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魔花】三 第九章
第九章 少女过往
【补档】
【以下开始正文】

她的心境相当平和,心湖平静无波。
她注视着韵术麒的神情变化,他受困于自己纷乱的想法,竟是没有注意到她的眼泪已经停下来,只是冷眼看着。
“过去的我,做过什么……?”呜咽着,悲怮着,反复哼着。
不允许再逃避这个问题,不允许转移话题。
想要更靠近“真相”一些。只有他才掌握着更完整的信息——经过多方试探之后还是确认了这个事实。
这个学校的其他人,若有若无的,有些奇怪,共性就在于此——他们印象中的过往都是残缺的。准确来说,是谈及韵术麒和雨晴珊的存在时,被敷衍过去,只说些众人皆知的模糊印象。
要说很多人没有实际与韵术麒接触过,得出这样的描述和评价倒也罢了,就连据说曾经教过韵术麒的老师的说辞相当模糊。
根据传闻,韵术麒在这个学校里不说一直很受瞩目,至少不是藉藉无名之辈。对这样的一个人,而且还是没有毕业还待在学校里的学生,收集各方意见居然惊人的统一和模糊不清,这绝对是很诡异的事。
韵术麒虽然渐渐显得隐藏了很多秘密,至少明面上还是守规矩的学生,按时上下课之类。当他被限制在教室或者操场时,便可绕开他的影响试探其他人。
瘦弱娇小的身形,不错的容貌,即使是陌生的模样也不会那么容易招致警惕。以几个月来习得的与人类打交道的经验小心试探询问,装作懵懂和谨慎的好奇,虚心求教般,挑选的对象大部分情况下还是乐意作答的。
并非问很刁钻的问题,更像是寻常的闲聊,也就不会留下什么印象,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认不出人与人之间的区别,而是认得太多了,反而就不在特殊,不会刻意去记。在双方谈话当时以外,根本想不起来有什么值得再度提起。
有意避开了嵇绵奈和穆青澪的班。
前者与之关系密切,虽然曾经传达过友善之意,还是不得不警惕。
后者则是因为,太过在意,所以影响变得强烈,也可能导致失真,再加上已经从穆青澪处得到挺多信息了,再挖掘下去,穆青澪为了显示自己有提供帮助的价值,可能编造出一定的信息量也说不定。
虽然只是两个人,但是在有意无意间,本身的影响可能辐射到全班……这两人掌握的信息,比全班的还要重要。
她知道自己的疑虑似乎有些过了,不过韵术麒本身……确实很棘手。在外围根本没有有用的东西,能够对他造成影响。能够影响到他的,似乎就只有自己——雨晴珊。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不过是个人类而已。人类不该有那么大的力量,影响这么多的人,人们也不会喜欢自己被他人影响。
绕不开的话题。必须从韵术麒这里下手。
借雨晴珊的名义,想要知道些过去的事。在人类的规则之内,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吧?
“晴珊,你真的想要知道吗?”沉默许久,韵术麒身躯后仰靠在沙发上,两手摊开,有些无可奈何的放松姿态。
她哭着,情绪崩溃着,但是紧咬着话题不放……他不可能觉察不出来。
如果可能的话还是要试探着,确保主动权在自己手上,只是愿意表露出坦诚的模样。
至于真的说出多少实话……谁知道呢?
见他摆好姿态说故事的模样,她意识到自己这般作态还不够打动他……有些突兀,没有事件铺垫。好在也是争取来了一丝打开过去的契机。
他不说破,而是顺着说下去……那便让他说。
她自己抓着一张干燥的纸巾轻轻擦拭着面颊,侧首看着他,低声抽泣着,哭势在消退。
“过去的事,可以让你接触,并不是我自作主张不允许。”他思忖着,眼神移动,“你可能已经猜到一些,但是想从我这里证实。没关系,能够说的,我会事无巨细地与你说……首要确保的是你不会受到伤害。”
她的抽泣结束,半湿润的揉成一团的纸巾在茶几上堆了一座小山。她侧耳听着,很安静。
“从什么说起呢?你我之外的,那些人……”
韵术麒自问,与雨晴珊之间的关系,很纯洁,毫不复杂。需要为她打点些什么,购置些什么,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大大方方地与人看,也挑不出毛病,顶多被羡慕嫉妒照顾得事事关照细致入微。
兄长对不谙世事的妹妹的关心。上至与相关的老师打好招呼,下至日常不时的小惊喜,如几颗甜美的糖果。在店铺看见粉嫩的饰品零食会想到她,看见上新的衣裙会设想穿在她身上的模样。
在被他关注到之前,初来乍到的小女生,惶恐不安着、风雨飘摇着,孤苦伶仃。
在他的照拂下……鲜花糖果、言语说笑,即使没有宣传,几乎成为关注的焦点。
大概没什么人见过这么好的待遇,有人在背后暖心关照着的体验。
最开始是匿名行动,后来听说些流言,便也亮明了身份,将被人们注意到的事情认领。
他的名声……多少起了些作用。坦荡荡阳光少年的人设,关照着一个小女生也不会觉得奇怪。但是对她的正常生活造成了影响。她隐晦地表示过不希望得到那么多人的注意。
那么缩减他认为的“对她好的事情”的范围。免去小零食小蛋糕可爱的文具之类……
先前造成的浮夸印象还在。缩减“好意”,反而造成更坏的影响。
流言蜚语,他向来不以为然……当得知有人模仿他,冒充他的名义,依旧向她抛去鲜花糖果,他觉得事态有些不对劲了。
她不会很在意是谁做出的事。她只感觉到因为这些事,后继对她产生的影响。这是她的切身体会,也无法判断对错。
她被敌对了。对立方是谁,或者有多少人,不清楚,也不可能清楚。一种恶意是无形的,弥散的,可能是一个眼神,可能是勾起的嘴角。
对于枯燥学习生活的人们来说是个值得关注的乐子。被压抑、打造得高度一致的生活中,压力得以排解释放的出口。
且群起而攻之,面目模糊。
表现突出的,不是没有。因为站在多数人一边,所以自由地进退,抛出一句恶毒的笑话,然后回到人群,笑容一体。
也不需要具体的唯一的原因,造成的结果就是这个局面。
被推嚷到对立的一方、少数人的一角,被定义为弱者,那么不需要什么理由,所有能够想到的污名都泼去,待着潇洒的快意。
不会考虑被针对的一方……只隐隐希望能够承受更多,还尚未解气。
在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试图干预的时候,面容如商店里精致的娃娃的可人儿,眼神已经无光,望着他的目光与望向其他人的没有区别。
已经不抱希望了,或者,希望死了。
不企图改变现状,或者,现状本是如此。
她可能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或者,这里本就与她不合。
编织了美好的幻梦,打破和脏污起来也如此自然……都,不是她期望的。
违背了她的期望,造成了伤害和痛苦,除了接受之外别无选择,她得在这里生活。
在这里生活,待在这里,困在这里,以及……
地域是局限的,但思维不会。欲念被放大,越过围墙,在学校之外还有别的手能够伸进来……
万念俱灰的、在绝望中封闭沉沦的可人儿,失踪了。
没有人再提起,没有人还记得,痕迹都消退不见了,只留下震惊怅惘的他。
华丽噩梦般的故事说到这里。
韵术麒叹息,目光重新落在她的面上,端详着:“你……怎么看?”
