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革与尼采(4) 那颗顶破蛋壳的种子
“少革与尼采”这个系列终于迎来了尾声。第一次看的朋友可以先看一看“少革与尼采”的第一部分。
本篇的篇幅比较长,涉及到的概念也比较之前更加庞杂深入,关于少革的干货也比较多。期望大家看完之后,能够更好的认识少女革命这个优秀的作品。
1.何谓“Dios”
前文中提到过,王子的本名“Dios”为拉丁语中上帝的含义。如果说《少女革命》是围绕“王子”展开的,那么“哲学”,或者说“形而上学”则是围绕“上帝”这个概念展开的。那么,“上帝”究竟代表着什么?在这里,我阐述一下我个人对于“上帝是什么”这一问题的解读。
拉丁语“Dios”,原意为“天空”或“在天上的”。如果再追溯,则可以溯至印欧文化中一个非常古老的概念——“忒尤斯”,我们可以将其译为“天父”。忒尤斯这是天空的人格化,也有着“父亲”的特性在其中。我们几乎可以在所有印欧文化中找到这样一个“男性的天空之神”,比如希腊神话中的乌拉诺斯和宙斯,北欧神话中的奥丁和托尔,当然还有希伯来文化与后世基督教中的“天父”。学者们用婆罗门教-印度教中的“忒尤斯”“DyausPita”来指代原始印欧神话中的天父概念。从词源上来说,宙斯“Zeus”,托尔“Thor”,忒尤斯“Dyaus”,还有拉丁语中的基督教上帝“Dios”,希腊语中的上帝“ Θεός”(罗马字转写为theos),都有同源关系。如果你了解过但丁的《神曲》的话,就会对基督教的天堂的构造有印象:一个在地球之外一层一层,犹如蛋壳一般的“天球”。

除此之外,这个概念还被引申为“天空之下的”,“昭然若揭的”,“不言而喻的”含义。现代汉语中,我们也用“神圣”一词来表达“不可侵犯”的含义。当然,这也是为什么“上帝”与“永恒”这两个概念难以分割的原因。
在印度文化中,也有着与Dios同源的概念:真如“Tathatā”。这个词的词源也许与“this”“that”和“the”有关联,相当于古汉语“如是”,指代不言而喻之物,被中国意译为“真如”或“如如”。悉达多最富知名度的称号“如来”“Tathāgata”,就来自这个词根“Tathatā”,意为“真如到来”(Theos get)。
当然,这仅仅是一种比较简单的理解。“上帝”概念本身是一个复杂而富有深度的话题。希伯来文圣经中,称上帝为“YHVH”,简写自“Yahweh”,是一个系动词的第三人称的一种形式,类似于英语中的“be”(am,is,are),可以翻译为“存在”或者“是”。这背后有着一些形而上学的解释:当说“A是B”时,其实就相当于说“B”是“A”的本质。举个例子,当我们说“‘面前的这个东西’是‘苹果’”时,我们在理想世界中找到了一个叫做“苹果”的原型概念,赋予给了我们面前的东西。于是,“面前的东西”的本质就是“苹果”。而“上帝”——“YHVH”,则是“一切事物”的“本质”。我们所感受到的“感性世界”,不过是上帝的影子,是“理性世界”的影子。柏拉图的洞穴隐喻中也有类似的隐喻:上帝是太阳,而感性世界仅仅是山洞中太阳投射出的影子。佛家唯识论也讲,空中无色,万物仅仅是真如发出的幻象,唯有上帝是“真实”的。少女革命的ED1《Truth》中,与欧蒂娜和安西拥抱的王子,或许就是“Truth”的化身。

其实古人的想法也并没有那么复杂:人们看到太阳东升西落,恒星一年绕北极星运行一周,周而复始,不用怀疑。人们将这种规律用理性归纳总结为“真理”,这种想法便是“上帝”这个概念的雏形。人们通过“现象”总结出“真理”之后,便会本末倒置,将“真理”视作“现象”的源头。人们将“真理”比作太阳,而现象则仅仅是真理的影子。于是,人们便通过影子的形状,创造出了一个虚假的“太阳”。古希腊哲学的“理想世界”,基督教的“天国”,也都来自于对于理性世界的想象。少革动画的ED2, パーチャルスター発生学(译为“虚假恒星发生学”)的歌词,其实正是对人类哲学史的隐喻。从古希腊原子论与因果论,到基督教天国(水星天金星天等),人类创造出了一个看起来相当完美的哲学世界。基督教以太阳隐喻上帝,于是这个“虚假恒星发生学”的曲名,就是“人类制作虚假上帝的过程”。而这种“发生学”,其实就是哲学。

如同圆环一样旋转不停,一个有机的机关,一个永恒的运动装置。
——少女革命ed《パーチャルスター発生学》
思想家们所说的“上帝”一词,其实指的是“传统”,“真理”,“道德”,“文化”,“理性”等概念的共同根源。后世的诗人们时常以“大地”来比喻上帝,这是一种颇为恰当的比喻。我们的生活其实离不开这种“理所当然”的事物,正如人类无法离开大地。我们需要遵守道德来融入社会,学习文化来与人交往,接受一套价值观来评判事物,甚至是基于价值观来对自己的终极目标做出规划。我们普通人(末人)将“大地”视为理所当然,甚至无法察觉到其存在。如果我们从没有打破过蛋壳的话,我们就会将蛋壳的内壁视作天空本来的模样。
再联想少女革命中的场景。悬在空中的居住着王子与永恒的城堡,还有凤晓生用投影仪制造出的星空,其实正是对于“天国”与“上帝”的喻。当然,还有学生会坐电梯时的台词。
若蛋壳没有打破的话,雏鸟将无法诞生而死去。我们就是雏鸟,蛋则是世界。若不打破世界之壳的话,我们将无法诞生而死去。将世界之壳破坏吧,为了让世界得以革命!
——《少女革命》,学生会电梯台词
鸟要挣脱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要诞于世上,就得摧毁这个世界。
——黑塞,《德米安》
那么,是谁想要打破蛋壳呢?是学生会成员,也就是思想家们。
正如康德对哲学所下的定义:“哲学,就是对理所当然的事物发出追问。”“形而上学”,“Metaphysics”中的“meta”,含义就是“基础”或“超越”。是的,哲学其实就是一门研究上帝的学问,研究“蛋壳”的学问。哲学家与考古学家其实是同行,他们小心翼翼地挖开“大地”,对大地的成因,以及地下埋藏的东西进行探究。
尼采之前的哲学家更偏向于神学家,他们向往蛋壳,并对蛋壳献上赞美与崇敬。尼采之后的哲学家更偏向于艺术家,相较于蛋壳本身,他们更向往蛋壳之外的世界。不过不论是神学家,哲学家,还是艺术家,他们都是勇者,能够鼓起勇气对“不可怀疑的事物”进行怀疑。他们怀着对于高天的向往,让认知之塔不断向上延伸。
学生会的成员们也是如此。他们都怀着对于“永恒”的向往,通过自己的方式追求着天空之上的城堡。
然而,正如同勇者会长出龙鳞一般。向往着蛋壳之外的人们,有时会成为蛋壳本身。
圣经中称天父为“耶和华”(Jehovah),这个词汇其实就是希伯来语中“主人”“ADNI”一词的元音与“YHVH”的结合。因为教义中不许直呼或书写上帝的真名“Yahweh”,所以人们便称呼上帝为“主人”。安西称呼决斗胜利者为“主人”,也有着对“上帝”的暗喻。人们通常将上帝与信徒之间的关系比作主人和奴隶,父亲与子女,或丈夫与妻子,甚至是牧羊人与羔羊。少女革命中则将这种关系处理为“哥哥与妹妹”。如果冬芽象征基督教的话,那么妹妹七实就象征基督徒。毕竟“冬芽”这个名字本身就能够使人联想到“蛋壳”,他包裹着嫩芽,犹如蛋壳包裹胚胎。当然,类似的还有“鸟巢”的隐喻。不仅仅是学生会在电梯中的台词,26集“干的巢箱”中,就通过失去成鸟哺育(鸟巢)的幼鸟来比喻失去父母照顾的兄妹,也暗喻着失去上帝的人们。这一集中安西也称凤晓生代替父母养育了自己,结合凤晓生的身份,这句话就非常耐人寻味了。

