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二)
在冬天刚刚开始的时候,在旧的一年还没有过去的时候,还有一个人悄然离开了。
不是意外,而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她也有自己的理由。
那是个周日,路上结了一层病,一不小心就会摔倒。
她来到学校,又很快请假回家。是什么时候请假回家的?好像就是那天下午,也好像是第二天早上。
在某个时刻,我转身和她的同桌说话,没有看见她。据说她请了整整一周的假。
然而星期三的早上,她就悄悄走进了教室。前一天晚上,班主任在教室里给她的家长打电话,让她赶紧回来上课,别耽误了学习。
转入文科班后,我一跃成为第一名,可就在上次考试,她成为了班里的第一名,比我多六分。考试后的家长会上,是她作为学生代表发言,而登台领奖的那个人,是我。
那时我并没有想太多,一张荣誉证书就让我乐开了花,很久以后,我每每想起,都觉得这样的做法是在不妥。
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了。
第四节生物上,本来抄书抄答案就能做完的作业,她没有完成,生物老师忍不住说了她几句。生物对文科生来说并不重要,只要能应付过会考就行。她或许是在做别的作业,没来得及写生物作业。
午饭后,舍友提着我们两人的热水壶去打水,回来时,他沮丧地告诉我,我的热水壶摔了。
我看着他手里完整的空壳,觉得好笑。
谁也没想到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
午休时我突然惊醒,手心都有些湿。我以为要迟到,看了眼手表,时间还早。于是我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
没多久我就听到了头顶传来一身钝响,然后是尖叫和惊呼声,还有人喊着打120。我往最坏的方面想,大概是楼上打起架来了,撞到了床架发生了声响,然后受了伤吧。不过这和我没有关系,我不曾睁开眼睛。
片刻后,室友告诉我们,她跳楼了。
我猛地起身,却说不出话来。
宿舍里好几个人都到外面去了,我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另一个室友看了一圈后告诉我们,就是她,只有她穿着那样的衣服。然后他就拨通了120,语气很平静。他本是借读,第二学期开学时,他已经回到自己的学校了。
那个给我打水的室友也和我一样,惊醒后误以为快要上课,跑出宿舍就看到了让他终生难忘的一幕。感谢我的冷静,让我免于留下更深的心理阴影。
小时候,我们村里发生过一件事。
村头有个男人掉井里了,井口很窄,人也捞不上来,大人们就把井水抽干,这才把人捞上来。人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呼吸。
我那时还很好奇,想去看热闹,祖母把我拦下,说:“小孩子凑什么热闹。”
我一直相信,灵魂与灵魂是可以交流的,在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一种能超越语言的交流方式,只是我们没有发现。
当她跑上五楼,打开窗户,内心一定在呼喊我们的名字,我们才能在那个时间醒来。灵魂的呼喊,甚至能唤醒沉睡的心。
生物老师讲到死亡时,显得那么平静。
她说自己的小学同学,周末去河里玩,被铁钉扎到了脚掌,周一上学的时候,他没来。她又讲到,某天下午第一节课,有个女生没来,老师也没管,之后才知道,那个女生跳楼了。
似乎生物老师又多了一个可以讲给学生的故事。
我最终还是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我走出宿舍的时候,那里几乎没有了什么痕迹。
后来,他们说,她摔下来的时候,地上没有一点血。
下午没有人的时候,我到那里去,只看到摔碎的发卡,还有电子表的碎渣。
之后某天,我突然理解了别人口中“跌”的含义。
在回家的客车上,我闭着眼睡觉,听到有个大叔在讲故事。他说,我们这里没有出过什么人才,北大倒是考了一个,就是报了考古。
“好些年前,咋们这儿有人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不知道以后怎么了,从楼上跌下来了。”
跌?我那时不是很理解为什么要用这个词,很久以后,我才慢慢理解,“跌”这个字里包含着莫大的尊重。
发生了这样的事,上面的人都闭上了嘴,都不想败坏学校的声誉。其实大家都知道,每个学校里总会有一两个亡魂游荡,不过有人记得,有人早就忘了。
第二天,学校请来心理老师,特地腾出来两节课。
心理老师带着我们做了一些事情,也算是对她的一次追悼。有人哭着,我无法共情;有人笑着,我不去理会。我哭不出来,我没有眼泪,假哭也很累。
我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没想到命运对我的捉弄才刚刚开始。
那个冬天,学校延迟开学,我们上起了网课。
之前的班主任已经被换下,新的班主任是我高一时的历史老师。第一次视频班会结束时,他要求我们随便写一篇作文,字数没有限制,主要是想认识一下我们。
我觉得自己确实有必要写点什么,没有多想,一篇文章就写完了。标题为《明天》。
“真的啊?”她问。
“真的。”我回复道。
刚好是晚上十点,我看着聊天记录,没有怎么震惊,相反,我的内心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我对这一天似乎早有准备,感觉我就像演习了千百遍一样熟练。
她又忙着搞这搞那,我对那些并不在乎,在我眼里,那些只是小孩子的玩具罢了,但是,陪她做一个孩子,又未尝不可呢?