枯针没怎么想,连眉头都不屑于皱一皱。既然是疑问句,那么该要回应,以怯弱的姿态:“是——其他人的错吗?”
依然是模糊的夸张化的形容。雨晴珊的故事,该有多少个版本?不变的是悲剧色彩孤苦伶仃的主角特色。
“不是简单判断对错的问题。”韵术麒抓抓脑袋,又颓然放下双手,“当然,关键的错误都在我。既然你还在我面前,我就不会容许犯第二次错误,我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
“我是怎么回来的?”迟疑着,轻轻吐露疑问。
如果对于她所不知晓的过去,可以肆意编造叙述得完整,那么对于她的出现,要怎么圆这个故事?若是信以为真……这自欺欺人的功夫确实上道。
韵术麒脑海中浮现出她出现在天台欲坠的情景,猛然打个寒战,目光紧紧地抓着她,语气郑重而漂浮:“我也,并不十分清楚。你突然就出现了,还是以那样危险的情景……还好我抓住了你。那个时候,你的意识并不清醒,所以之后的安排,我就自作主张了。”
干脆坦白呢……毕竟是双方都眼睁睁看着的事,再改成其他说辞,倒是贻笑大方了。
枯针便没有在这上面停留,都清楚的事,不必再问,说多了便是谎话了,谎话没什么意义:“自那之后,已经过了这么久呢……让你担心了。”
隐约记得是有带着她向有些职权的老师报备,但是过了这么久,那些人大概也不记得有自己这么个例外的存在。既定的规则之外的事,处理起来总是有些麻烦,甚至棘手的。若是装作忘记了,或没时间,不处理,便好。
她也没急着融入人类的管理体系之内。
自作主张……是啊,自作主张。连这个名字和身份也自作主张安排了,尽善尽美模样。如此迅速想出了一套说辞,堵住他人口,也让自己相信,实在了不起。
“如果一意孤行,会导致灾殃,我会学着听别人的意见。”韵术麒叹息着,眼神柔和低垂,“如果你有所要求,我会尽量满足。我不是你,所以你需要什么,直接告诉我,不然我还是会和从前一样没有长进。我所以为的好,不一定对你而言也是好的。我已经,明白了。”
缓慢而有力地说着,一字一句,由心底发出,终于是有个合适的能够倾吐的对象。
他会努力的。努力地,以合适的方式,对她好,尽可能的好。
一片赤诚。
枯针如此听着,不发表评价言论。
“你想知道的过去,如果你需要,我会慢慢的、一点一点地,重现予你。”
韵术麒注视着她的眼眸,温和缓慢地说,“一旦揭开,就不容许再盖上了。如果过程中你想起了什么、你感到痛苦,也不会停止。这是,你想要的吗?我不会恐惧,却不能确保你不会害怕。你知道,你确信,你会知道的……”

枯针同样注视着韵术麒的眼眸,表情冷淡地回望过去,一片空洞清明。
面对她的问题,做出开诚布公的诚恳姿态,倒也不落下风。
无法有确切的指向,因为对于所谓的“雨晴珊的过去”不甚了解,所以该抓住什么点,不会太明确,也就无法逼问。韵术麒既然能掌握局势这么久,也不是泛泛之辈,逼问也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拖延着,模糊着。
如今的表态还算是好的结果了。还是由他领头,去接触她还未能接触到的领域。姑且认为他迄今为止说出的信息都是真实的,若是编造,一来记忆不深刻,容易前后脱节,而来编造新情节还需要额外的脑力,得不偿失,反正她什么也不清楚,无处求证,能够依赖的也只有他的言语罢了。
还是被动着。但不急,也不需要不安。
精神层面,她有足够多的时间自省,也只愿按照自己的方式解读和储存,被误导的可能性不算很大。思想上的独立是必须的,这是完全个人化的东西,不需要什么教导,天生就会形成的。
物质层面,继续仰仗着韵术麒全方位的支持也无妨,除非什么时候韵术麒提出要收回去再做考虑。
人身安全……
在韵术麒疏于监控的这大半个月,在湖秋沙所谓的监督下,她基本上巩固了基础,实现了对自身魔力的初步掌控。
若是估算无误,现在的她,相当于处在小魔女等级。看起来是魔女中最低的等级,在人间行走,已是可以不畏一般的人类势力了。
区区一个韵术麒……怎么看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类模样,更谈不上造成威胁。
不是自信过头自负了,而是,根本就不值得考量。
不论什么时候,她所拥有的力量,都是无法也无须与韵术麒相比较的。根本就身处在不同的体系里。
既然无从产生畏惧,又何必瞻前顾后惶惶不宁?