片头短片中,蔷薇刻印被称为婚约戒指。“约定”并不一定指人与人之间的约定,圣经新约与旧约,其实就是人与神之间的契约。动画中的婚约,或许也是对圣经及信仰的隐喻。决斗前的曲子《绝对命运默示录》,或许指的也是这个婚约。其实人们对于上帝的信仰,与女子对于男子的爱情,有着相当的共通之处。欧蒂娜与王子大人的婚约,也就是她对于上帝与真理的信仰,在支撑着她不断战斗。
然而,这个戒指真的是王子与公主的婚约戒指么?
2.理性的暗面
在这里,我们大胆地猜测一下少革动画中的时间线所对应的真实历史:
开篇的学生会篇对应宗教改革及文艺复兴之前的宗教时代,冬芽(天主教)是学生会毫无疑问的主宰。而各个学生会成员,也就是各种思想流派也在这个时期出现了萌芽。而学生会篇末尾,冬芽跌落神坛,学生会进入了一个没有主席的时代。(七实仅仅是自称学生会长,并没有得到承认。)这或许隐喻了宗教改革与天主教的式微,我们如今的世界政治是由基督徒们(七实)来把握的。
而中间的黑蔷薇篇,则对应文艺复兴之后的时代。人们依然笃信上帝,但却对于旧有的世界进行了轰轰烈烈的反思。
最后的凤晓生篇则是二十世纪以后的世界。上帝彻底死亡,虚无主义成为了时代的主流。
文艺复兴之后二十世纪之前,在我们今人看来是一个欣欣向荣的时代。在这期间,哲学,科学,艺术,社会政治等方面都在不断变革。人们以“理性”取代旧的上帝,并对理性本身充满信心。在哲学方面,康德黑格尔骄傲的宣称哲学的一切问题将会很快得到解决;在科学方面,人们惊叹于技术的飞速发展,期待着未来更美好的科技世界;在社会方面,资本主义为人们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巨大利益,也为社会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人们坚信着“明天会更好”,并向着前方不断前进。大多数人不曾想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切繁荣与美好,都并没有建立在牢固的基础之上。
草时就是这样一个“变革家”,他在促使人们利用纯粹的理性(电梯)对于自己的处境进行反思。

大家还记得被草时“洗脑”之后学生的模样么?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状态。学生们并没有失去理智,反而声称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不知道大家是否和我一样,对于这种状态有着疑惑。或许这种状态正是”过度的理性“造成的。而这种理性,也造就了理所当然的结果——暴力。
大家很难将理性与暴力联系在一起,这或许是一种基督教的善恶二元论在作祟。人们理所应当的认为一切好的东西有着相同的本源,而坏的东西也有着相同的本源。于是,在我们看来“好“的”理性“,与我们看来”坏“的”暴力“,自然搭不上边。然而现实是复杂的,”理性“与”暴力“有着紧密的联系。
希腊神话中,战争女神雅典娜的来历颇有意思。宙斯害怕智慧女神墨提斯("Μῆτις"意为智慧的,睿智的)生下会推翻自己统治的儿子,于是将墨提斯吞入腹中。其后,雅典娜就从父亲宙斯的头顶出生了。前文提过,宙斯与Dios同源,为男性与父性的象征。而“理性”与“暴力”,则是男性最为常见的两个标签。雅典娜出生的神话则充分表述了:暴力来自于男性的智慧(头脑)。

为了方便大家理解,我在这里做一个测试:
假设,你的面前有一个无法反抗的,无辜的路人。而你确定的知道:如果杀死他之后,你会获得100万人民币,并且没有任何人会察觉此事,你也不会获得任何惩罚。在完工之后我们会为你进行记忆清除,所以也不用担心会对你的心理健康产生影响。简而言之,这件事对你没有任何害处。那么,你会作何选择?
如果你选择不杀人,那么恭喜你,你还没有被草时“洗脑”。因为从理性上看,杀人是没有任何不利的。你没有选择杀人的理由,一定来自于一些非理性的感情,或许是迷信,或许是道德。
这是一个有点恶心的测试,也相当偏离现实。然而现实中的犯罪也有着类似的道理。大家可以去看看罗翔说刑法中有关于犯罪中止的判定的那一部分内容:“一个理性的犯罪人怕不怕鬼?一个怕鬼的人还敢犯罪么?”
再举个精妙的例子。刘慈欣的《三体》第二部中,假设了一个绝对理性的宇宙。这个宇宙中的每一个文明都是莫得感情的逻辑学家。于是理所应当的,他得到了一个极度残酷的“黑暗森林”。
将视角拉宽一点。“战争”,尤其是宗教改革之后的战争,是一件非常理性的活动。它与理性和理性催生的资本主义有着直接的关系,而并不像很多文学或动画作品中所讲的那样,由“仇恨”这种感性的东西造成的。国家首脑们会非常理性的去“计算”战争,犹如解一道精巧的数学题:我投入多少的代价,期望得到多少的结果。资本主义需要开拓市场,资本家们需要战争带来的利润,社会也需要战争来消耗掉过度的生产力。德国人的理性有目共睹,然而两次世界大战都是由他们发起的。直到原子弹出现之后,国家们在理性的驱使下开始了探索新的战争形式,比如文化渗透,以及贸易战。我们的现代史其实就是一部战争史。再者,“种族主义”本身也与理性脱不了干系,因为种族主义者们通过理性,极其轻佻得定义了一个民族的“本质”。
我之前曾假设若叶隐喻中国,然而现在发现,说她隐喻全世界的青年似乎更加合适。在现代化之后,人们度过了那一段欣欣向荣的时光。经济与科技日新月异,犹如那个散发着光芒的若叶。然而突如其来的经济危机,将一切幻想统统击碎,最终导致了极端的结果。若叶在决斗广场的衣着是典型的立领军服加日本刀,正是那个时代军国主义的象征。而决斗的理由也十分清晰:嫉妒。日本与德国不像老牌的资本主义强国那样,有着辽阔的殖民地市场,可以消耗过剩的生产力,以应对经济危机。这两个后起之秀在经济危机中收到了严重打击,急需新的市场。而当时还没有经济全球化,争夺市场的唯一办法,就是战争。

