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是谁在阻碍我们定义红楼梦的女权问题【范畴篇】
说到红楼梦第一反应肯定是女性主角,既然是在女性领域开疆辟土的作品,那按理来讲应该有很多围绕着红楼梦展开的有关于女性权利的探讨。但我始终找不到一个让人满意的视频或者一篇令人满意的文章。那就只好由我来系统地走出这一步。
在开始之前我要做一个声明。
第一点,如果听到一半感觉到震怒,或者觉得合理,不要急着下结论,你必须站在比我更高的立场上观看我这期视频,比如说你盯着一幅画的一个点看,好像是个瑕疵,但是如果退到三米以外去看,这个点宏观上来说是调和的整体的一部分。成体系地观察,成体系地思考,不然无非是两种情况,要么就早早地关闭这个视频去刷抖音去享受多巴胺带给你的快感,或者熬完了这个视频却感觉自己什么也没看到。
第二点,我要讲述一下我的论证结构。我会以激进的,保守的;内含的,外显的这四个范畴来分析一个大观点的具体案例,我的大核心是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因为讨论的是一个大的概念,我就不能像以往一样分角色讨论了,我不可能从书里挑出一个角色来说,你,就是女权。这有点像 “你,就是二次元”,听上去有点像在骂人。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第一位女性突然想到“诶不对,不应该这样”,那这就是女性意识这棵树的种子,是这个议题的根本。世上的树不是同时开始生长的,肯定有早有晚,有快有慢。必定有人到死都不会认为自己是在被压迫的,也完全合理。另外,对于社会现状的抗争和觉醒并非只在种子里,它也会同时体现在种子之外的环境中。我们必须要意识到正因为土壤阳光和空气和种子是同质的,种子才会发芽,会成长。所以讨论女权就一定会讨论性别剥削之外的事情,并不是跑题。
我们进入正题,对立和压迫本身就是促成觉醒意识的前提,它在历史进程当中在不同的阶段以不同的样貌体现。各位必须正确认识时效问题。女性权利是个概念,就像是自然法,它也是变化的,是在生长的。在逻辑上,女权意识必然在前进,一旦产生两性立场的冲突,那该冲突的解决方案就不能是惯例,类似 “啊这事儿吧,我们这儿按照规矩一般会这么办”。
在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的转变过程中,这种性别上的打压会一点点诞生,直到有一刻开始,某一位女性突然开始意识到,“妈的,老子是不是被男人骗了”,这个念头把女性运动推到人类思想史的议程中。如果用红楼梦来举例子,就是以林黛玉为例的对自己生存状态的反思,还有就是像探春这样对于原生家庭结构的反思。
好,接下来我要开始阐述我的评判方式。我的评价标准有两层,一层是激进的和保守的,第二层是外显的和内含的。
我先来谈谈激进和保守的问题。先来讲讲保守,以凤丫头为例。蒋勋曾提到国内外对于凤姐和颦儿的喜好问题,他国外的课堂上好像普遍喜欢凤姐,而国内则比较喜欢颦儿。这可能是由于凤姐外向张扬的性格,以及杀伐决断的作风让人感觉到爽快,而颦儿则显得比较懦弱,可能绝大部分都不是在与他人论理,而是更多地向内去收敛。比如说她跟宝玉吵架,按流程她不会主动去找宝玉理论,而一定是走一个固定的模式,一,看到宝玉行为,二,开始思考生存价值的问题,然后疏远宝玉,三,宝玉缠上来,她开始阐述。
乍一看好像黛玉更加保守些,王熙凤更加激进些,但是我们讨论的并不是生活作风问题,是女权问题。王熙凤所表现出的杀伐果断是建立在剥削的基础上的。小的来说她打骂体罚仆人,大的体现在她对于制度的玩弄践踏。就像是英国圈地运动和手工工厂的原始资本积累,你可以从结果论出发说它是社会走向现代化进程的必经之路,但即使退一万步说,人对他人的打压和剥削,绝对不是社会进步的体现。