于是她没有应声。关于选择,彼此心知肚明。
这是必然的事。不揭露过去,那么,未来也无意义,只是苟延残喘罢了,姑且活着。
韵术麒从她的眼神中也明白了,便是叹息,收敛心神,有些怅惘:“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吃穿用度,这些都不用担心才对。
只是为了从他口中敲出过往……赤裸裸的利用了,毫不顾忌他会作何想。
只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不会顾及什么手段工具途径……只是自己活着,为了让自己活着,不必期望着被她利用后会生出些许感激,距离亲近。无法真正靠近,她的世界只有她一人,自矜着,冷漠着。
偏生无法对她置气……她似乎吃准了他会对她好,傲气地在一开始就说明了,她不屑于知道他的目的,让他藏好些。
看不见的就不必心烦。
想要看见的会自己去挖掘。
正如对“雨晴珊”忽而疏远忽而靠近的态度。
这般不惜表现出强烈的意图,愿意被他拿捏的姿态,也要得到雨晴珊的过去……意味着什么呢?若是傻傻的就以为,是真正认同了雨晴珊的身份,从而去考虑身边的事和自己的态度,未免过分天真。
但怎样都好……渐渐把她带进来了,不论作何想。
她的目的,不甚了解。那自己呢?
韵术麒自嘲地勾勾唇角,却也没再专注精神盯着她。除了关键的事情上,其余都无关紧要,也不必每时每刻紧绷着精神,他也是会累的。她也不是会斤斤计较的性子……自问已经掌握了不少了,关于她这个人。长足的进步。
枯针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在斟酌该说什么:“嗯……”
一次只解决一件事,便可以心无旁骛地着力去做。现阶段想要攻破的就是韵术麒紧闭的嘴,一时间竟是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够与他相谈。
沉吟许久,才气息虚浮地问出:“你最近,在做什么?”
枯针入学后,两人也是差不多的作息,在屋子或饭堂里共处的时间与以往相差不大。不过这大半个月里,每天虽然还是能看见韵术麒,但基本上就是匆匆一面,例如她刚起床从房间出来,韵术麒的身影便是迅速穿过客厅出门去了。
乐于减少不得不与之相对的时间,更多自己的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比如练习魔力……但是,这般忙碌的模样,太可疑了。为什么?
不想绞尽脑汁只为了维系没什么必要的所谓感情,于是突然这么想到了,就这么问了,没有过多思考。
韵术麒是全身重量靠在沙发上的姿态,以为稍稍卸下重担得以休息片刻,倏然听此言,不曾预料,竟是微微愣住了。
她若是懒得应付自己这近乎结束话题的问话也就罢了……问他?
她只是隔着半米的距离,在沙发上另一端望着他,纯良的不带一丝情绪的眼神。
“考试,很多啊……”韵术麒这样叹气,摇摇头,表现出一个快要被沉重学业压垮的学生的模样,一边为自己做不完的卷子所忧心,一边不忘表达对她的包容,“你不需要在学业上努力也可以,认真投入学习实在有些痛苦。”
枯针自然不会纠结于证实是否真的考试很多。理由未免无趣。
既然他不愿细说,也就作罢。渐渐地容忍自己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比如此等社交。
面子吗?谈话的完整性,你来我往……搪塞敷衍了便是。表面上的和和美美。
应允之事,确定下来,便好。其余还是端着跟之前一样的态度,不需要做什么调整。
她颔首表示明白了,抓起梳子,便起身回房间。
一点也不留恋,也不收拾一下桌面的纸巾堆……
韵术麒苦笑,还是自己收拾了。
允许她有些小脾气小任性,整体局面还在控制中,细节也就无须介怀。还没到尖锐不可消停地矛盾出现的时候,其乐融融。
关上房门,又是自己的一片空间。
不用刻意闭眸屏息,也能够觉察到平和惬意地等待着她结束会话的妖族尊王的气息。
“终于有些进展了。”枯针轻叹,依墙站着,对不请自来的这位影尊也没什么感想,只是对方才与韵术麒的对峙的总结。
湖秋沙瞅着她脸色流露出的淡淡疲惫,眸光幽亮:“我得道一声‘辛苦了’么?按照你的期望,他只不过是小小的松了口,甚至可以随时再闭上。”
“人类是复杂的生物。”她眉间烦闷,“我知道的。我只是想不明白,倘若雨晴珊这个人真的存在……闹出再大风风雨雨的人物,终究不过只是人类之躯,有什么值得遮掩?何况一直听描述,还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怯弱女生,放眼人类群体,多如牛毛。”
“放置在大的群体之中,自然是没什么出奇的。但是于特定的个人而言,意义就不一样了。”
湖秋沙站在窗边,稍稍拉开一点儿窗帘,两位都可从这缝隙中,看见外面来来往往行走的人。毫不出奇的面孔和身材,传这一样的衣服,彼此之间几乎毫无辨识度。
“从这些人类身上,你能看见什么?根本不会去在意,因为这些人于你而言没有关系,自然不值得注意。可若是,其中夹了一个韵术麒呢?”