后世人们认为战争的起因是极端的民主主义催生了法西斯主义。然而事实上就像剧中的西园寺荚一一样,事件虽说与他有关,但直接的起因并不是他。整个事件真正的推手,实际上是草时。法西斯主义,其实是被操纵了的“僵尸”民主主义。我们能看到其身上的民主主义特点,比如集中体制,政治宣传和民族主义。当时的德国法西斯主义也是打“社会主义”旗号的。然而其内在并没有民主主义“平等”“理想”的内核,有的仅仅是资本主义的贪婪本质,正如同拿着“西园寺刀”的若叶。
这一集或许是制作组对于二战史的反思。当然对于日本来说,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动画中也并没有给出确切的态度。那个单纯可爱的若叶一夜之间变成了可怖的杀人犯,而其后一夜之间又变回了曾经单纯的样子,似乎对之前自己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然而,那个决斗广场上的若叶,也并非是由他人操纵的。若叶必须承认,这恶行并不能完全推给他人,她必须承担自己的罪恶。
当然,这种解释方法虽说能说得通,但也相当牵强。我自己也不大愿意相信这种解释方法。艺术作品应当有着更加自由的理解方向:“嫉妒”其实可以看作“欲望”的表现形式,“决斗”也可以看作宽泛的“冲突”。实际上,将各个成员与思想流派之间作明确的对应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也是我的“理性”的产物。我的想法只是给大家一些新奇的思路而已,没有必要过度的纠结孰对孰错。
恶劣的空气总是围绕着你们和你们的宴席:你们的贪婪,谎言和隐秘勾当,正向空气中散发着恶劣的气息。
你们把一个上帝的面具悬挂在你们自己面前,你们这些“纯洁者”啊,你们的可怕的蛇爬进了一个上帝的面具里。
真的,你们这些“沉思者”啊,你们骗人呢!连查拉图斯特拉也一度成了傻子,为你们神性的外皮所蒙蔽;他没有猜到这神性的外皮下充塞着蛇。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36章“无瑕的认识者”
如果要给草时下一个定义的话,“骗子”确实是恰当的。他不光蛊惑了学院中的各色人等,甚至连他自己也沉浸在自己创造的ilution(幻觉)之中。草时出场时时常出现的,有中世纪风琴风格的背景乐,名字为“pretre”,译为“圣职者”。确实,草时是一位圣职者,也是一名决斗者。或者说,他是一名“哲学家”,研究上帝的学者。他的“电梯”直通地下,是对于理性反思的暗喻,也暗喻“探索历史”,也就是片中所说的“回忆”。只不过,他探索到的仅仅是幻觉。他是一位带着上帝面具,蛊惑人心的蛇。
纯粹理性之所以可怕,在于它潦草的否定掉了那些“虚假”,“迷信”的事物,却给予了人们新的幻觉。这是一种过度自大的表现。我们通过理性总结规律,确实在一定程度上了解了世界。但规律是从现象中总结而来,如果我们将规律置于现象之前,就如郑人买履一般,本末倒置了。也正是这种本末倒置,才引发了类似“在桌子上画一条线,其长度是有理数还是无理数”的这种奇怪问题。数学是理性规律,并不能生搬硬套到现实世界中来。理性能在一定程度上反应现实,但这并不代表理性于现实之间的对应关系是牢固的。如果我们硬要把我们的理性加诸于现实之上的话,我们就与把时子的形象强行加诸于欧蒂娜之上的草时别无二致了。
其实一切的“思维”,都依托于语言,而语言本身就是一种没有根基的东西。能指与所指之间的联系,也不过是人类的一厢情愿罢了。正如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所述,所谓语言,不过是我们对事物贴上的标签,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
思想家要对理所应当的事物发出疑问。自然,如果“理性”是理所应当的,那么思想家们就要对其发出疑问。
当然,我们对于理性的反思,并不是要完全否定理性本身。毕竟理性是我们认识世界的根基。理性其实与“上帝”同源。它们或许都是来自于前文提到的古人对于“太阳东升西落”这类规律的总结。我们今天知道,太阳东升西落并非永恒的真理,毕竟太阳与大地都有着它的寿命。我们可以依赖这条规律来判断时间,安排日常生活。但我们也需要清楚,规律本身并非真正的“永恒”。罗素曾讲过这样一个火鸡的故事,也是类似的道理:
在火鸡饲养场里,有一只火鸡发现,第一天上午9点钟主人给它喂食。然而作为一个卓越的归纳主义者,它并不马上做出结论。它一直等到已收集了有关上午9点给它喂食这一经验事实的大量观察;而且,它是在多种情况下进行这些观察的:雨天和晴天,热天和冷天,星期三和星期四……它每天都在自己的记录表中加进新的观察陈述。最后,它的归纳主义良心感到满意,它进行归纳推理,得出了下面的结论:“主人总是在上午9点钟给我喂食。”可是,事情并不像它所想象的那样简单和乐观。在感恩节前夕,当主人没有给它喂食,而是把它宰杀的时候,它通过归纳概括而得到的结论终于被无情地推翻了。大概火鸡临终前也会因此而感到深深遗憾。(文本作者为奥卡姆剃刀)

或许对于理性的反思,实际上是一种谦逊。需要承认,我们只能认识到世界的一个极其微小的侧面,我们不能用这个侧面来傲慢的概括整体。承认“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这或许是迈向成熟的一步吧……
你接下来前进的道路,我并没有为你准备。你就……毕业吧。
——凤晓生
正是如此,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人们便对理性进行了彻底的反思。或者说,人们反思了自己的傲慢。文学界中,之前凡尔纳充满乐观主义精神的科幻作品,变成了反乌托邦与赛博朋克。在艺术领域,现代主义蓬勃的发展起来。政治领域中,则是自由主义的春天。还有环保主义的兴起,也与此有关。当然,还有数学界:
哥德尔定理对于那些逻辑学家,数学家和哲学家们产生了震撼性的影响。因为它展现出了,无论多么复杂的确定的系统,都不能表示出整数:0,1,2,3……的复杂性。今天的读者也许不会像1931年时的读者那样为此而感到困窘,这是因为这期间我们的文化已经把哥德尔定理连同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等观念上的革命一起吸收了。
————Hofstadter,《GEB,一条永恒的金带》
在这场前人难以想象的革命中,我们彻底失去了对于理性的信心,并且这种怀疑已经深深刻入了现代人的内心深处。或者说,我们不再相信上帝了。

