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感3《十三邀》第六季 对话宁浩

1、宁:那个时候来北京也没有什么目标,就是决定晃一晃。就当时我站在那个朝阳门桥,桥上,看着底下两边的胡同,那个瓦房,天上飞着鸽子。我觉得就是特别美。那几年,什么都敢弄,什么也敢招呼,我们屋里有一个小孩是拍照片的,我就跟着他学,就床底下洗照片,学七八个胶卷就出去挣钱去了,一百块钱一个胶卷,特便宜,因为要得便宜,也行,也有人找你拍,后来就碰到像刘义军。
许:很兴奋吧,能见到唐朝乐队的人。那应该很激动啊那种。
宁:偶像。绝对偶像。那个时候,一听说我一哥们儿说跟刘义军吃饭,我就记得当时在电影学院的斜对面,他就问我你是干嘛的,我说我是拍照的,聊一会儿,我就觉得这么好的机会,我得给他拍两张,我就跑马路边上去买了一个三十几块钱的一次性照相机,然后我就出来,我说五哥(刘义军),我能给你拍张照片吗?他说行啊,我说不耽误你,你就在门口,我在门口噼里啪啦地拍,人家也没空,叽哩咣啷地赶紧拍完,洗出来觉得,哎哟,真难看。我说和这个怎么弄,我说我回趟老家,回老家就找着我一哥们儿,他是当时第一代玩那个电脑修图软件的,挑了几张照片,然后把那个照片重新画下来,换背景啊什么的,就重新弄,过两天回来了,回来了就找他,我说五哥我给你的照片裱了几张框,你看一眼,他一看,背景全换了。他说,这个还挺好看的,你还挺有心的。我说,没别的,我就是很喜欢你,我就给你好好弄几张。他就帮我介绍了几个。我就开始拍摇滚乐队的照片,就那么混着。红庙西里一个村里头,租了一间厨房,然后俩人睡一个厨房,你不会觉得那个很辛苦,你会觉得就是,很有生命力,很带劲。我觉得那时候每个人心里头都装着一种希望和可能性的感觉。我印象真挺深的。有一次我来那个胡同口吃早点,有一个大哥,光头,看着挺凶的一个样子:干嘛呢你呢。我就挺害怕:我们来旅游的。来旅游的?去哪儿了都?我说刚到。住哪儿啊?有的没的就在那儿聊半天。聊完之后呢,站起来就走了。把他们几个账结了,站起来就走了。你当时对那个北京的好感度激增。
许:对,很温暖的。
l 身份是什么?是现代人的衣服,没有身份,就好像过去的原始人。在生人社交中,我们特别需要一个能回应他人问题的身份,一个能获得他人认同的身份。
l 怎么来评估一个城市的生命力?你就去看在这个城市的年轻人,问问他们怎么看待这个城市。如果这些年轻人都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会越来越好,那么这个城市的生命力肯定不差。正是这股自然的,漫无目的,毫无逻辑的野蛮,恰恰是生命力的源头。
l 改变宁浩命运的际遇是什么?是他对一个拍照室友的好奇?是他为了生计学习拍照的努力?还是他招呼五哥的勇敢和坚持?都是,但不全是。
l 最关键的是他来北京之前就解放了自己的思想,接纳了当下自己的处境,此后他的心,跟随着时代的心。这才来到了北京。而这个时期的北京,一片生机勃勃,宁浩被这样的氛围感染,在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同时,真切地活在当下,对接触的一切人事物,都付诸真情实感。