强只是王熙凤的表象,她骨子里就是一个剥削者,一个地主。她不通过劳动来做什么,她只是通过释放恐惧,通过大量的资本收买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我曾经反复提到葫芦案是那个时代法制腐败堕落的体现,而王熙凤就是促成这腐败堕落的罪魁祸首。
千万不要觉得她杀死贾瑞是女性的胜利,啊啊在婚姻当中占据上风是女性权利觉醒的体现,不是,当你意识到权利在你手中,然后你利用你觉醒的意识去压迫别人,这是最可怕的。我们不能指望觉醒者行善,就好比我们不能指望站在最高处的人有良心一样。他们独自一人站在无人可以企及的顶峰,他眼中的人有可能已经不是人了。
我很早很早就讨论过林黛玉的情况,林黛玉在人物设定上就不是剥削者,也并非是觉醒了什么的革命者。林黛玉并没有能透过反思获得什么,她注定寻找不到自己的生存方式。
打个比方,日本平安时代出现了武士,他们受雇于天皇或者各个藩的大名,从一群武人发展成了一个群体,最后形成了一个阶层。在其他国家很少有以士兵、军人形成一个阶层的情况。这个阶层像幻影一样缥缈,武士们信奉的是名为武士道的信仰。社会的基础是农民,农民可以通过生产劳动来获得生存的方式,他们只需要一抔土一粒种子,他们就可以种粮食,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而武士却不同,武士有且仅有武士道这个纲领来cosplay理想的武士角色,而且即便饿死,被俘虏,也要完成这一套cosplay,他们的行住坐卧必须以武士道作为标杆。他们不能重回农民,因为他们基于武士道虚构出的这个cosplay的阶层是高于农民的,农民也普遍认可这一点。这就是概念,武士就是这样的一个意象,一个空虚的身份,这层身份甚至脱离了国家的精神文化,因为武士道并非生存之道,像邪教一样恐怖。如果从我们自己的文化中找一个类似的例子,那势必读书阶层就是个好例子。读书人阶层在古时候就是这样的一个东西。读书人可以不从事农业生产,不需要按照农人的方式来交税或者从事兵役等社会义务,他们好像高人一等,也有升官的潜质,但是他们和这个社会建立联系的方式就是读书,这就很奇怪了,程朱的意识形态本来就是有问题的,再加上框架化范畴化的解读方式,这种飘在天上的东西基本不能对社会起到什么作用。
我们说回到林黛玉。林黛玉的情况其实也没什么不同,林黛玉并不从事农业生产,她从小就是小姐,父母是不会教育她生存方式的,事实上欧丽娟提到的雅文化是不纯的,如果我们总结欧提出的观点。就会发现雅文化不可避免包含两种成分,一层是脱离了温饱束缚的人追求的更为抽象的美和知识,还有觉醒的社会意识,另一层当然就是剥削压迫的杂质,以宝玉为例,宝玉在追求女性意识的过程当中其实也在无意识地实施压迫,因为他的少爷身份让他对于发号施令这件事情习以为常,这种脱离了世界的贵族习气就是雅文化当中愚蠢部分不可逃脱的实质,也是很多人听到欧雅文化这个概念时如鲠在喉的原因所在。
于是林黛玉就被架空了,她下不能从事劳动生产,但是她上又不能成为一个艺术家,即使是殉身于艺术的道途之中,社会也不会接纳她。林黛玉所在做的是一件非常孤独的事情,她想把自己葬在诗里面。这也是宝钗理解但是无法做到的部分。宝钗提到,作诗并非是你我分内之事,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换言之宝钗的话就是当时的有识之士对于社会现状的看法,我甚至觉得这很可能就是贾政的看法,与其读诗经不如好好读四书做个正直的人然后做对社会有贡献的事情。这无疑否定了林黛玉的理想,林黛玉会将自己的一切都投射在诗里,她的诗总是藏着磅礴的能量,这种能量是其他人,那些拿诗来消遣的人无法理解的,颦儿想要投身于美的概念中,这即使放在当下都是无可比拟的行为艺术。