于是,“一切客人中最可怕的客人”——虚无主义,降临了。
3.已死的上帝
“上帝为什么死亡了?”在这里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又或者说,人类不可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其实海德格尔对于此事有着非常清晰明了的概括:
虚无主义是一种历史性的运动,而并不是何人所主张的何种观点和学说。虚无主义在西方民族的命运中以一种几乎尚未为人们所认识的基本过程的方式推动了历史。因此,虚无主义也不只是其他历史性现象中间的一个现象,也不只是一个精神思潮而可以与欧洲历史中出现的基督教、人文主义和启蒙运动等思潮相提并论。
从其本质上来看,虚无主义毋宁说是欧洲历史的基本运动。这种基本运动表明这样一种思想深度,即,它的展开只不过还可能引起世界灾难。虚无主义乃是被拉入现代之权力范围中的全球诸民族的世界历史性的运动。因此之故,虚无主义不只是当代的一个现象,也不只是19世纪的产物——诚然,在19世纪,人们清晰地看到了虚无主义,“虚无主义”这个名称也变得司空见惯了。虚无主义同样也不仅是个别民族的产物,即便这些个别民族的思想家和作家专门谈论了虚无主义。那些误以为自己摆脱了虚无主义的人们,也许最深刻地推动了虚无主义的展开。这个最可怕的客人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不能说出自己的来源。
————海德格尔演讲录,《尼采的话:“上帝死了”》
以我自己的理解来打个比方的话,世界历史是一个表盘,盘面上有着各种各样的思潮,比如基督教,启蒙主义以及新自由主义等等。表上的指针在随着时间流逝转动,其所指的方向也随着不断变化。虚无主义是什么呢?虚无主义就是在表盘背面驱动指针的发条。而上帝死亡无法解答的原因也很好理解:在表盘上的我们自然无法理解表盘背面的原理。虚无主义本身就是反理性的,理性自然无法解答虚无主义。

相信看到这里,大家就已经能发现虚无主义与凤晓生的联系了。虚无主义推动世界历史,正如同凤晓生(世界尽头)通过信件操纵学生会。我在前面的章节中曾说“自由主义来源于虚无主义。”实际上并不准确。只不过在如今我们所处的时间点来看,虚无主义的发条在将历史的指针推向自由主义的方向。虚无主义清晰地出现在人们面前是在19世纪,对应动画中的黑蔷薇篇。当然,在此之前凤晓生也在以一种不为人知的方式推动着历史。

虚无主义并没有抛弃任何一个学生会成员。随着动画剧集的增长,每一种思想流派都在时间的推动之下逐渐发展。在十九世纪以后(凤晓生篇),这种影响则更为迅猛。再此不得不提一下动画中表现得最为明显的学生会成员:西园寺荚一(民主主义)。
民主主义在诞生之初,是渴望着民众的自由意志的。在卢梭看来,民众是善良的,但需要引导。政府与人民的关系类似于父母与孩童。父母会限制孩童的自由:比如当孩子想要吃过多的糖的时候,父母会限制儿童吃糖;当孩子不想去上学时,父母会逼迫孩子学习。直至孩子长大成人,父母会将自由重新交还。民主主义政府也是如此:它们出于善意去约束民众,直到民众的道德水平达到一定标准,政府会将权力交还于民众,以实现真正的民主。家长爱着孩子,也认为孩子爱着自己;民主主义政府也深爱着人民,并认为民众会爱戴自己,自己也能够代表民众的意志。
西园寺荚一也是如此,他深爱着安西,也深信着安西爱着自己。他相信安西有着自由意志,以至于通过“交换日记”这种方式于安西交流。直到凤晓生的出现……

我以前也以我自己的方式顾虑着蔷薇新娘的感受。不过现在我明白了,明白了蔷薇新娘根本就没有自我意志这件事!
————西园寺荚一
时过境迁,有的民主主义国家越发忽略民众的意志,甚至对“民众是否有意志”这件事产生了怀疑。一旦国家相信民众没有自由意志,那么一切善意的行为都将变质。政府永远不会交还自由于民众,也不再代表民众的意志……政府失去了卢梭所说的“正当性”。当然,民主主义所追求的理想结果——“真正的民主”,也不复存在了。父慈子孝的关系,也变为了单纯的主人与奴隶。因为这个孩子永远不会长大,也不会爱自己的父母……苏联便是最好的例子。官僚主义与冷战,都使得这个曾经富有理想的国家不断腐朽,最终成为了强大但可悲的行尸走肉。
当然,腐朽的原因正是虚无主义。理性与正义受到怀疑,秉持理性与正义的政治流派也唇亡齿寒。如果说世界上没有“正确”的话,父母也没有什么可以教给孩子的了。
西园寺所觉察到的事物并非虚假。在如今看来,民主主义曾经的想法太过理想了。安西的自由意志是极其虚无缥缈的东西,是绝非“交换日记”所能够发掘的。虚无主义确实在让我们成熟,也让我们更加接近“真实”。只不过,这种真实是伴随着痛苦与绝望的。
回到关于上帝死亡原因的讨论。虽说我们无法得到这个问题的完全解答,但我们能通过一些角度去认识这个问题。这里推荐大家去读海德格尔的原文。本文还是围绕少女革命,去对这个问题进行探究。
动画中对于王子死亡的过程有着三种描述:TV动画中,三人在剧院中看的舞台剧;剧场版中,学院理事长坠楼的录像带;以及剧场版中,欧蒂娜在电梯里对于桐生冬芽的回忆。
这三种描述中,信息量最丰富的是第二种,也就是录像带中的描述。从这一小段录像中我们能够得到很多耐人寻味的暗喻。安西睁眼似乎预示着旧有道德的崩溃,理事长“正人君子”的形象彻底崩塌。整个事件因安西睁眼而起,这也是为什么说“安西杀死了王子”,或者说“我们自己杀死了上帝”。然而上帝的直接死因是从高塔上坠落。“自高塔上坠落”这一因素非常值得我们关注。