枯针微微凝神,坦白道:“注意会落在他身上,提高警惕。”
“你觉得不得不与之打交道,他于你而言有价值,那么便会生出在意,他于你的分量,便从普通大众中凸显出来了,即使,他依然是个‘普通’人类。”
湖秋沙娓娓道来:“可曾听闻人类有句俗话,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一旦觉着人群中某个人于你而言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那么,他便是特别的,哪怕只是对你来说的特别。特别得,不得不改变对他的态度,对他倍加注意,使得这个人,越发的不同,而你也相信这一点。”
再引回来雨晴珊的话题:“人虽然要与很多人打交道,但是会有那么一些人,在某些特定时候,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人的。一个人的影响力完全盖住了其他人,对其他人不再感兴趣,无限地放大某些感觉,忽略另外一些。雨晴珊之于韵术麒,或许便是这么特别的一人。他对雨晴珊持有任何态度,都是正常的,也必然是独特的。”
枯针渐渐明了:“正是因为韵术麒对雨晴珊的重视、特殊对待,才使得,三缄其口?即使她的事在其他人眼中并不算得了什么……”
不以为特别,所以没有放置什么注意,遗忘起来更是干脆。
到头来,掌握更多信息的,果然还是只有韵术麒本人。
枯针头痛着,又听见湖秋沙风凉话般的建议:“你已经重拾你的身份和力量,雨晴珊是不是人类、是不是存在过、经历过什么,不去理会也行,帮我把魔药炼好,就再没有麻烦事了。”
她抬眸瞪了他一眼,明媚如春水的杏眸含着微微娇嗔:“雨晴珊这个人,或者单纯说这个名字,已经纠缠我很久了,对我来说已经产生了联系,必须做个了断。既然已经冒犯了我,就要把她查清楚,不论她是谁。”
她没有说的是,那个神秘的声音,浓雾中的少女,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不得不弄清楚。
一件事已经开始朝着终点进发,断然没有中途改道的理由。
结果不可知会对她产生什么影响。但是存在影响的可能,就不可假装事情不存在而离开。
她还需要时间融合新获得的信息和力量,她的处境……她可不是风风火火的莽撞之辈,要从事情脱身也要徐徐图之,只是为了自己舒坦些。
好奇……也是一个原因,不可否认。越是遮掩着藏匿着,就越想要刨根问底,哪怕会破坏得面目全非。
更重要的是——她还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这里是人间,偏僻的美林学院。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与她有关的信息?
没有过去,简直就是蒙在鼓里,被迫走进迷宫,全部都要一点一点靠着自己去探索。
当然湖秋沙也是不可小觑的助力……但他也没实际做出什么改变,安静地作壁上观,看着自己痛苦郁闷挣扎歇斯底里,高抬贵手指点一二,偏偏她还什么都对他做不了。
和湖秋沙再谈了谈韵术麒那看似威胁警告的言语,分析一番可能存在的风险,以异族的视角爽快地决策,便也就结束美满的一天。

眼帘开合,枯针望着尘埃飞扬的走廊,又看了看身前两步远的少年背影。
这里是……
“还记得这栋楼吗?我曾经带你来过。”少年背对着她,语气淡淡,陈述事实的气息,平稳坦然。
枯针环视周围,无非是破旧场景,空气中也是浑浊不适。还是渐渐引出些许记忆碎片,拼凑起来:在她被他带着“逛校园”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因为那个脑子里的声音……被迫中止前行。
与那次不同的是,韵术麒并没有紧紧地盯着她,生怕她从眼前消失——他甚至敢于背对着她,想来是清楚,她会愿意站在这里,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
也或许是,为了与记忆中的“她”相对,而选择不看她。
枯针眨眨眼眸,不语。
韵术麒停顿片刻,估摸着她已经想起来了,依旧按着自己的节奏,平淡地说着:“不仅仅是来过,而是在以前,经常来。像是秘密基地一样——只属于我们俩的。”
关于这栋楼荒废了多久,韵术麒也只是听闻些只言片语,判定很有年头了,却还是不倒,没有被拆除或挪为他用。有时候上锁,有时候则疏于管理,连门锁被腐蚀掉了也无人知晓。碍于一些鬼魅传说,基本上也不会有人经过这里,对这栋楼多看一眼。
对于想找个安心之所的雨晴珊而言,是新奇可靠的好地方。
“阿珊,这里……”
面容还有些青涩的韵术麒微微笑起来,转身摊开双臂,展示着这片空间,振奋起来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引起尘埃震动,使得些碎屑簌簌地抖落下来。
“这里,只有我们。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荒败的腐朽气息的空荡空间里,年轻的少年少女自在潇洒,言笑着,哭骂着,人与环境鲜明的对比有些奇异。
避开行人,甚至避开监控,按捺着莫名激动的心情,穿越锈蚀严重以至于微微变形的门扉,来到独属于这对人儿的空间,以及时间。
过于诱人,过于梦幻。
一切外界不允许的在这里被拿出来,被消化,归于平静。
平庸得乏味的日常俗事,千篇一律的面目,麻木的灵魂在自由的空间里才能舒展开来。
紧皱的眉舒展开,紧抿的唇舒展开。
羞怯的笑,开怀的笑,说着不像话的话。胆大妄为起来,骂着布置了恐怖数量作业的老师,嘲讽着拍老师马屁的学生,陈腐压抑的事物,被肆意挑拣出来肢解摔打,反正不可能光鲜亮丽,再毁损也无妨,只为了吐出一口浊气,发泄无端愤懑。
笑骂过后,脸颊肌肉用力绷紧得微微发疼,却不免染上几分惆怅迷茫。
“既然讨厌这里,为什么不离开呢?”
少年少女靠着墙壁懒散坐姿,不约而同地仰头望天,看着窗外那一方翻涌无常的云雾,轻轻地叹气。
“没有特殊的理由,怎么可能随意离开。安安稳稳地在这里就读,熬过这几年,然后毕业,再然后……”
“然后会怎么样呢?要去哪里呢?”
“你想要去哪里呢,阿珊?”