所以我们看到黛玉在碰到问题的时候会退却,是因为黛玉眼中的问题是庞大世界机器的不可抗力,大观园美好到有些不现实,因为人通过范畴所构建起来的有形的东西怎么搭起来的就会怎么消散。
我是干净的,宝玉也跟我这么想吗?现在宝玉会这么想,以后会吗?宝玉也会成为一个经世致用,然后板着脸回来否定自己存在价值的人吗?这是很恐怖的,因为黛玉的先天任务是还泪,那宝玉的所思所想就必然占据黛玉思想的很大一部分。宝玉的内部结构是不稳定的,不断变化的,所以每看到宝玉的变化,颦儿总是很紧张,我想说的包括 “同鸳帐”那个事情,剥削者的习性会侵蚀宝玉判断,宝玉对于两性的界限意识并没有黛玉那么强。如果有人在这里对我说的东西感到好奇,那可以补一下黛玉那期和世界观那期。如此一来,在意识上反倒是林黛玉更加激进一些,而王熙凤则是保守的。
第二层是有关于外显和内含的问题。
外显和内含这两个词是生物学名词,用来描述基因在转录和翻译过程当中是否能找到能够译出蛋白质的序列,这里我用来描述两种状态。
外显的是角色自发的行为,这种行为必须是源于自己的某种信条或者原则,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他人思考的。内含的是角色通过自己反思呈现出的内容,没有办法被旁人直接观测到,但是却以书作者的描述作为呈现的方式传达给读者的。
比如尤三姐的抗争,是外显的,还是内含的?尤三姐的抗争在红楼梦当中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但尤三姐的故事有很多灰色的地方,作者并没有去定性。比如说我们如何定义性的保守问题。我们首先要意识到,尤三姐并非是一个觉醒的角色,一个类似宝钗或者黛玉这样的反思的角色,甚至不是多姑娘这样的角色,尤三姐只能在当时的社会状态下斡旋,她所希冀的是一个通俗意义上的好的丈夫,能够以一个正当的名义堂堂正正地生活;清白是柳湘莲所认为的前提,同样也是尤三姐的前提。除了嫁给这样一个丈夫以外,她并不清楚女性还能以什么样的方式活着。各位先不要急着反驳,当然我一开始就说了大家可以批判,但是请不要太着急。
各位要注意,如果大家能够剥离开阅读过程中对于尤三姐的感情,我们就会意识到尤三姐并非是以她磅礴的思考给予读者反思,而是当尤三姐这样的存在被逼到无路可走了,乃至于走到自杀的境地,这样的一个具体的行为带给读者以强烈的震撼和反思。此时各位就会发现,啊,尤三姐的外显其实并非是外显,在她将所有的思考付诸死亡的那一瞬,她的思考就被托付给我们读者,和柳湘莲贾琏二人了,而尤三姐自杀这一现象就具有了强烈的反思价值,但是她并不是作为一个革命者的姿态走向死亡,而是以一个受害者的姿态走向的死亡。
讲一个各位可能很难接受的事实,也就是尤三姐让读者思考女性的生存状态,但是尤三姐身上并不具备反思女性权利问题的素质,她就是在压迫的环境下长大的,她的思想是已经被毒害了的,证据就是她在感情上将自己托付给了柳湘莲,但柳湘莲却并非是她爱慕的对象,柳湘莲是一个象征着救赎的符号,她对于柳湘莲的认识也是片面的,而柳湘莲“刚烈贤妻,可敬可敬”这样的评价同样也是可悲的,好像尤三姐的死就是为了给自己打造一个贞节牌坊。我本人不大相信“爱情”这种狂热状态,它并非是一种坚实的生命基质,人总有将“自我”倾斜到外物的特性,而爱情一词跟忠诚又不相同,我很难看出尤三姐和柳湘莲有什么爱情的要素,尤三姐带给读者自始至终反而是一种在炼狱中挣扎求生的姿态。横在尤三姐面前的是象征着救赎的雕像的崩塌,而尤三姐自刎最终能证明的,究竟有多少是柳湘莲的愚蠢我不清楚,一定是尤三姐对于她痛苦经历的恐惧。