大家还记得塔罗牌中的“塔”么?这张牌是22路径中含义最为负面的,其描述正是高塔被闪电击毁,人们从塔顶坠落。这个典故最早的来源似乎是旧约圣经中的“通天塔”。前文有提到,作为凤晓生名字来源的路西法,其原型尼布甲尼萨二世,也被认为与通天塔有着关联。于是,高塔就成为了基督教文化中对于虚无主义以及轮回的隐喻,象征着理性,语言,与信仰,还有终将毁灭的结局。其实不仅仅是基督教文化,同为印欧文化的印度文化中,“塔”也与轮回有关,象征结束与新的开始。塔这种建筑在从印度传入中国之前,其实就是作为坟墓用的。

高塔是对于轮回的隐喻。我们要知道“轮回说”并不是东方的专利,而是整个印欧语系的根本。琐罗亚斯德教(创始人为查拉图斯特拉)作为最古老的一神论教派,是信仰轮回说的。不仅如此,古希腊俄尔普斯教也信仰轮回说,甚至在柏拉图所著的《理想国》中,我们都能找到对于轮回转世的信仰。反而,中国本土信仰并不相信轮回说,中国轮回说来自于外来的佛教。
与此同时,“重力”也作为对于虚无和轮回的隐喻,出现在了思想家和诗人的笔头。《查拉》中多次出现的“重力的精灵”(有时被称为“侏儒”),或许是就是凤晓生的代名词。
中心,你怎样从万物中引出自身,甚至从飞翔之物中复得自己:中心,万物之中最强大者!
站立的人们:如同酒水穿透了渴望,重力穿透了他。
但是从沉睡者那里,如同从低垂的云那里,降下丰厚的重量之雨。
————里尔克,《重力》
侏儒轻蔑地撇撇嘴,小声嘀咕:“笔直就是一个谎言,时间本就是一个首尾相接的圆,曲折也是真理的特点。”
(查拉图斯特拉骂道:)“你这瘸子,你这矮子,你这重力的精灵!……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47章,幻觉与谜团
在TV35集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冬芽带欧蒂娜去骑马,而欧蒂娜从马上掉落,却被凤晓生接住。这似乎是对于人们从基督教跌落,落入虚无主义的隐喻。然而从剧情整体上来看,或许她始终都在凤晓生的掌握之下……

正如前文中提到的,虚无主义虽说从19世纪开始进入人们的视线,但其本身从很久远的历史中便已存在了。虚无主义就是“革命”本身。凤晓生的另一个名字“世界尽头”,或许指的就是基督教世界的尽头,也就是动画中车辆行驶的,空旷而黑暗的“学院外面的世界”。他引导着世界不断变化,又使得一切回到原点。他就是那台人造的“永恒运动装置”,就是“重力的精灵”。
形而上学是这样一个历史空间,在其中命定要发生的事情是:超感性世界,即观念、上帝、道德法则、理性权威、进步、最大多数人的幸福、文化、文明等,必然丧失其构造力量并且成为虚无的。对于超感性领域的这种本质性崩塌,我们称之为超感性领域的腐烂(Verwesung)。所以,在基督教信仰学说的跌落意义上的无信仰绝不是虚无主义的本质和基础,而始终只是虚无主义的一个结果;因为事情也许是,基督教本身乃是虚无主义的一个结果和构成。
————海德格尔,《尼采的话,“上帝死了”》
是的,凤晓生就是迪奥斯。《查拉》中也明确提到:重力的精灵的另一个名字,是‘世界的统治者’。在剧场版中,迪奥斯与凤晓生也合二为一,成为了“理事长”这一角色。更令人细思极恐的是,或许应当反过来说“迪奥斯就是凤晓生”:这个学院本身就是凤晓生建立的,迪奥斯只是凤晓生的影子而已,基督教本身只是虚无主义的一个构成而已。

而在话剧“蔷薇物语”中,动画为我们勾勒出上帝死亡的另一个视角。在这个故事中,上帝死亡的原因似乎是一种同情,对于世界上所有“公主”的同情。

魔鬼曾对我如是说:“连上帝也有自己的地狱,那就是他对人类的爱。”
而最近我又听到魔鬼说这番话:“上帝死了,上帝死于他对人类的同情。”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二部“同情者”
同情几乎是一切宗教中都能找到的核心要素。甚至可以说,“同情”是一切道德的起点。圣经中的名篇,马太福音五节中的7句“怜悯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比蒙怜悯。”这里的“怜悯”与“同情”都是对于拉丁语“compassion”的翻译。这个单词是由“com-”(共同)和“passion”(痛苦)组合而成。顾名思义,“compassion”就是共同承担痛苦。
“痛苦”也是基督教的核心,比如耶稣受难,以及教徒们的苦修。人们认为痛苦能够使人接近上帝,这实际上是道德在催生着人们对于痛苦的渴望。这或许也是人们对于“奴隶”这一身份有着追求的原因。
不仅如此,“自我否定”也成为了一种追求上帝与真理的方式。不论是基督教中对于“谦虚”的追求,还是后世康德的批判哲学,黑格尔的辩证法,到叔本华的“否定生命意志”,都认为“否定”有着它的力量。而奇特的是,“否定”是虚无主义的核心。基督教否定现世,否定感性世界,推崇一个理想的天国。而虚无主义用“否定”将天国也否定了……这或许能够印证前文的“基督教本身乃是虚无主义的一个结果和构成”
Vanitas vanitatum ominia vanitas
虚空的虚空,无尽的虚空
————旧约,传道书
凤晓生便是这样一个否定者。他操纵了一场又一场的“革命”(决斗),不断地否定者他能否定的一切。他或许也期望着能从这种否定的螺旋中获得真理?又或许仅仅是在享受着轮回本身?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安西”这个名字,或许来自于词根“anxi-”。这个词根表示“痛苦”,尤其表示精神上的痛苦(anxiety)。而漫天的飞剑,则或许是对于“compassion”一词的暗喻吧。安西的痛苦,正是来源于“众人”(com-),正是来源于道德。

基督教被称为同情的宗教。——同情与滋补性情感相反:后者是提高生命感受的能量,前者则是压抑性的。一个人在同情的时候会失去力量。痛苦本身已经给生命带来了力量的损失,同情则进一步加剧了这种损失。同情将痛苦本身变得富有传染性;有时它还会带来生命和生命能量的整体损失,而这与起因的分量又极不相称。
人们愈行愈远,把同情弄成了德性本身,弄成了一切德性的基础和根源,——只不过,终须谨记,这是从一种虚无主义的、以否定生命为标签的哲学的观点出发的。叔本华在这一点上不无道理:同情否定了生命,把生命变得更当否定,同情是虚无主义的实践。
————尼采,《敌基督者》
而最后一个解读,则是最富诗意的解读。