“不后悔。”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我等她也等了很久了,只是没想到,日子会在这一天。
其实在除夕那天的晚上,她发出那条消息的时候,我就已经预知了这一切,我也一直在考虑该如何接受,但我不想承认那就是现实,我一直在逃避,而现在,我逃不了了,也不想逃了。
其实,也没有必要逃,曾经那么向往的,我为什么要选择逃避呢?
我想让自己激动一点,可我失败了,我太冷静了,互道晚安后,我很快就睡着了。
“明天还有网课,早点睡吧。”我想起两年前的春天的那个晚上,我的大脑是何等的兴奋,小小的房间里,填满了幸福的味道,安静的屋子里,只有我心脏跳动的声音。我不禁想到:或许她就是那种感觉吧。
第二天,上完四节网课,我的头很疼,吃完饭准备睡一会儿。
我想起最近看的那个番里,男主拥有死亡回归的能力,他在死亡后,能回到某一时间点重新开始,而且自己的所有记忆都会保留,我想,要是我也有那种能力,该多好。对现在的生活,我似乎有点厌倦了,想要重新开始了,但是重新开始真的是一个新的开始吗?那或许会让我感觉更加痛苦吧。重新经历一遍痛苦的经历只会让我更加痛苦吧。
“怎么了?”下午我没有给她发消息,她急切地问,“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啊!”
“没事,就是有点头疼。”
我确实累,很累,九点半左右,我关了手机,闭上眼睛。
再醒来时,那种沉重的感觉似乎已经消失了,我猛吸一口新鲜的空气,给自己说:“今天也要加油呀!”
中午,趁着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我和家人一起去了镇上逛逛,给我理发,给我们买学习用品。
去时理发店已经人满为患,我们便先去了超市。
超市里的过道很狭窄,拉着购物车跟着母亲走来走去确实不便,我索性把购物车停在宽一点的过道边,自己守在旁边。
像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我猛地一转身,一种奇妙的感觉迅速在我身体里蔓延开来,将我笼罩了。
我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那种感觉却是确确实实让我不安,我开始思考原因,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跳了出来——我本可以立马否认,但我没有,我妥协了。
是的,我妥协了。
我开始任由我的思想狂奔,它毫不顾虑地跑到了一个又一个禁区,触及到了我心里最敏感的部分。
我开始变得消沉,感觉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陌生了,别人叫我,我也要好几秒才能反应过来。
那时的她,也许就是这种感觉吧。我想,我似乎理解了他们——那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人。
我或许也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了吧。
回到家,依旧觉得很累,头有点痛,总感觉哪里有问题,却又不能说出来到底是哪里有问题,总之就是——难受,特别难受。
下午的网课结束后,手机里播放着舒缓安静的音乐,我闭上眼睛,往常能让我立马安静下来的音乐,现在却毫无作用,甚至成为了刺耳的噪音。
我说好晚上告诉她一整天没理她的原因,偏偏到了晚上,无线网又出了问题,我干脆在便签里打好字,然后用流量给她发了过去。
然后,我关掉流量,关掉手机,闭上了眼睛。
不久,我又想起了什么,给她发了一条消息,告诉她不要担心我——虽然有可能是徒劳的。
总之,那晚我睡得很早。
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又感觉未来充满了希望,打卡,洗漱,早饭,然后开始新一天的学习。
“昨天是我想多了,现在我感觉很好。”为了不让她担心,我在网课结束后的时间里给她发了一条消息。
“没事就好。”是啊,没事就好。
我开始谴责我自己的愚蠢:为什么要想那些东西呢?你最爱的游戏还没有玩得出众,你的小说还没有写完,你追的番剧还没有完结,你最期待的新番还没有发布,更重要的是,你还没有见到久未谋面的她呢。
在一瞬间,我想起了关于“它”的描述,不禁不寒而栗——啊……一定……一定……是假的!我似乎在欺骗自己但谁又知道呢?