如果未来像过去一样可怕,那比起那发出恶臭的泥潭,难道给眼前的人一点报复不是更有意思吗。难道没人觉得尤三姐对于自己性问题上清白的自证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个很可悲很可笑而且很愚蠢的事情吗?我们当下不会为了展示自己的性的纯洁而自刎,这难道不是那个时代的语境之下最悲哀的事情吗?万一柳湘莲觉得这只是尤三姐的一厢情愿呢?尤三姐难道还在寄希望于自己的死亡能够让柳湘莲产生愧疚感吗?凭什么?这个世界上除了自由的权利和理性的尊严还有什么是值得你用生命作为代价去争取的?凭什么要牺牲你自己的生命去报复别人?我觉得很多人读不到红楼梦的内核的原因就在这里,各位要知道尤三姐的死亡毫无价值,这才是红楼梦最可悲的地方,有些事情掰开了揉碎了就是那么愚蠢,但是读者又会情不自禁地被那种凄美的表象迷惑,而遗忘了这个作品最具批判价值的部分,就是在那个时间节点,完全的不合理,即使有人付出了生命作为代价,最后的价值仍然只是茶余饭后的消遣,“不过是个糊涂人罢了”。即使有一天当我们面临不可避免的死亡,我们必须要清醒地告诉我们自己,我们不是为了某个意识形态死亡,我们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愚蠢而死亡,这就是尤三姐问题当中内含的部分,这个部分不是通过尤三姐的反思完成的,而是通过见证者来完成的,这就是从古希腊悲剧到泰坦尼克号所要展现给我们观众的本体论部分。
可能到这里各位还是觉得有些迷惑或者有些意犹未尽,好像内含的部分大概可以理解,但既然尤三姐都不是外显,那什么才是外显呢?我们不妨再找一个案例来阐述一下外显的特征。
外显之所以难叙述,是因为红楼梦当中的思考者,和有革命姿态的人是比较少的,好在确实有,红楼梦不是金瓶梅,红楼梦比较强劲的地方在于红楼梦当中有比较左的人能说出一些比较左的话,在这里我反而想要讲一下宝钗。宝钗我其实不是很想老生常谈,有关于宝钗热毒的问题我不是很想再提,我已经在宝钗的三期和薛蟠的一期讲清楚宝钗的定位了,宝钗的表象其实并不矛盾,矛盾的是她思考的内核,这一点是我希望各位能够察觉到的。这就是很麻烦的地方,各位需要花时间查阅一下我之前的视频,我提到宝钗的实质是一块冰,应当被储存在冰箱里,宝钗是喜欢素净的,博学是她的手段而非目的,如果她真的喜欢书,那她的房间应该会跟探春屋子情况差不多。如果说宝钗就按照她的喜好活着,宝钗就是没问题的,不会激发热毒。热毒与其说是一种病,不如说是繁冗的社会规则对于宝钗品性的侵害。换句话说热毒这个设定有相当深刻的哲学意味,它代表的是个体的追求和社会状态不一致所造成的结果,有点像古希腊悲剧安提戈涅以个人的力量对抗集体最终招致死亡。滴翠亭就是激发宝钗社会状态的扳机,就是毒的源头。这个问题我跟几位up老师并没有达成一致,但是我对我的理解是有狂热自信的。
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来审视宝钗四十二回劝解黛玉的这一番言论。刚才我提到宝玉的内核不稳定,我现在可以补充一下。我们知道宝钗劝解宝玉,往往就是好好读书,但是这个目的总是容易被忽略。事实上这就是以宝玉为代表的很多空想家的通病,都觉得自己行是吧,公园里的大树底下也有很多拿着扇子乘凉的大师觉得自己很行,有很多的看法,有很多的理念想要表达,这是好的,也是疾病。一旦落到实践层面,哪怕是大哲学家都会显得很狼狈。在科学哲学领域风生水起的哲学家往往在讨论道德哲学的时候就显得很无助。如果各位在读法哲学原理的时候能够感受到黑格尔的渺小和无助,那其实就很说明问题了。