在欧蒂娜的回忆中,冬芽为了救一个小姑娘而死于溺水。这个故事其实有着原型:日本国民童话《银河铁道之夜》。这个故事也成为了几原邦彦继《少女革命》后下一部动画作品《回转企鹅罐》的核心线索。我自己也非常喜欢这个故事,十分推荐大家去读一读。故事的主角之一康贝聂拉,为救溺水的同学而死。这是个非常感人的故事,每一个人物都饱含着高尚的情怀,为他人的幸福而献上自己的一切,乃至于生命。而银河列车则载着高尚者的灵魂,驶向理想中的天国。

高尚与同情,理想与彼岸。我相信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对王子有着渴望。就算是声称自己“自出生时起就对基督教彼岸完全不感兴趣”的尼采,在其晚年还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称赞有加。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充满着东正教式的自我反思,与对于正义和道德的探讨。
然而可悲的是,王子已经离我们远去了。海德格尔称这个时代为“世界黑夜”或“贫困时代”。
夜晚到来,自从赫拉克勒斯、狄奥尼索斯和耶稣基督这个“三位一体”弃世而去,世界时代的夜晚便趋向于黑夜了。世界黑夜弥漫着它的黑暗。上帝之离去,“上帝之缺席”,决定了世界时代。
————海德格尔,《诗人何为》
钢琴曲“流光倾泄的庭院”,或许就是描写上帝曾在的时光。“庭院”或许指凤学园,隐喻基督教世界。而那个照耀着庭院的太阳,就是欧蒂娜回忆中那威风凛凛的王子,也是熏干回忆中那完美无瑕的琴声,更是电梯中消逝于水底的冬芽。

这是一首对于已逝上帝的挽歌。
还记得那午后的时光,和煦的阳光自天井倾泻而下,犹如王子大人温暖的胸膛。那是梦想与希望仍然驻足的日子。
但太阳终究还是落下了。曾经阳光倾泻的庭院,与梦中的白马王子,如今看来似乎从来未曾存在过。世界黑夜终于到来了……
与其去等待永远不可能到来的日出,不如学会面对这个上帝已死的贫困时代。
那么,请与我一起前往蛋壳的外侧吧。
4.外面的世界
你有没有想过,蛋壳之外的世界有着怎样的风景?
那个地方是善良的?是美好的?是正确的?然而并不是。美好又正确的世界,是蛋壳内侧的“理想世界”。外侧的世界,既不善,也不美,而仅仅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这里的“真实”,并非是我们日常语境下的真实。我们日常所说的真实指的是“符合现实世界”。然而这种符合论,也仅仅是一种基督教式价值判断,是一种“正确”。真正的“真实”,则不需要任何拘束。这种“真实”,正是自由本身。
这是一个无法用语言去定义的世界,因为当我们用“语言”去定义“本质”时,我们就已经陷入了理性与上帝的窠臼之中。难道我们无法通过别的方式去认识这个世界么?
既然语言与理性到了尽头,那我们就用艺术与诗来前进;既然高塔到了尽头,那么我们就展开翅膀飞行吧!

“别再说话了,开始唱歌吧!一切的话语都是为那些沉重的家伙准备的,一切的话语对轻盈的人来说都是谎言!”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60章“肯定之歌”
是的,艺术能够让我们瞥见世界外侧的风景。这里的“艺术”尤其指“现代艺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德国失去了哲学中心的位置。存在主义等各式思想流派进入法国,并使得法国成为了新的哲学中心,直至今日。达达主义这一新兴的艺术流派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诞生了,而达达主义,正是现代艺术的前身。接下来会涉及到关于存在主义的内容,可能会有一点难以理解。我会尽量将我的理解讲解给大家。
我们前面提到,“语言”其实是在定义事物的“本质”,这也是为什么“语言”与“上帝”关系密切的原因。然而,艺术却超越了语言,也超越了“价值判断”,超越了“上帝”。艺术并没有表现事物的“本质”,而仅仅是将其本身的“存在”展现给了我们。
当我们在欣赏一件现代艺术时,完全没有必要琢磨这个作品“表达了怎样的内涵”,仅仅去感受作品本身就可以了。因为现代艺术本身追求的就是“对意义的超越”。艺术没有表达任何含义,我们也不需要用语言去解释或者定义艺术作品。当一件椅子被放到了美术馆里时,我们就能够以一种观察艺术的视角去观察它本身的“存在”,而不是把它定义为“椅子”或者“家具”。它就是它自己,不是其他的任何东西。艺术作品是“自在”的,是“是其所是”的。“It is what it is.”当我们以欣赏艺术品的视角去欣赏某一件物品时,这件物品便不再是上帝的影子。

当然,艺术作品也超越了“价值”。那些被资本炒作的天价艺术品,就不再是单纯的艺术品了,而是一件“商品”。商品社会大潮裹挟下,这些本是为反对价值判断而生的艺术品,被强行标记上了最为恶俗的价值判断——金钱。
现代艺术是向往真实与自由的,她渴望不受任何“主义”的影响,甚至包括实用主义。欧洲中世纪教堂高耸的塔尖是为了展现上帝的伟大,中国祈年殿的圆顶是为了表现天圆地方的文化概念。而当我们面对一个现代建筑时,我们几乎看不到它的意图与内涵。他们将钢筋与框架裸露在外,只是为了表达一种真实。或许少革剧场版最后,那个只剩框架的跑车,和坦诚相见的两人,就是为了表达这种真实吧。
果决的脱掉吧,裸裎吧!
就如同自由飞舞的蔷薇那样。
————《轮舞-revolution》
在海德格尔看来,一切艺术都是诗。诗是隐晦的,然而正是这种隐晦,为我们展现了全新的领域,使我们到达了前人无法到达的远方。这种遮蔽,就是一种揭蔽。海德格尔说:“遮蔽即揭蔽,揭蔽即遮蔽。”“只有让自身进入最深的黑暗中,才能在白天看见星星。”而这句话或许是对于道德经中名句的翻译:“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
在这个上帝已死的“世界黑夜”,必须有人鼓起勇气,为我们点亮新的火光。而承担这一任务的,便是诗人。
假定竟还有一种转变为这个贫困时代敞开着,那么这种转变也只有当世界从基础升起而发生转向之际才能到来。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人们必须经历并且承受世界之深渊。但为此就必需有入于深渊的人们。
————海德格尔,《诗人何为》
要有芬芳的思想。当意象渗入了思想,思想就有了芬芳。当思想渗入了诗行,诗就有了哲学的厚度。
当人们突然被表象的意识形式所困惑时,惊骇就抓住了他。此时此刻定律完全成为一种意外。如果我们在这种惊骇之外,再补充上个体化原则崩溃之际,发自人内在本性,充满幸福的狂喜,我们也就瞥见了酒神精神的本质。
————尼采,《悲剧的诞生》
在这贫困的时代,诗人何为?
可是,你却说,诗人是酒神的祭司,
在神圣的黑夜,他走遍大地。
————荷尔德林
如果你对於几原邦彦有所了解的话,就可以知道为何少女革命充满了前卫艺术元素。几原邦彦受到了艺术家寺山修司非常强烈的影响。而寺山修司正是日本前卫艺术的开创者,创立了“天井栈敷”先锋派演剧实验剧团。在寺山修司去世后,当初天井栈敷的核心剧团成员成立了演剧实验室“万有引力”。当然,这个演剧实验室参与了《少女革命》的创作。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少革中有着如此多的戏剧元素。有人猜测天上欧蒂娜的姓氏“天上”(tenjo),来自于天井栈敷的“天井”(tenjo)。

