适的猜想。
“差不多就是这样。”男人认同了我的想法。
“我们的现在,算得上那个时代的未来。不、应该说是那个时代的延伸。”
“毕竟我们的生活方式依然属于那个时代的习惯和风俗。”
“至于具体过了多少年?我也不知道。”
“有可能已经过去了一百年、也有可能只过了二十年。”
“毕竟‘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他长叹了口气。
“大概是……周一的时候?我们外出的时候我和你说了些我年轻时候的往事。”
“但那些其实是对夏生说的、毕竟我当时没意识到那是你。”
“所以……也该真正好好和你讲讲我们过去的事情了,父女之间。”
2

我和夏纯是很好很好的朋友,虽然两个人性格完全不一样,他开朗帅气、很受欢迎,而我比起他要固执阴沉得多。但我们的确相当契合,不止是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之类的,就连人生经历也是相差无几,说极端点几乎一致到二人一体的程度。
在小学的拔河比赛上结识了作为对手的夏纯,在那之后作为竞争对手的孽缘便一直联系着我们,中学、大学,甚至到步入社会,我们都是在同一个研究所工作。
当然这么巧合已经不算是单纯的偶然了,这里面当然也有些缘由、但也没必要说了。
我们一起工作、一起结婚生子,对、那就是你们,我们的离婚甚至都是一起。
我们的妻子之间也是很好的朋友,但最终受不了我们两人……在研究所过于繁忙的工作,最终在共同的协商下离了婚。
虽然她们要求带走孩子照顾,但我们当时认为可以照顾好你们两个。
……现在看来这绝对是我一生中做的最坏的选择。
她们的离婚是正确的,因为我们两人的工作确实过于反常甚至到我们自己都不能轻易接受的地步。没有假期、不被准许回家、在研究所里平淡无味的工作……
呵、其实和现在的生活也差不多。
所以我们逃走了。
不止是研究所的工作,还有这个社会。
我们知道,如果继续在那里生活,你们这些孩子最终也只会是社会中的齿轮,政治资本操纵、金钱、人际关系、社会地位以及相关系的各种各样的潜规则……我们就是例子。
是啊、只要存在着“社会”,那么这些是必须会有的无可奈何的事情。
当时的我其实也理解这一点、所以最开始的我是会向这些妥协的。
“我知道这些很让人失望无味、这个社会无论何时都是只会吃人的机器。但那又怎么样呢?大家都生活在这里、都是这样的。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
但夏纯他不一样。
虽说他相当善于待人处事、从小到大永远是最受欢迎的家伙,但他的本性是最讨厌那个社会的——我也说不上为什么。
总之他确确实实地在为逃离这一切做了准备,特别是你们出生之后。
他和我们的另一个老朋友合伙准备了一个商业计划。
那位朋友自己在做的研究是跨时代的、但其实也很俗套——永生。
真的很俗套、她做的事情就和那些烂俗科幻电影一样,扫描将死之人的脑部信号将记忆和意识重新塞入机器人体内以维持生命。
在我们还在的时候,她的计划已经相当完善但尚未实行、因为还没有通过伦理审查。
这时夏纯找到她,并说服她与自己合作。
购下了这个在当时刚刚建成准备投入使用的小区,然后又在小区里准备好了完善的相关系统服务。
夏纯和她把整个小区变成了个巨大的时空胶囊。
想要加入的人花费巨资在这里扫描自己的意识、等到未来若干年后以完美的仿生人形态存在于未来。
现在的生活没有希望的话、去期待未来也不错。
因为是个尚且算小的商业活动、在当时其实是私密进行的。
我们并没有考虑会不会被政府或他人制止,因为我们知道日后“永生”的计划通过审查后引起的巨大革命足以让这个小区被掩盖或被理解。
当时的确有不少精英阶层的人或对现实生活完全没有希望的人参加了我们的计划,我也一样,和夏纯一起、选择了互为邻居的一层房间,简单地进行了装修和准备,不过夏纯平时割舍不掉的喜好也不少,他担心未来的娱乐会让过时的他适应不了,所以带了不少玩的游戏电影之类的文化作品。而我就稍稍拿了点书而已。