宝玉太过于幼稚了,宝玉并不敢直面政治问题,没有思考过脱离剥削阶级的问题,只是少爷的身份兜住了他的胡言乱语,不清楚矛盾的根源,就已经开始批判文死谏武死战,批判男性和中老年女性了,他的反思既不全面,也不彻底,他不曾面对庞大的社会现实,不曾在泥地里打滚,让身上沾满泥巴,以令他提笼架鸟繁忙的少爷生活增添一抹现实的底色。宝玉不喜欢读书并非是书的价值观跟他不合,只是他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激进罢了,说他是理想主义都有点抬举他。他只是表现出了一个革命者的姿态,但是内核却软弱经不起推敲,优越的少爷生活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只是站在少爷的位置说着少爷的话,然后让一群花钱请来的捧哏小丑在一旁鼓掌罢了。在一个腐朽的社会贯彻自己的信念是项伟业,宝玉的臂膀还太过于柔弱,尚且扛不住较大的压力。看透这一点其实不难,问题是不要点破他,他还是个孩子。谁来管管他?谁来告诉他,别懒,去官场的最深处贯彻你的信念,做好你的理想主义者,不然你就是个满口政治辞令的鹦鹉。
各位,宝钗可不是个孩子。宝钗是货真价实的一家之主,热毒就是宝钗的世俗判断。我们思考,作者拼了命也要传达给我们的有关于宝钗的信息是什么?告诉各位。作者从来就不想故弄玄虚,作者很想告诉我们,宝钗的底线并非是生存。
如果一个人的底线是生存,那他的状态是什么样的?很明显,是卜世仁那样的,是贾雨村那样的。他们把自己的生存放在优先级更高的位置,他们并不思考“人”这一词汇的含义,他们是生存的机械工具,他们可以轻易放弃道德判断,察言观色,不妄下恶评,换句话说在他们的评判标准里,道德只是蛋糕上的奶油罢了,没了也不耽误吃。无论社交辞令和他们的社会地位如何丰富他们的外在,他们的实质跟牲畜其实没有不同。
各位注意,这是一个非黑即白的问题。作者很害怕我们读者把宝钗划为此类。作者很想传达给我们有关宝钗好的品质的信息,又很害怕我们误解。
我们要思考的是宝钗的标准。在宝钗这里,无论是书还是诗,都有其各自在人生命中固定的比重。宝钗并不崇敬某种诗或者某些书,而是她以一种很冷静的视角去观察这些文学和社会性质的著作对于人品质的影响。这一点其实非常有趣,很多人会崇拜红楼梦,觉得这本书如何如何伟大,然后孔孟的东西如何如何伟大,是不可思考不可亵渎的,但是我们会发现宝钗并非如此。宝钗认为书是一个机械的东西,只要以文字的形式被记述,就可以以不同的方式去读。就好比有些治国理政的书,有些聪明人读完了还是会变坏,利用书中的漏洞来行使苟且的事来满足他们对于物质和地位的追求,宝钗对于“书”的概念似乎更加悲观一些,因为这就是那个社会的现状,没有思考者,自然也就没有书,无非就是圣人们的几本前反思的老经典,剩下的就是满足人们猎奇心态的幼稚作品罢了。
我们必然会发现,外显层面的批判需要一个较为强大的内核,需要角色自身有反思性,这我们几乎只能从宝黛钗还有探春,鸳鸯少数这些人当中寻找我们希求的部分。
好,两个评判层面和各自的例子我已经讲完了,接下来我要搬出我最核心的部分了,也就是,压迫这个行为在不同的社会情况下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运作的,这样一个问题。
我现在要提出一个观点。首先我们抛开性别的因素,只谈论奴役的问题。
圣经,诗篇,111.10中提到,人的知识来源于对主人的恐惧,比方说被神迹杀害,带有侮辱性质的肉体惩罚,同时会对身体和精神产生“经验”,主人抬起手,就会唤起奴隶对被笞打的恐惧。这种对于惩罚的恐惧会随着疼痛感的产生而被烙印在人的脑海中,而产生最直观的知识,即使是获得少量的知识,也有可能需要付出大量惨痛的死亡作为代价。