少女垂眸,睫毛很长,仿佛有星点在上面跳舞,轻轻颤动着。
沉默许久,低声:“我没想过。只是觉得,无论去哪里,都很讨厌。”
路上的奔波劳苦且不论,漂泊到全然陌生的地方,一切都要重新建立起来,充满不确定性,不得不强迫自己去接受新的环境,新的群体,试图融入,以这样毫不令人欢喜的姿态接近着,可笑而疲惫的徒劳。
只是为了让自己生活得安稳些,靠着能够容纳进去的群体,慢慢地站稳脚跟,然后才敢以较为稳定的姿态去观察周遭的事物,那些善意或恶意。
可有想过群体是否愿意接纳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允许权益交织着归顺当地的规则,共享一些资源,荣辱与共。
防备着,自顾自地说笑,偶尔有眼神迅速试探过来,想要抓住痕迹的时候又若无其事。
仿佛空气中的每一粒微尘都在嘲笑着:你不属于这里。
为什么一定要属于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生活其中呢?
一个人也很好。没有必要……
想要被谁看见,想要被谁作为焦点,目光坦荡荡地直视着,自然地说些什么。
冒出这样的想法,不是庸人自扰吗?这不重要,可是困扰着。
这样的人存在吗?是你吗?
但是你,又是因为什么而接近的呢?也许也只是当作笑话罢了。
所以去哪里都一样。在哪里也一样。都是陌生的人。同样的眼神与碎语。不能理解。不期望理解。只想要保存好自己,能够正常的学习生活,就足够了。在这里也不过是为了完成不得不完成的学业而已,跟其他人有什么关系呢?
至于未来……听上去就很遥远。远得陌生,更加不可捉摸。
不想要冥思苦想,把问题抛回去:“那你呢?”
“我也没有想过。”韵术麒干笑几声,并不装深沉,“大概还是常规的路子,毕业,升学,去更大的城市……”
他看着少女的侧脸有些许落寞,收回跑远了的遐想,沉声道:“我不会抛下你的。”
“说的什么话。”少女微微抿唇,忍俊不禁,“你肯定要比我早很多离开这里。我在这里上学,跟你可没什么关系,更不要你挂念。”
因为是完全中学,所以待在这里的时间很漫长。但是再长,终究也是要毕业的。凝滞的时光,忽然解冻,不可遏制地飞速流淌,很远很远,超出想象。
怎么就谈到这伤感的话题,离别什么的……明明到哪里都一样,遇到什么人也是一样的。无所谓。
韵术麒却不管她话中藏着的淡淡哀愁,目光炯炯地说道:“自从我亮明身份照顾你,就不能甩开了。我是你哥哥,一直是,永远是。不论去到哪里,我都会……”
“不需要。”少女恬静微笑着摇头拒绝,淡淡神色温婉疏离,“过你自己的生活就好。没必要强加什么责任。我清楚我是多么麻烦的一个人……离开之后就断了联系吧。就像没有出现过一样。都一样啊,能顾得上的只有自己的世界,毕业典礼上也会祝福你的。”
怯弱着向陌生庞大的世界伸出小爪子,感到疼痛之后缩回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世界壁垒更加牢固了。
很早之前就信奉着某些观念,虽然也不知道从何而来——人该要一个人活着。可以站在群体中说着一样的话,做着一样的事,但是永远只是作为一个人而活着。其他人接触不到,也不需要接触。
很清楚地抓住这一点,善意承受着,恶意也承受着,都一样,对于她来说。
可能是近乎本能的防备心让她无法与人交心,真切地撞击到人群的怀抱中,那保持着自己也挺好。有着这样的想法,人群离她就更远了。有点奇怪,又理所当然。
不清楚被讨厌着还是喜欢着,假想若是存在着,也不过觉得都一样。
她被排斥着,又或许是她已经感受到不可能被接纳,所以端着自己的清净独处。
朋友什么的,才不需要,也不理解是什么。
如果某个时间与某人产生了某种羁绊,那么时间到了,终要分别,分别之后也就和之前一样吧,一直一直是一个人。
什么也不需要啊。
“阿珊。”韵术麒皱着眉看她,那白皙面孔似乎更加苍白了。
深吸一口气,他慢慢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只清楚我自己想做什么,你也无法阻止。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说到做到。”
“你不用毕业?你不用升学?你不用去大城市闯荡,看这里永远也不会拥有的风景?”少女依然在发笑,眼角隐约有晶莹闪烁,“留在这里……随时要腐朽发霉一样,每天都是一样的,看见的人是一样的,做的事是一样的……这样的生活迟早要摆脱,但不是我。我得在这里待很久,待上好几年,可能变得和他们没有区别了……也许就安定下来了,什么也不去想。”
悲凉绝望。
却是再熟悉不过。
熟悉才会产生安心,生出喜欢。
可是怎么会对这里喜欢呢?除非与他们同化。
只有那个模样,才是适合在这里生活的。而她还太慢了,所以才感觉到痛苦,快要无法忍受的痛苦,碎语与眼神笑意,她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够变成他们的模样,学着安心地待在这里。
她感到不安,很久了。像是一直被嘲讽的:你不属于这里。她也觉得不属于这里。可是该是哪里?还能去哪里?
只是因为某些可笑的原因,遥远地奔波,落在这里,结识了眼前人,就该收敛一切浮动的不合时宜的念头,死心塌地地闷头学习生活?