2、宁:觉得太棒了,而且那种城市的文化和氛围,你觉得是这样一个城市,不光是年轻人,其实我,甚至觉得我那房东什么那些大哥,我觉得,他都觉得明天会更好,一下那个怎么着都不是事,就那样的一个状态,挺潇洒的一个阶段。但是,我觉得现在北京的,那种文化的氛围就没有像当时那么热闹的感觉就是,现在就一种好像就让你觉得,都规范了。
许:现在是工程,都要结果。
宁:很多东西都是规范了,都生意了。艺术品化的一个氛围,然后一个电影能有多少票房,然后能有什么功名。以前有特别性感,特别鲜艳的那个感觉,现在就特别数字。
许:这种对你个人的影响呢?
宁:其实还是,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你比较真实的了解自己的处境,这是我一直关注的。周围的东西变化了,那么你也就是真诚地说,它变化了,你不能说它变化了,我还闭着眼说还是那套,我再玩那套,我好像也不太承认这种的创作观或者是,那你就真的去关心,它现在这个时代是什么,你虽然不要说,成为弄潮儿,冲到最前头,但是你不能无感。
许;但你就是弄潮儿啊。你弄了你自己很大的一个潮。
宁:其实我不觉得我是弄潮儿。我觉得其实我是一个,怎么说呢是,可能在那个阶段,选择你去做了那件事,但是,没有你有别人,是一样的,他一定会出现。只不过刚好把你甩出来了。你做了这么一部电影,反正是这么一个并没有。你自己千万别狂妄。
l 个体的命运应该有两部分交织而成,一个是在形式上的变化,比如政治、经济、社会和技术的发展所带来的硬性,另一个是在内容上的变化,主要是个体的主观选择。
l 宁浩觉得自己不是弄潮儿,时代才是。时代选择了自己,让自己成为了冲到前头的人。但宁浩,或主动或被动地,也做出了各种顺应时代的选择。
l 但否认时代变化,逃避自己处境的人,依然不在少数。因为多数人都不想承认自己落后,都在维护自身形象,国人的上进心和攀比心是刻在骨子里的。

3、许:为什么你对这一点这么敏感呢?
宁:我会觉得其实人就没有那么伟大。
许:或者说这种想法是怎么形成的呢?因为不同人会对不同的事情敏感。有的人可能焦灼于自己这方面,有的人是这方面,你像你对狂妄这件事情很敏感,你会不停地嘲讽这件事情。
宁:我会特别地尊重时间,我尊重时间和机缘。你想我是非典那年毕业的,电影学院毕业的嘛,我当时很挠头我那个毕业论文,我准备了很长时间,平面视觉与那个三维空间的关系,我在谈这个问题,但是那个突然就说你不用搞了,那我说,原来那么重要的一个东西,在发生这样的一件事情之后,其实也就不重要了。那什么是重要的?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拍了《香火》,只有3万块钱拍摄资金。最开始不是那样的,有150万的投资承诺。就我当时以为,我可以好好拍一个胶片的故事。
许:对,你也不会再等待了。
宁:对,你到这儿了。你非得强求等着那个人来,或者怎么样,我就从来不做这种事,我没等过。我就说,可能机缘会过去,那你现在就是这个命。你现在刚好到这了。既然没有命请到大明星,那就小明星,没有小明星就朋友,都可以。就是只要是我们在今天这个时间,发生这个事情,我更尊重这个事情。因为我没有人比时间大,而且我觉得就是说在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很多的艺术品都特别地强调人,因为战争确实带来了巨大的破坏,都在尊重人道主义,人文主义,跟人有关的东西,跟人性。它会推到了特别特别高的位置。然后我们就开始相信,我们很厉害,人类很伟大。然后,我们只要改变了生活中的某些小的性格问题,王子和公主就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我们就完美了,我们就充满力量了。我觉得这个背后都暗藏着一种人类自身的狂妄。其实人有更大的控制不了的东西,或者人能控制东西是太可笑了。
l 个体在感受潮流的巨大冲击后,越发觉得自己渺小。宁浩觉得,某个具体的人不是潮流,因此他选择不等。时间的力量是事物自然发展变化的力量,机缘的力量是众多因果交织而成的力量。他要顺应的是时间和机缘,这是真正的潮流。
l 创作者的材料不是只有具体的物料,对作品的品质感更具影响力的东西是创作者本身的思想和认识。
l 自然界中的猛禽为什么会有领地意识?因为它们觉得自己能掌控这一方天地。而人类在拥有了发达的前额叶以后,这类掌控感愈发不可收拾。这种掌控感不仅来自于求生之欲,还来源于以自我为中心的心理世界。
l 我们看待事物的角度都会受到个人经历的影响。但我们也没有也不可能经历所有遭遇。因此个人的认知一定是局限的,个人的能力也一定是局限的。佛家说“诸法无常,诸行无我”,而人类的傲慢和狂妄恰恰是建立在自我设想的无限性之上的,这只能与真正的潮流背道而驰。