比如说纺织工人的手被纺织机卷入,这种刻入骨髓的剧痛给遭遇者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这是第一手知识,而自此,同样在现场的其他工人会清晰地将这个画面印入脑海。知识会以疼痛作为符号烙印在大脑之中,而最早的知识就是来源于对于疼痛的恐惧。问题在于劳动者和资本拥有者的关系。我们发现在红楼梦的语境下资本是溢出的。那庞大的,溢出的资本无法给四大家族的人带来与这种痛苦相当的知识。他们可以用资本来扭转这层关系。换句话说当钱可以买到性命的时候,他人的苦痛对于剥削的那一方而言就已经没有价值了。那王熙凤要做的就是积累财富,更多更多的财富,仅此而已。
然后财富会变成武器,红楼梦的悲哀之处就在于整本书里几乎没有人能逃脱这个武器的诱惑,可能元春和惜春是唯二的例外。
但是很诡异的一点出现了,这一点被黑格尔称为是历史的狡黠性。
刚才我说的知识,那种以符号学烙印的形式给予我们的知识,无论是农耕还是水利,还是通勤的工具,其中都潜藏着巨大的牺牲作为代价。我不是让各位说每吃一口饭就要感谢什么balabala,也并非想要讨论工业集群这种问题,我是想说每当我们付出一笔钱,我们换来的就是相应的劳动,和我们避免付出的制造或者享受相应的知识,换言之我们在城市当中完成更加细化的社会分工的过程中,我们在我们自己的领域寻找更加具体的细小的范畴寻求突破,而非广博的生存问题。我们需要完成我们各自的社会分工,这样我们的生活就可以运作,但是当我们把这个状态回归到原始的社会结构当中,我们就会发现我们很难再积累起相应的知识。比如说当我们在大学的实验室里能够使用更加完善的器具制备出纯度更高的药剂时,我们就很难再回归到炼金术时期甚至单纯是碰运气的状态了。
换句话说,我们始终是在通过我们的劳动,和这个世界建立关系。如果脱离了某一部分的劳动,我们就失去了这一部分和世界的联系。想必这一点我应该不需要再赘述了。
好,我继续向下推进。各位,想请问各位,人的生存方式必然要和世界本身建立关系吗?一般来说是的。但也不全是。总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不需要劳动也能生存。
这种人有一个统一的名字,他们是主人。
主人不需要劳动。因为他们拥有奴隶替他们完成劳动。一个蛋糕,一般奴隶负责烘焙,而主人负责享用。最早的征服者占领了一个民族或者一个国家,那这个民族或者这个国家战败的人就会成为奴隶,抑或是死亡的危险。这个原始而野蛮的世界当中始终充斥着胜利者的咆哮和败者颤抖的姿态。
好,从这一刻开始,主奴关系就出现了,就出现了亟待脱离劳动和社会生产的人,想成为主人的人。从这一刻开始,主人就成为了脱离劳动的人。他们将生产和劳动的时间放在享乐之上,从此以后我上述提到的,知识的代价就和知识一同远离了他们。
各位,这就是历史的狡黠性。我们会发现从这一刻开始,奴隶仍然在从事生产劳动,他们在做着相同的事情,但是主人却主动地被剥离了劳动。我们听说过奴隶逃离主人,但在座的各位有人听说过逃离奴隶的主人吗?哈哈哈我想起了波斯人的信札。但这种诡异的情况属实还是极少数。
于是,一切都调换了过来,主人才是那个,一旦脱离了奴隶便不再有生存能力的人。换言之,通过强力来释放恐惧,通过暴力压迫来维持的这层关系本来就是不持久的,而这并非是从奴隶,而是从主人这一段开始溃散的。
好,观点层面的论述结束了。我们现在有三层评判标准,激进的和保守的,内含的和外显的,再就是内核驱动的燃料,也就是主人和奴隶的这层奴役和被奴役的关系。
各位不妨思考一下,在红楼梦这个故事当中,如果存在两性的压迫关系的话,是否有主人和奴隶的关系?这层压迫和被压迫的关系是以何种形式成立的?