……但也有可能是他当时、就预料到未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吧。
总之、我们期待的未来并没有出现。
我们带着尚且年幼的你们扫描储存了意识,而我又把自己母亲也带上了——当时她已经患上了绝症。
等我们再次醒来时、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整个小区除了我们没有一个人、而我们这栋楼又是个苟延残喘的废墟,有水电供应就是完完全全的幸运和奇迹。
是啊、明显就是失败了。
虽然醒来时我们和你们这些孩子都很好适应了那具身体,不过当时的你们场面挺滑稽就是了。
但我妈她在最开始就疯掉了,许久的瘫痪消失、连饥饿感都不存在,这些让她感到恐惧。
只是因为有你在、她一直维持着稳定。
也不止这些、
当时我们签署的合同和约定上是保证了未来醒来后为我们继续服务和指引的。
但这些并没有出现,没有未来人对我们进行什么祝贺和介绍,甚至都没有未来人。
当时夏纯是这样说的:“如果她的公司还在,如果合同的效果依然继续、说明未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说的也不错、我们便安着心在那里生活了下来。
……最开始也不算有多安心。
当时的我一直试图寻找当时和我们一起来到未来的人、但最终发现这种人根本不存在。
我想、应该是计划失败、被政府或朋友的公司终止——当然现在已经没办法了解这些事情了。
只有我们两家来到了这里。
我想是因为坍塌事故的原因、我们这栋楼在调查时被忽略了。
而坍塌可能也是朋友做的手脚、毕竟她知道夏纯他宁愿失败死掉也不愿在那个社会生活。
而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道。
是朋友的成果得以实现并广泛应用、人类全都进入虚拟世界?还是单纯地灾难灭绝?还是移民火星?我们不知道也没办法知道。
人类消失了、社会消失了……从这方面说倒是符合夏纯的愿望。
之后我们便放弃了对未来的期待,开始了我们自己的独居生活。
我倒对那样的生活称不上有多讨厌、只是不愿让你们感受到那么大的落差。
于是我们对你们的教育从开始便准备了谎言。
只不过夏生他很早就察觉到了问题,而我则一直对这些很在意、管你也管得很严格,最后变成了这样共同为你隐瞒事实的状况。
……直到那天。
当时的你们已经快十六岁了,夏纯帮你做了那件婚纱。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出来的,他就是这样,可以从垃圾中做出各种各样的东西,就是没有垃圾他也可以做。
他希望可以给你们准备一场婚礼。
然后、“希望”便诞生了。
他不愿你们在这个单调的小区举行婚礼甚至在这里度过一生。
他想出门、帮你们寻找一个漂亮的婚礼地点、可以的话甚至想让你们摆脱这座“塔”,开始你们新的生活。
……但没有成功。
说到底夏纯他也改变了、一个最讨厌社会的人居然因为你们主动考虑起婚礼这种俗套的事情。
还让他本人感受到了幸福。
他走出小区,然后险些死在外面。
不是外面有多危险、而是我们离不开小区。
即使是仿生人,也是需要能源的。
而能源的无线传输、仅仅能维持在这个小区。
我们基本上是出不去了。
但那时的他依然不这样想、他在发现这个问题后第一时间就开始和我商量,准备去楼下地下室的管理房间那里寻找可以解决的手段。
然后……他便被压在了废墟下。
身体没有破损、但似乎是巨石隔着身体压碎了接收能源的部分。
他便死在了楼下。
……

3
“然后呢?”
“然后?那不就是你们的故事了嘛。”他沉着头、漫不经心地回应着。
……对他来说、在夏叔叔死的时候、故事就已经结束了。
果然我对这个男人最开始的态度才是正确的。
“真自私啊。”
“你指什么?”