4、宁:这个阶段确实比之前难,大环境在发生着变化,我觉得大家可能都在寻找这个变化之后的状态,从我个人的浅薄的理解,我觉得都是在期待着生产力的再进一步,生产力如果没跨出那一步,很可能你这个思想的领域是很难同步跟上的。因为我觉得人类在他的这个发展过程中,实际上是,你看它的几次文化的艺术的高峰,差不多都出现在它生产力的转型和升级迭代的过程中。
许:也不完全是吧,也有很多技术革命,它是建立在思想革命之后的。
宁:比方说呢?
许:牛顿被砸,它也没有什么生产力革命啊,它是人的认知发生了变化。思想建立在物质变革之上,我觉得这套逻辑它对人的主体意识的独立性,自足性都忽略了。是有问题的。至少是不全面的。
宁:我同意你这个观点。如果从微观的角度来说,科学家与艺术家非常相近。
许:他们其实是一类人。
l 知礼节而仓廪实,知荣辱而衣食足。人类的思想提升确实和客观世界中人类生产力的提升息息相关。文化和艺术有没有可能在饥寒交迫的年代出现?肯定有。每个不同的年代都有各自的文化和艺术。
l 因此饥寒交迫的年代诞生的艺术创作,不一定比生产力高度发达的年代诞生的艺术创作更不好,更落后。所以,物质匮乏的年代也能诞生出伟大的文化和艺术作品。毕竟当代人所推崇的很多艺术作品都是在过去物质不富裕年代诞生的。只不过,好作品不一定会在当下广泛的传播。

5、宁:我的理解是这样的,识其时,行其运;知其命,守其位。就是天时是什么,和那个大时代是什么,就像因为我十年前总是关注荒诞性,觉得这个世界有很多荒诞的东西,所以我想拍很多荒诞的东西,但是,现在荒诞还不是最紧迫的,我个人其实是比较怀疑了,就是说那荒诞,还是不是唯一真的最有价值的,能够挈住世界这个命脉的这个部分,我就觉得不一定。
许:你觉得荒诞更深层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宁:荒诞本身我觉得它就是解构主义,它的方式是不信任任何一方,所以它跳出来,它从旁边去说:真的是这样的吗?它从旁边去观察的时候,它更偏向于质疑,现代性,所以它一定是在某个层面消解、瓦解人的意义。但是,今天我们这个社会越来越有不统一的声音,越来越有各方的意见,对吧,其实这个问题,是摆在整个人类面前的,因为这个新的状况,一定要做出新的,肯定是新的调整和新的方式。而拆解,并不是一个积极的方式。可能某些建构的部分,其实就越来越紧迫和越来越有必要了。
许:那这种建构,你找到一种最适合你的方式了吗?
l 什么时候我们会去解构一个事物?当人们长久地一成不变之中,习以为常之后。开始有人觉察:从来如此便是好的么?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就如荒诞跳出日常,去质疑习性。宁浩所拍的那几部影片,人物遭遇了各种荒诞的经历,让他们开始质疑:难道这人只能如此?这事只能这样?不,这人正因为是人,所以还能那般。因此,这事也就有了新的变化的可能。在重新审视了习性之下的事物的定义和意义之后,我们才知道了哪里该消,哪里该解,以此贴近了事物的真相。
l 什么时候我们会去建构一个事物?经历大的动荡,方向迷失的时候。建构需要融合各方的意见,也需要确立一个共同的目标,比如,伟大复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