事实上各位难免会发现红楼梦的性的关系好像在一个怪圈之中。乍一看好像毫无疑问,是男性对于女性的剥削。我们会看到比如说贾赦,似乎毫无疑问站在一个剥削者的角度,在垂涎鸳鸯的同时觊觎贾母的地位,另一方面他和孙绍祖私底下的债务,也是通过折卖迎春来完成的。我们似乎能够很轻松地得出结论,女性是奴隶,是被剥削的那方。
但是同样又出现了另一层观点,女性才是主人,男性才是被剥削的那方。
比如在一个旧的社会状态下,女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境况,但换言之女性甚至连资本的剥削这一层面都没有亲自涉足,她们几乎是完全没有生存能力的,那她们究竟凭何来的温饱?是谁让她们可以整日在园子里看戏听曲,做一些很难说有实际价值的针线活?换言之无论她们是否愿意,那个旧社会的大意识形态之下的女性就扮演了剥削者的工作,证据就在于她们是以群体的形式几乎完全和生产活动剥离开,而男性往往在承担所谓的社会架构的分工,我们会意识到这就是旧社会的现状。
好,我们来用我们提出的概念来批判这个状态。首先我们必须要达成一个共识。无论女性在社会生产关系中是以剥削者或者被剥削者的形式存在的,我们必须要否定这个状态。换言之在潜意识当中接受这种状态的男性或女性,都是保守的,经过思辨而质疑这个状态的,都是激进的。
让我们来看一下这种东西。首先各位必然会注意到这本书的性质,就是激进的。它的内核,作者企图通过文字,想要让读者产生共鸣的这个内核就是激进的。我们来看一下这一句话:女孩儿像是一颗明珠,嫁人了光芒就黯淡了,上年纪了就会变成死鱼眼睛。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什么?我们不妨看看让宝玉说出这句话的支撑点是什么。
纵观整个贾府,我们都会发现一个普遍的特征,老人基本都是保守的,小孩儿虽然不都是,但也基本是激进的。这给宝玉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我们来看一下贾府里上了年纪的女性。最好的例子就是贾母,她已经是红楼梦老年女性的典范了,如果她的问题谈论不明白那再举其他的例子也没什么意义。
贾母的内核保守到不能再保守,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最大的贪念就是亲情。贾母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但是人总是很轻易地能够抓到贾母的软肋。哪怕扭曲自己的价值观,哪怕扭曲对于善的本真的追求,贾母也要维护住这种场面上的和睦。我的天哪,王熙凤太了解这一点了。各位,贾母说过多少蠢话啊?
宝玉挨打的时候,贾母甚至都不在乎贾政的心里的斗争,就好像自己儿子贾政是个没脑子的打人机器一般,她只知道宝玉挨打了,宝玉是绝对不能挨打的。这就是劣根性各位,这就是劣根性。有人被宠坏了追根溯源就是因为有人无条件无下限地去宠溺他,乃至于打破了一个宗法家族正常运作的法则,乃至一个健全的社会应有的法则。
我们不妨这么说,正是因为有了贾母,才会有葫芦案,这个问题上贾母绝对难辞其咎。她是问题的根本,她在自食恶果。
在有关于两性的问题上贾母也从来不正确,最好的两个例子是对于凤姐泼醋和鸳鸯拒婚。
对于贾琏挥刀砍凤姐,贾母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也是撇清关系。首先这个在贾母这里看来并不是什么大事情,只是一个普通的孙辈的家庭问题,在一个男人能娶二房三房的社会里男人跟别人发生点什么太正常了,是你凤丫头有问题。啊我们先放着这个判断不看,我们来看这个部分。重点我们来看,贾母给鲍二家的的定义是脏的臭的,是淫妇。
这个就很没道理了对吧?我们就会发现这一层明显的阶级性潜藏在这群贵族的脑子里,当自己的阶级开始动摇的时候,向下开刀永远是正确的选择。每次读到这里我总是会想起那个,听说金钏投井的时候政老的疑虑,“吔?我们家不是一向善待下人的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贾母仍然为孙辈犯的错误撇清了责任,而将所有的错误归咎到鲍二家的勾引贾琏,鲍二家的是淫妇,是脏的臭的,贾琏是干净的香的,只是年轻气盛,自我控制能力欠佳罢了,都是可以理解的。