在此,我不得不提到塞缪尔的著名戏剧作品《等待戈多》。我们可以发现少革与这部作品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两位流浪汉在树下等待从未露面的戈多,像不像欧蒂娜与安西在学院中等待从未露面的王子……“戈多(Godot)”被认为隐喻“上帝(God)”,正如同“王子”隐喻“上帝(Dios)”。不知道大家第一次看少革时是否与我一样,期待着王子的降临……传统戏剧是机械降神的。戏剧的结尾,戈多一定会被舞台装置放到舞台中央,为戏台上的演员们提供救赎。然而上帝死后的世界,戈多便缺席了。抬头望去,头顶仅剩下空荡荡的天井了……

相信看完《等待戈多》的观众都有疑问:他们为什么要等待一个叫“戈多”的人?《少女革命》中也有类似的疑问:她们为什么要追寻“王子”?实际上,当问出这个问题之时,我们作为舞台之下的观众,就已经脱离了对于上帝的执念。
我认为所有的虚荣者都是好演员:他们表演,并且要人们观看他们,——他们的全部精神都寓于这种意志。
他们表演自己,他们发明自己;我喜欢他们在近处观看生命,——这能医好忧郁症。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这个舞台就是我们的基督教世界。当我们坐在台下观看戏剧之时,才会发现这个世界的荒诞与虚伪。而在舞台之上的演员们,却难以自拔。或许有的人注定无法脱困于舞台的束缚,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相同的戏码,等待着并不存在的戈多。就像是流浪汉爱斯特拉冈和弗拉基米尔,就像是凤晓生……
弗:嗯?咱们走不走?
爱:好的,咱们走吧。
【他们站着不动】
--剧终
————塞缪尔,《等待戈多》
然而或许有一天,戏剧的主演们会迈出那勇敢的一步。向着棺材之外的广阔世界,扭动发动机的钥匙。

就请你在舒适的棺木之中,永远地玩着你的王子游戏吧……
但是,我必须要走了。
————姬宫安西,《少女革命》TV版最终话
5.开往世界外侧的车
先问大家一个问题:你驾驶过汽车么?
并不是坐在副驾驶上玩手机,也不是在驾校里随着教练的指示蠕动。而是自己手握方向盘,行驶在真实的道路上。
如果你有幸体验过驾驶的乐趣,那么回忆一下第一次开车上路时的感受。这应当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一个钢铁制的,充满力量的器械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下。紧张在所难免,但紧张之余却又有一种兴奋与快乐,一种支配的快乐。这种复杂的感情,正是我们对于“权力”最直观的认识。
古人虽说并没有开过汽车,但却感受过相似的场景,那便是骑马。一个充满力量的动物正温顺的被你骑在胯下,而你的缰绳则能够随心所欲的驱使它。在它的帮助下,你能够达到他人无法达到的速度,前往他人无法去往的地方,击败战场上没有马匹的敌人。你的权力支配着它,正如同丈夫支配着妻子,如同上帝支配着信徒……少女革命标题下方的法语副标题“LA FILLETTE revolutionNAIRE UTENA”,其中filly一词代表“小姑娘”,在英语中也可以指“小母马”。


这也是为什么“马”与两性关系有着如此紧密的联系。主人与马匹的关系,便是最为显著的主仆关系。这一对应也催生了我们熟知的经典形象:白马王子。一个骑着白马,佩着宝剑,英姿飒爽,充满力量的男性。这是女性对于理想男性的刻画,也同样是信徒对于上帝的刻画。
而在少女革命中,白马王子的“白马”则被“汽车”所替代。现在想来,“马匹”与“汽车”这两种交通工具有着相当的共通性。它们都是权力与财富的象征,而驾驶它们也都曾是男性的专利。这也同样是为什么“汽车”在动画中看起来如此有性暗示的原因:坐在驾驶位上的人与坐在其他位置的人,构成了主奴关系,也就是男女关系。 “性”说到底就是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完全平等的性或许根本不存在。就算是同性恋,也有着主导方(攻受)。动画中的“汽车”这一意象,正是对于权力意志的暗喻。这种解释方法比之前我提出的“汽车代表诗”要合理得多。

于是,动画制作组用这种巧妙的对应方法,刻画出了白马王子的现代形象:一个开着跑车的成功男士……于是,凤晓生的白马就是他所驾驶的红色跑车。而欧蒂娜儿时看到的骑着白马的王子,或许是骑着自行车的冬芽……

“白马王子”并非只有宗教与哲学意义,他也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汽车”也与“成年”相关联。我们驾驶时不仅感受到了快乐,也会感受到紧张,这其实是“承担责任”所带来的。我们的生活也是如此。当我们在学院中求学时,生活受到父母与老师的制约,但他们也是我们遮风挡雨的屏障;这与我们坐在副驾驶时的感受相仿。而出身社会后,我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同时我们也需要承担作为成人的责任。
驾驶汽车的人,隐喻“成人”。这在动画中也有表现。凤晓生就是这样一个成人,他或许是未成年对于“成人”印象的具象化:表面光鲜亮丽,拥有着令学生们羡慕的力量,背后却是成年人所面对的黑暗世界(世界尽头)。我们也认为“成为大人”需要经历痛苦的蜕变。只有不断否定自己以获得成长,才能得到打破蛋壳的力量。
于是,真正的白马王子是谁呢?
不论是迪奥斯,凤晓生,还是冬芽。他们仅仅作为过去的幻象而存在,讨论他们是否是上帝已经失去了意义。学院中真的没有王子了么?
不,上帝是存在的。
还记得本文开头,“Dios”一词的最初含义是“天上”么?没错,“天上欧蒂娜”的姓氏,正是对于上帝的隐喻。
那么上帝便是欧蒂娜了?并不是。“欧蒂娜”在日语中为“花萼”的含义。“天上欧蒂娜”并不是王子,她是“上帝的花萼”。换句话说,欧蒂娜是王子胯下的白马(汽车)。而真正的王子,则是花萼之上的蔷薇。
没错,白马王子是安西。