太多不明白的事。她只是在这里。被丢弃在这里。谁也不在乎。
再过不久,连眼前人也要离开了。
有什么不同?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一样的黑暗绝望,漫长难耐。
可笑地说着含糊的激动的承诺,有什么意义呢?很快就会遗忘,更广阔的新鲜的世界,一下子会把过往的灰蒙蒙全部吹散撕裂,什么也不会记得了,本就没必要记得。
腐烂在这里的只有她,只有她就好了……
不对的只有她。无法适应环境安心地生活下去,是她的错误,不该给任何其他人带来麻烦。但是麻烦已经产生了,就尽可能少一些,甚至直白地告诉别人,不用在意她也可以。怎样辱骂也可以。作为陌生人闯入这里是她的不对,虽然她无处可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切没什么不同,只是她变得更为脆弱惶恐了。如今,连他也要失去了。
迟早的事。她清楚地知道着。如何让自己狠心,不去在意这些?
会学会的。学不会的话该毁灭了。
韵术麒悄悄伸出手,握住了她的小手,牢牢地包裹在手心。
他看着她低声抽泣着,虽然有些困惑,但觉察到应该是提起的话题大失败的缘故。
她很脆弱敏感。很不容易让她信任自己,接受自己的好意,还和她一起建立起这个秘密空间。但是稍有不慎,还是会远远地推离。
她并非第一次在他面前哭。摔倒了会哭,习题太难了写不出来会哭,想到发生的窘迫尴尬的事情会哭。他隐约明白这次哭是因为什么。
不舍得他吗?不全是。更多的是害怕自己又是一个人了。已经在这里快一年了,可还是对什么都小心翼翼,什么都陌生。对她来说没有区别,不会给她温暖的拥抱,贴心的慰问,猜疑妒忌像毒刺一样在暗中蔓延,好在是还没有人动手动脚,明面上的创伤。
现在她勉强会试探着抓住他的袖子躲在他的身后,可是当他毕业那天,她得看着他衣着光鲜笑容灿烂地挥别母校,走向更远的世界,而她只能留在这里,继续灰暗的岁月,如何能不难过?
他几乎是在这里长大的,对这里的一切都很了解,但唯独不了解人心深处细微敏感的那些东西。其他人基本不会需要怜悯,但是初来乍到……不,就算来了一年,还是格格不入着。很奇怪,但隐约能够理解,但也做不了什么,只能陪伴着她。
如果连这微弱的陪伴都不存在了,她要如何是好?
面对这样娇弱美丽楚楚可怜的人儿,没有办法不耐烦,只能试着呵护。他下的判断就是不能离开她,不论什么形式。
还有些时间,距离他注定的毕业。
什么时候开始,毕业变得理所应当呢?如果强行要留下来……不,也可以考虑一下将她一起带走?可是能用什么理由呢?毕竟在大人看来,只是在这里度过几年求学时光,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必经阶段罢了,没什么需要特别在意的,更是不容许冒出什么理由让他们去在意。
韵术麒牵着她的小手,感受着手指的力度由坚硬的抗拒到无力的柔和,柔弱无骨地贴在他的手心里。身边的人儿仿佛是累了,长长柔发的脑袋也试探地靠在了他的手臂上。他思忖着,捏了捏她的小手,以示安抚,久久沉默不言。
表明态度并不一定需要言语。就像他一直惯用的先付出行动,直到这些行动不得不引起施与对象的注意。
他希望自己能更强大些,除了口头上争辩辱骂,也能够更强有力地抗拒那些理所当然的念头。
只是为了身旁这个柔弱的少女。
不希望她受到来自其他人的伤害。
他自己却是顾不得了。

枯针冷漠地打断韵术麒的遐想,置身事外的距离感,清清冷冷的,并不在意此情此景,也或许什么都觉察不到而感到困惑难挡:“所以这里,只是你用来给软弱的……我,哭哭啼啼的地方?”
假意温柔体贴包裹着柔弱少女的身心,耐心哄劝着,背后包藏着什么心思呢?不想去猜,也不必要。
她不在乎身处其中的雨晴珊怎么想。她只想得到关键的信息,更加客观实在的,而非这些虚无缥缈柔弱不堪的情感纷扰。
代入其中还是很拗口。如果非要伪装那便尽力而为,总不能让自己被恶心到。被质疑也没办法,认她作雨晴珊的人是他,即便她已经几番提醒过了,那么这种固执也该由他自己继续保持着,认定着,不要动摇。
凭着这些细枝末节妄自猜测是很无力的,也不需要。姑且听着,但不能全听,尤其是重心放在莫须有的感情描述上。适时还是要打断的,提醒他自己这个听众已经不耐烦了,换个叙述方式为好。
要想把她作为故事的一员,就不能够全凭自己心思去讲,多少也要顾及她的意思。
“当然没这么简单。”韵术麒依然背对着她,她看不见的面孔真实地落寞着,被阴影包裹,但是语气已经再度转为平稳,“我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尤其是对你的——过去的你,现在的你,同等效力。”
枯针嘴角微抽,换个提问:“倘若,你并没有找回我——你会怎么办呢?在这里继续待下去?”
既然雨晴珊失踪前,韵术麒便是处于将要毕业的时节,那么这个时间跨度便很可疑——他不该现在还在这里。
这个特殊的原因是什么,想必他得在接下来进行解释。谁都不是傻子,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然而要抗住惯例、抗住全校师生的眼光,继续以寻常姿态的学生身份留在这里,这个理由必须得有足够的说服力才行。
若是她没有出现在这里,又恰好被他拾到,该会是什么光景?他便是一如当下,成为永远的高三学生?且抛开学业压力这些世俗的考量……耽误的光阴能够做很多事,比作为一个什么力量也没有苦学生要有价值得多。然而为什么?
他只是个人类……她忍住没有任由自己的眉头皱起。还不到时候。沉思的姿态也该放在合适的时机。
故事不可避免的离奇起来,预料中的。然而他该如何解释?扯谎的话,她这个听众要真正不合格下去了。她已不再是一片空白,毫无力量。
“没有如果。”韵术麒深呼吸一次,流畅地转过身来,面上挂着和煦的笑容,温暖得堪比冬天里难得的灿烂阳光。
“你就在这里。”他注视着她的身影,在几步之遥,触手可及的真实,在没有被雾气笼罩的眼前,清晰无比,俏生生地站在那里。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有预感,并且幸运地成为了现实。”他这样叹息着,满足着。
枯针的困惑更深。
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为什么?”