“做为父亲的你杀了我们的事情。”
“仿生人的能源供应既然可以存在这么久、我想也不是这会儿消耗光的、如果是能源耗尽、我们也应该是一起死去。”
“但事实是先是‘豆豆’、然后是奶奶,就这样一个一个地死去。”
“在你的控制下吧。”
我根本就不在意他的那些过去。
我只是在意我自己的、属于现在的生活。
我只在意为什么夏生哥和我奶奶会死去。
“……楼下的管理室里有控制台,可以监控我们仿生人的机体状况、也可以自己管理身体和意识。”
“夏生应该就是那样把你的意识传输到他身体上的。”
“而我则是定下了停止向你们身体传输能源的时间,定下了死期。”
“这是我很久就决定好的事情,当你说出‘想要出去’的时候,就说明这个重复无味的生活需要结束了。”
“而我让你第一个死去、只是不想让你看到其他人的死亡。”
某种意义上,他说得不错。
无趣的生活的确需要终结、即使不这样做这栋废楼也迟早会坍塌把我们全都压死。
这是注定的结局、他只是把这个生活结束在最合适的位置。
但……这只是道理。
他在拿这种自己都不会相信的道理诉说着作为父亲的温柔。
有点恶心。
“‘重复无味’的生活……那只是对你来说的吧。”我压抑着自己内心的烦躁和愤怒、
想要揭穿他。
想让他承认……他对生活在这个“无趣”的鬼城里真正的想法。
“明明我和夏生哥在一起那么快乐、我们还没有结婚、还有好多没有一起做的事情……”
“我们并没有感到无趣。”
“夏生哥对我说过、只要有我在其他怎样都可以。”
“我也一样,只要和我爱的人在一起,什么都会变得有趣。”
我举起那只千纸鹤:“我之前对着这小玩意儿和他一起笑了一整个下午。”
“但你不是。”
“你失去了你的‘爱人’。”
他反射性地瞪向我。
“我在听你的故事的时候、注意到的。”
“拿夏叔叔和你相识作为开始、最后拿他的死亡作为结束。”
“讲的全都是夏叔叔的事情。”
“而且、你说你和夏叔叔的妻子们和你们离婚,是因为工作太忙。”
“但那样的话辞职便可,而你们抛弃工作和当时的全部来到未来的决定下得相当迅速决断,说明你们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工作,那么为了工作而舍弃妻子的说法根本不成立。”
“你们妻子离开你们,是因为你们两人特殊的关系吧。”
他闭上了眼,像沉浸于往昔的将死老者一般。
“我一直都很喜欢夏纯。”
“从高中开始、到现在也是。”
“对我来说,他……是我这个无人在意、连我自己都不在意的贱命中的唯一的价值。”
“说到底、我一向是随波逐流的那个人,社会怎样怎样、自己的孩子的未来和自由,这些事情怎样都好。”
“我答应和他一起去未来的时候,可能只是感觉和他做邻居很不错而已。”
他躺了下去,枕着夏叔叔的墓上的新土。
“对父亲你来说、这个故事、你的生活在夏叔叔逝去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而听到自己女儿‘想要离开’这种话,那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你想结束一切的想法在他死去时就决定好了。”
“呵呵、对不起啊。”
此时的他心情忽然畅快了、反而笑了出来。
“说到底你从来就没怎么在意过你女儿。”
“周一的时候、陪我一起下楼找豆豆,还说再见下楼迟疑了很久,是夏生让你下定了决心……”
“其实当时你最大的目的只是想让他儿子陪你埋葬他的尸体吧。”
“亏我当时还以为你是个表面冷酷实际上很温柔的父亲。”
“实际上你除了父亲的责任外什么都没有。”
他笑得更大声了。
“是啊……是啊、我没有什么对你作为父亲的爱,毕竟我所以的爱都在夏纯身上。对你只是稍稍有些愧疚而已。”
“你应该愧疚更多。”我走过去、掐住了男人的脖子。
他依然是笑着。
“但是、我带着你来到未来,确实是我最后悔的选择。这不是谎言。”
“你们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过去的事情、那是你的选择,我根本无所谓。”
“但你杀了他们、你杀了夏生哥。”
“你拿着关心我保护我的幌子毁掉了我本该持续下去的生活。”
“但已经结束了,他们已经死了,我们马上也会死去。”
“是啊,已经结束了。”我狠狠地揍了他一拳。
这个未来没有可能性,最终的结局无非是大家死掉。
那一拳、还有我对他的厌恶,只是我自己的事情,并不会影响这个结局。
“我们还要多久会死?”
“我还是不要告诉你吧,不过趁现在给自己挖坟墓的话还来得及。”
“不了。”
我站起身,迈起步子。
“你要去哪里?”
“出去。”
“出去也是死啊,没有了能源供应可能比的我预定的时间死得还要快。”
“是啊、但至少让我最后看一眼——”
塔外面的世界、
本来我会和夏生哥举行婚礼的地方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