这便是《少女革命》最为核心的精神。少女革命的重点在于“少女”,而并非“革命”。凤晓生也在追求革命,但最终的革命,必须由少女安西来发起才有意义。
蔷薇刻印,的的确确是婚约戒指,暗示着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然而这场婚约的双方,则是安西与欧蒂娜。安西将钥匙插入跑车,是不是男性向女性求婚时赠送戒指的场景?
欧蒂娜也并不是单纯的“尼采的化身”,她更有可能是权力意志本身的化身。我甚至认为,欧蒂娜与安西本为一体,只不过安西将她的权力意志抛弃在了校园之外。而婚约戒指的存在,终将指引两者再度重逢。她们到达的“世界外侧”,就是这样一个我们能够自己掌握命运的世界。在这个世界,每一个公主都是她们自己的王子。用尼采的话来说,这是一个“超人”的世界。
权力意志是反道德的,但并非是邪恶的事物。我们讴歌强者,并非是为“强者支配弱者”提供借口,而是为“弱者成为强者”提供勇气。正如冬芽所说,“我们都在棺材里。”在真正支配着我们的事物面前,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强者还是弱者,成年人还是孩子,我们都是“安西”。在真正得到前往自由的道路之前,不要妄言自己是超人。
然而世界外侧并不如大家想象的那样容易到达。并不是说明白了某一个道理,获得了某一种勇气,我们就能够轻易的成为超人。尼采晚年是极度狂妄的,他自比为耶稣基督,自比为新时代的佛陀,甚至自比为孔子,但他从未称自己为超人。因为他清晰的知道,自己仍在棺材里。我们也是同样。前往世界外侧是一个极其宏大的议题,绝非我们稍微付出一点努力就可以成功。剧场版短短十几分钟的飙车,或许是人类百年甚至千年的挣扎。
再进一步说,“世界外侧”也并不是一个大家想象中的“美好的世界”。如果单独看剧场版最后一段欧蒂娜与安西所到达的那个世界的话,阴云密布的天空,狰狞的废弃汽车,狭隘的道路,一切景色都是阴暗而可怖的。某种角度来说,“世界外侧”这个概念与“世界尽头(虚无主义)”,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现代艺术有时也被斥为虚无主义。正如剧场版末尾,王子对安西所说的那样:“也好,反正你们到达的地方,也只是世界尽头。”

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大人的世界,一个真实的世界,也是一个永远在道路前方的世界。前路艰辛,但并非没有希望。正如安西所说的那样,只要我们是通过自己的意志,哪怕是世界尽头之中,也有着我们前进的道路。
我们接下来要去的世界,是一个没有道路的世界。在那个世界,我们或许仍然无法生存。
欧蒂娜,我明白了,我们本就生于外面的世界。
那,我们只是回到家乡了而已呢。
是啊,外面的世界没有道路,但可以创造新的道路啊!
是啊,孩童是自由的,我们本就生在自由的世界。在学会语言之前,每个孩子都是诗人,也都是天生的超人。我们在学院中呆的太久,以至于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模样。前往外侧的旅程,就是找回自我的旅程,也就是“成为孩子”的旅程。
从骆驼变成狮子,从狮子变成孩子。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成为大人”,并不意味着否定曾经的自己。于此正相反,“肯定”才真正蕴含着让我们成熟的力量。在成长的道路上,我们需要学习如何去肯定自己,乃至于肯定一切事物。正如尼采所说,“超人是能够对一切说‘是’的人。”哪怕是看似愚昧,幼稚,不道德的孩童时期,哪怕是儿时幻想中的王子(上帝)。
独自忍受着哀伤的你啊,希望在你长大之后,也不要失去这份坚强与崇高。
哪怕是这个看似愚昧而混乱的世界,也仍然有着变革的转机,值得我们去肯定。不要忘记,学生会的成员们也同样有着这份坚强与崇高。每个人的手上都有着前往彼岸的钥匙。

世界黑夜的来临并不意味着结束,而是开始。上帝其实是人类温柔的摇篮,在保护我们的同时,也为我们柔弱的童年带来了童话与希望。然而当我们足够成熟之时,我们便要向着蛋壳之外迈开脚步,并对早已逝去的上帝告别:“谢谢你,你永远是我的王子大人。”

这并不是我们与王子的永别。当古人第一次仰望深邃而壮美的星空(Dios)之时,她们所感受到的,一定不是拘束与痛苦。真实的王子,永远是真理与自由的化身。她所居住的永恒的城堡,一定也悬挂于广阔天空的一隅,等待着我们发现。正如同海德格尔的隐喻:就算是世界黑夜,我们也能够在黑暗的森林中,寻找到那一条林中小道。只要我们不失去那一份崇高,就一定能与她再度相会。

轻盈而美丽的少女们啊,不要停下舞蹈,我不是你们的敌人,我也不是一个恶毒的人。
我不是恶魔,相反,在恶魔的面前,我在用我的言语为上帝申辩,但是,恶魔却是一种精神,重力下的精灵。我对充满了神性的舞曲并没有丝毫的敌意,我也很喜欢少女们晶莹的脚踝。
没错,我是一片暗夜,是一处森林,是隐藏在暗夜下的幽暗的森林,但在我的森林中,在那棵柏树下,也有一处盛放着蔷薇的山坡,只要你们对黑暗不恐惧,就一定能找到。
……
他应该请求你们为他舞一曲。而我,则愿意为这支舞献歌。
这是一支针对重力的精灵,针对高大且强悍的魔鬼的舞曲!这是一支嘲讽重力、嘲讽魔鬼的歌,哪怕,这个魔鬼还有另一个名字——世界的统治者。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33章“舞曲”
我在想,这首舞曲,或许就是名为革命的轮舞吧!
就算我们沉溺于梦境,流泪,抑或是受伤,
现实仍然无法阻挡的前来。
寻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吧!
为了至今为止的自己。
勇敢的舍弃外在,展现赤裸的自我吧!
如同那自由的蔷薇一般。
就算我们终将分离,
我也要改变世界。
————少女革命,“轮舞revolution”
6.结语
这个快两万字的终章到这里终于结束了。如果您看到了这里,真的十分感谢。
距离第一部分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的生活发生了相当多的变化。与此同时,我也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成长,不仅仅是对于少革的理解加深,还有文笔的提升。少革确实陪伴我走过了一段人生中相当重要的旅程。
少革的相关内容相当庞杂,以至于我前前后后写了近四万字,还是总感觉没有把想说的全部表达完。“少革与尼采”的话题就此结束了,但我还有一些有意思的小发现没有表达。或许一段时间以后,我会再写一篇少革的漫谈。这次就不从哲学或思想史的角度去谈了,而是谈谈少革单纯作为一部动画,有哪些值得我们关注的趣谈。
在最后,十分感谢大家的耐心与陪伴。如果我的文章能够为大家带来一些新的发现与感动,就是我的荣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