“不仅有我答应你的……你忘了吗?我们彼此,也是有约定的。”恰到好处的温度的微笑,减轻了些许可能存在的嘲讽意味。
你忘了吗……
因为忘了,所以可以毫无负担地说出来,让对方产生惶恐不安。
但面对的是她,便是失了算。
枯针盯着他,面无表情,没有被他的温暖柔和所打动。
然后缓缓地,勾起唇角,微妙的语气:“是吗?”
仿佛叹息,仿佛迷惘,仿佛天真,仿佛疑惑,简单的两个字,在喉舌婉转轻颤,幽幽地拨动心尖。
她的声音带着魔力,一丝一毫的分量,效果便是大为不同。把极其微弱的魔力,融入单薄纤细的声音中,需要一定的较为高超的操纵能力。
非破坏性的。只是想扰乱些什么,让它看上去不那么平静。一点儿涟漪浮现也好。
韵术麒注视着她冰冷的俏丽面容,心头黯然,声线低沉:“晴珊,我们之间的距离,没有你想象中的远,也没有猜疑中的那样近,恰好的时机,被信任着,然后约定,不成文也心知肚明。约定的内容我不能直接告诉你,如果你真的想要一点点拾回过去,还需要一段铺垫,建立在确定你能够理解和接受的前提下。”
是在忌惮着什么?
只是人类而已。人类的社会里,会存在的事。
纵使再离奇……在异族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因为是有别于人类的种族,被斥为异族,那么再离奇的事也可以纳入其中。换言之,所有不被人类所容忍允许属于他们的,都归为异族,极好的借口。
过去的雨晴珊所拥有的感伤等等,不被她所有,所以无法产生也难以想象代入其中的感受。这段说辞于她而言没什么意义,她不会感伤怀念这样的过去,联系当年的情谊,韵术麒的打动计划宣告失败。于是该往下走了?
“只是这样吗?”总觉得还有什么没被榨取出来的价值,然而不清楚本来模样,只能试探着,“在这个地方,有什么特殊的经历吗?”
只是闲聊着,充当写作业的地方,未免过于无趣,漫谈起来也只是徒劳地感伤几句当年时光,不会有什么具体的印象。
这是一栋废弃已久的、不会有外人来的教学楼,这样的场所,极大的自由度,心底压抑的平常不被允许的冲动,难道不会被诱发出来吗?谩骂看不顺眼的现实,力量也过分弱小了。
枯针想起闲来无事浏览的些许人类的故事传闻之类,知道人类这样的存在,倘若真的允许最大限度的自由,多半是会任由自己的本能,偏向寻常时间里会被称作“恶”的那一方。典型的例子如那个有名的行为艺术,放纵到最后,险些被枪杀。人类的恶有很多种形式,到底也只是恶罢了。
要说什么也不值一提,不论是会被定义为善或者恶的,什么也没有,掩饰的意味就太刻意了。
既然逃离无望,只能试着容忍,甚至接受。
熬着既定的时间,直到意外出现,打乱了秩序。然而插曲又云淡风轻地消失了。宏观的稳定的秩序依然安稳存在运行着。
什么样的力量呢?
“这里也并非真的与外界隔绝的净土。”韵术麒收敛笑容,摇了摇头,“有别的人进来过。”
总有些好奇的人,或者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悄悄钻进来,闲逛着,脚步放肆或小心翼翼。
一栋楼很大,空间间隔很多。但是寂静下来,远远的声响也能够被觉察。
话题止住了,面容上的神情收敛凝滞,半屏息听着动静。
若是靠近了,似乎越来越近,那便蹑手蹑脚躲避到更远处,反正这里的结构已经熟烂于心,怎么跑都不会迷路。
若只是远远的,听不真切,便也由他去,只是说话的音量有意识地控制小些,直至确定人已经离开。
打破了两人的宁静,是很让人恼火的事,然而无可奈何,无法理直气壮地抗议,只能避其锋芒,黯淡的躲起来。
并非来人都很谨慎,守着规矩,凭着无端的胆气,乱跑也是有的。这便是避无可避了。况且没有明文规定,其他人能来,他们自然也能够出现在这里。但是一旦碰上了,该怎么说?便是要当即编造出来的理由。
不在意料之中的碰面,多少有些尴尬。至于碰面之时,两边在做些什么,探究起来已经没有意义,两边相遇总归是不愉快的。不免猜疑来意,震怒对方的质疑。如此种种不一而谈。
非常迅速地判断出来避无可避,索性也不必刻意遮遮掩掩,是忽然闯入的人打扰了,而非原本就在廊道的人惊扰了来者兴致。坦然地继续先前正在进行的讨论、玩笑之类,等待着。
韵术麒正飞速地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意图把一道枯燥单薄的题目解释起来,在哪里加辅助线,哪里设点,等等。雨晴珊托腮在一旁歪着脑袋看着,小脸不觉皱起,努力试图理解这些线条数字、空间结构之类。
凌乱的喧哗声,突兀地直刺耳膜。
声音近了,更大了,又突然息声,想来是已经发现二人了。
韵术麒继续写着数字,仿佛每个步骤所有顺序数字都熟烂于心,只是这般一字不落严谨地拷贝出来,落在纸上,铺开来,力求明了。雨晴珊努力让自己的目光停在纸上,那些字仿佛跳跃着,让人眼花缭乱,隐隐感觉神秘而不可捉摸。
浓厚专注的学习氛围。
然而存在于这破落之境中很是微妙。
身着着皱巴巴宽大校服的几个学生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首先是保持对狂热学习者的敬畏之心,其次是怪异的感觉。
不在教室里头,不在老师的监管之下,一男一女待在无人之地,只是在做题?谁信?