问题来了,压迫产生了,奴役产生了,一直在书中似乎不怎么见到过的主人和奴隶的关系显现了。我们似乎很容易误解红楼梦当中主人对于奴隶的谩骂,我们总是习惯性地把他们看成是雇佣关系,哪怕是金钏投井尤三姐自刎我们都能强行解释成是他们想不开,但是这里鲍二家的的自杀就是赤裸裸的剥削。
各位,意识到这个问题了吗?在红楼梦的世界里,女人交出了性,就等于产生了人身依附性,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可逆转的事情,如果它跨越了阶级,那女人交出了性,在那一刻就被判了死刑。所以赵姨娘周姨娘这种问题是很可怕的,她们在达成姨娘这份荣誉之前,要踏一遍鬼门关。所以不难想象赵姨娘生出贾环的那个瞬间,她的心情应该跟拿了金牌差不多。
这个问题依旧没完,这个例子终究会指向一个点,就是贾母腐烂的根性,可能是经年累月见了太多悲伤的事情,也可能是她本性如此,贾母在给鲍二媳妇下淫妇这个判断的那一刻。鲍二媳妇就已经被执行了死刑。贾母不会不明白这个问题,各位,这又是一个葫芦案。
可能有些结果论,也未必严谨,宝玉这句孩子气一般的话,似乎就是贾府的现状,或者说就是红楼梦的现状。
说到这里各位不妨跳出来一下,回过头来思考,贾母保守吗?那无疑是保守的了。而贾母的保守,就又是这本书内含的批判点了。宏观上来看,这两个案例和尤三姐自刎的性质是相同的。说句题外话,各位大概可以不必担心宝钗是否会变成贾母这样,宝钗肯定会在变成这个样子之前死掉,这就是作者人设的力量,喜欢宝姐姐的朋友们可以放下心来。
刚才我是不是还提到了一个例子?是鸳鸯拒绝贾赦的这个部分。好了,现在我们有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反抗者,我们可以看看鸳鸯经历了什么。
我们会发现鸳鸯碰到的最直接的阻力,就是邢夫人。我总是说工具,是机器,我说贾雨村在葫芦案当中完成了从人到狗的蜕变,我是想说明其实很多人根本不需要考虑怎么做人,社会如何教化,他们就如何生存。对他们来说这个社会的本质就是一条蠕动的大虫,他们是这条大虫身上的一个细胞,不需要考虑自己在做什么,不是自己在下判断,自己只是一个大的不可抗力下的一个旁观者罢了。
我印象里那个,齐泽克举过一个例子,就是纳粹如何在大量屠杀的过程当中仍然保证自己灵魂的纯洁?就是在扣动扳机的时候,他们并非是下判断的人,只是躯壳在做动作,他们站在一旁冷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这是这个自然,这个世界的运行之道,只是这个世界进行到这一瞬间,你非死不可,你的宿命到这一刻终结了,并非是我的行为。
这个理念是什么理念?令人意外,这个是东方禅宗的理念。齐泽克用这个例子来论证无论是什么样好的思想,一旦它沦为意识形态它都有可能会被解读成坏的东西,而我引用这个例子我是想说明这个就是惰性,这个就是机械性。
我们看似只是在维护自己的生存,但事实上是在戕害追逐解放的那部分人。他们在为我们争取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我们却嘲笑他们不知变通,不到黄河心不死。
我很不喜欢自私的基因这本书,我老师以前逼我看的。这书里有一个概念很有趣,说是基因为了让自己永生而操纵躯壳完成自己的转录和翻译,人类的理性却掌握着这个扳机。
这一期总之先讲到这里,首先我讲述了我的评判标准,然后拿出了主人和奴役的概念,然后带入到红楼梦当中分析了一些问题。当然如果只讲到这里那我相当于什么都没讲,下一期我会先把邢夫人这个问题讲完,然后讲一下阶级关系和两性关系拧在一起以后要怎么去判断这样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