晚上补作业的时候,我想标注一下日期,结果下意识的标上了“2020.2.24”的字样,我打开手机,才发现已经到26号了,而二十四号,正是一切开始的那天——尽管我并未感觉到它已经开始,也感觉不到它存在的任何证据,但是,它就在那里,一直在那里。
我自嘲道:“看来昨天那糟糕的一天似乎从我的记忆中抹除了呢。”
但为什么不是25号?谁又知道呢?或许……哎!又在胡思乱想了。
作业写完,玩一会儿游戏,就到了睡觉的时间了,十点,我准时关掉手机,闭上眼睛。
明天会是怎样呢?
现在,我趴在暖和的炕上,听着安静的音乐,伸出手,就能感觉到一股清风拂过指尖,那清爽的感觉顺着血液流回心脏,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感觉,窗外还在飘着雪,落着雨。屋檐上的雨滴也一直往下落着,院子里积了一滩又一滩的水,而屋里却是温暖的天堂,欢声笑语,惬意极了。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不能,不能体会到那种感觉,那种名为“爱”的美妙东西呢?
昨天的风,会吹到明天吗?会影响到后天的心情吗?
明天会是怎样呢?
谁也不会知道吧……
故事里的“她”是真是存在的。
除夕夜,她发消息告诉我:“我对你有特别的思念”,没有多做解释。就在开始上网课的前几天,她向我吐露了心意,我们就这样成为了恋人。一切都来得很突然。
新年第一天,一条便签静静躺在我的手机里:
我真是奇怪,明明那么渴望的东西,到眼前时又变得小心翼翼,畏畏缩缩,踌躇不前。
其实我第一眼看到那条消息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一切,可我还是欺骗自己,欺骗自己不知道其意思,企图来逃避它,可是,很多东西是难以逃避的,从我打第一个字开始,我就在慢慢接受它。
昨晚想着你发的消息,早上刚醒又想起来了,我向一个朋友求助,他也没辙,我其实只是想确认一下,确认一下你的意思,我害怕我理解错了,人为什么要这么自卑?
我突然想起来一首歌——《告白の夜》,我又去听了一遍,开始打字,打着打着,又去到网易云音乐里找到了那首歌,设置成单曲循环,接着打字。
看见一对对情侣并肩走在一起,我总是幻想着,有一天,也有那么一个人,能和我走在一起,一起聊着未来,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也许一天,也许一月,也许一年,也许一辈子,而现在,我算是等到了吗?
总是说要找灵魂的伴侣,可是世界上那里会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呢?有一个人能和你一起奔向未来,不是就足够了吗?
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希望我们都不要记恨对方。
未来或许充满了困难,希望我们能一起面对,我不知道我们能一起走多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是——一辈子。
真是有趣。
最后也是分开了,不过,我似乎误会了很多事情。
我们交流本就不多,某天聊完梦想后,她就没有说过什么,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就这样僵持了三天。第三天早上,她解除了我们的情侣空间。
我自以为就这样结束,难免觉得悲哀。刚好那天是祖父去世后的“三七”,晚上要在家门口烧纸,我借着这个机会,大哭了一场。
哪知一哭就停不下来。纸烧完了,回到屋里,我还是在哭。好久没觉得这么悲伤了,我的眼泪不止为一个人而流。
那朵在冬天里枯萎的花,游荡于山间的亡魂,以及她的不辞而别,都让我流泪。之前我哭不出来,原来是把眼泪攒到现在啊。
我故意听些悲伤的音乐,越听越难听,难听地都要吐出来。以为把音乐调子压低,节奏放慢,起一个悲伤的名字,配一个黑色的封面,就算得上是悲伤?
一旦这样想,便觉得索然无味,于是我关掉了音乐。
哭得也差不多了,我就停了下来,再哭也哭不出眼泪了。
倒是我,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地哭?
我明明可以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