他们瞄了眼韵术麒手边摊开的几张纸,上面已满满的是字迹,再没有多出一块空白之处可以信手涂鸦,略潦草地躺着各种神秘的符号线条,隐约猜测是数学、物理之类。
还真的只是在做题,不是临时装的?
忍不住放轻了呼吸和脚步,从两人身边经过,惊疑不定的目光还是乱瞟着,然而一看到满满的字就头晕目眩,只好放弃解读字面的打算。
若不是厌烦这些正经事,怎么会在校园闲逛,躲进预想中的无人之地?真是晦气,在这里也能碰到热爱学习的人……
本打算快步远离这俩人了,目光又不觉往脸上瞟——嗯?!
撞撞胳膊,拍拍肩膀,窃窃私语。
雨晴珊秀气的眉快要拧成一团,心脏难以遏制地怦怦乱跳。她还做不到镇定自若,在被不明意味的目光注视着的时候。目光停留的时间过于长了,但是也不好转身去看发生了什么。窘迫着,忍不住轻轻咬住嘴唇内的嫩肉,煎熬地、心不在焉地望着纸面。
韵术麒垂下眼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乎觉察到身边人的不安,放下了笔,然后起身,走到了不知何故停留的学生面前,进行交涉。
雨晴珊不清楚他们说了什么,只是越发低着头,畏缩着,听着心跳。
她低着脑袋,柔顺的长发乖巧地束成马尾辫,垂在单薄的背部,铺开如细腻的巧克力瀑布,几缕细碎的鬓发并不那么服帖,随着动作俏皮地粘在面颊上,也并不狼狈,白皙水润的侧脸于是显得更加柔美晶莹。鼻尖轻微颤动着,那轻微慌乱的呼吸也变得可视了。
空间变得极其安静。人们只是注视着玲珑窈窕的少女,发丝的晃动,睫毛的轻颤,眼眸的光华,鼻翼的起伏,指尖的轻动。纤细,晶莹,美丽。不似真人。
不知过了多久,韵术麒重新回到她身边,执起已经冰凉的笔,扫视一下写了一部分的公式,继续写下去,仿佛人没有离开过,思路没有被打断,依然流畅无比。
“他们是来……”雨晴珊忍不住开口问,语气微弱着恐慌,柔软慌乱的呼吸还是没有平复下来。
韵术麒把剩余的步骤写完,再度丢下笔,随口道:“逃课,来玩躲猫猫。不用理。”
雨晴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而没过多久又抬起头来:“我,我想去洗手间。”
因为这里废弃已久,水电自然是都不行了,两人也只能趁着白天来这边待一会儿,如果要上洗手间,还得返回宿舍,或者找另一栋正常教学的教学楼解决。很不方便。
“去吧。”韵术麒颔首,手指点了点自己面前的几本厚厚的习题册,“我还有些作业没写完,我在这里等你。”
雨晴珊从包里取出一包纸巾,回眸看了他一眼,匆匆离开了。
取出手表看了眼时间,计算了下路程所需的时间,韵术麒沉着脸,继续写题。写到一半,忽然起身。
“又是英雄救美的戏码?”枯针抿了抿唇,语气淡漠地开口,“韵术麒,你确定,就是如此?”
如果韵术麒脑子里只有这些没营养的内容,似乎自己先前对他所作的警惕都成为了笑话,他不值得如此重视。
近乎刻板的印象,对于她——雨晴珊这么个形象。
还是说,是谎言?
韵术麒不至于愚蠢到,开诚布公了,还要毁掉来之不易的信任。所隐瞒的东西,有那么重要吗?
“我还是寄希望于,你自己记起来,”韵术麒叹了口气,目光淡淡的,似乎透过她,注视着当年的身影,“我说的话,你也不能够全信,不是吗?”
枯针沉默。
有个可怕的猜想,不可控地从心底生出来:他知道她不可能想起,所以才说得云里雾里,只是为了让她自己推断,让她自己得出能够使自己信服的“事实”。此外便不必过多解释,便是说过了,尘埃落定。
他清楚她不是雨晴珊,所以才肆无忌惮——这件事早就默认下来,也几乎不再可能摆在台面上说清楚。
他到底……
如果要这么推断下去,彼此沟通的起始点,是建立在“她是雨晴珊”这个判断上的。如果韵术麒最开始就没有把她看作是雨晴珊,那么后来的一系列,没必要,也站不住脚。为什么?若他确实认定她是,哪怕仅仅是说服自己认定是,那么当质问过去的事的时候,他的说辞,也不该有这么多犹疑。
韵术麒的情感态度,是直率赤忱的,他打造出来的好好学生的形象便来源于此。情感上做不得假,关切也实实在在地落在眼里,可是姿态却是矛盾的。不得不怀疑他的立场。又或者,他确实又如他所说的,对雨晴珊是独一份的特殊吗?
不对。动摇起来。对韵术麒忌惮太多,思虑太多,竟是思绪杂乱,有些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猜想,那些是原原本本的他的话。还有湖秋沙的言语……信息凌乱起来。不能妄下判断。直白的质问不能太快。
“罢了,晴珊,今天到此为止吧。”旧景重现似乎颇为耗费精气神,韵术麒的面容越发显得黯淡,甚至忍不住侧首打了个哈欠。
枯针凝视着墙角的灰黑色蛛网,有些犹疑,最终还是缓慢地颔首。
要如何判断正误,或许并非最关键的。关键在于人——如果足够信任的话,非黑即白,没有多余的疑问。
深信不疑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