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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票》

2023-03-15 23:53 作者:半夜听鸽咕咕乐  | 我要投稿

当衣袋里的手机开始震动时,他还在蹲在两节车厢连接处的厕所里,像个耗子一样躲避着乘务员。

他是逃票上来的。协助他逃票的老高直到火车开动之前才把进入站台的捷径告诉他,让他得以趁着春运人多的时候混进了车厢里。这是他第一次逃票,上车之后就按照老高的指示立马找了个没人用的厕所蹲了起来,在厕位上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可以这样在厕所里一直呆到终点站,如果运气不好,啧,他只知道逃票要是被抓住地话,后果会非常严重。

突如其来的手机来电无疑吓了他一跳,他害怕是老高打来的电话,因为老高警告他说一旦看到了来自他的电话,千万不要接,也不要让手机愣愣地响着,一定要立刻挂了电话,然后低着头,切记不要看窗户,也不要看其他乘客,要以最快的速度往下一个车厢走去。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上面的来电显示。结果并不是老高,而是胖子打来的,这让他松了口气,不用想都知道,胖子打电话是来问他到底出发了没有。

“喂?”他小心翼翼地按下了接听键,又小心翼翼地说道。

“小伙子,怎么说?”胖子从小就中气十足,即使是现在,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今年还回来不?”

“才出发,”他说到,“现在已经在火车上了……”

“大概什么时候能到啊?”

“估计着下午就能到,反正最迟地话……”他想了想“不会超过晚上九点钟。”

“那行吧,等你到站的时候需不需要我开车来接你?这边变化挺大的了,我怕你不认路。”

“没必要吧,地图我还是会看的。”

“那可就难说了,这边的变化快得难以想象,你确定找得到位置?”

“没事,到了在说吧,实在不行就打个车过来。”

“可以吧,那就老地方啊,到了就直接去汇合,哥几个都在呢。”

“行。”

嘀嘟一声,通话结束。

他放下手机,看着上面的来电显示,陷入了沉思。

晚上九点……应该可以吧。

 

列车在铁轨上飞驰,宛如一道银色的流光。

他不知道自己在狭小的厕所里呆了多久。

期间一直都很顺利,甚至可以说顺利得有些过头了,没有其他乘客上厕所,也没有乘务员来查票,甚至都没有人从外面路过,车厢里也出奇的安静,唯一的响声也只是他脚下的火车轮滚过铁轨的嗡嗡声。

他一直背靠着厕所里那一扇小小的窗户,手里握着手机,每隔一段时间就看一眼屏幕,因为他要时时刻刻注意老高的来电,一旦接到电话就要立刻挂断。然而他一直都在等着,百无聊赖地等着。直到漫长的时间过去,却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都开始等得有些不耐烦。

他很想看看窗户,想看看自己到底能看见什么景象。他以前也坐过火车,也看过车窗,但是在他的记忆里,眼睛全程都是盯着车窗外的景象发呆,外面的景色普普通通,干净透明的车窗上也没有半点异样,他猜不出其中到底有什么差别,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他之前都是拿票上车的。

“记住,你是逃票来的,千万不能注视窗户,从本质上讲,你和其他乘客不一样。”

老高在他走进火车站之前的叮嘱仍然历历在耳,尽管多少听上去有点耸人听闻,却也让他牢记了一件事情——逃票的人不能看窗户。

于是他抬头,盯着头顶上那盏耀眼的灯,开始计划着怎么安排这三天的事情。

计划?他当然有很多计划,短短三天的时间里每天都有不同的安排。除夕买票,坐十几个几个小时的火车;初一到家,回去休息一下之后再和那几位老朋友聚一聚;初二清早,去墓园给她扫墓,为她买一束崭新的玫瑰放在碑前,下午再去市里逛一圈,看看又有了什么新的变化,当天晚上就回来。三天时间,基本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短,三天时间太短了,他又有很多事情想要去做,可惜没办法,每年都只有过年才有这三天假期,三天一到他就必须要回来,继续投入到看似永远也做不完的工作中去。

手机又传来一阵震动。

他看了一眼屏幕,这次确实是老高打来的了。

这是个警告。代表着有突发状况了,他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随即眼疾手快地挂了电话。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乱遭的发型,把整个脑袋藏在帽子下,把头缩在领子里,低埋着脑袋,这样他就看不见别人,而别人也看不见他长啥样。而且更重要的是只要把自己的脑袋裹成一个粽子,他的眼睛就不会再去看窗户了。他轻轻地拉开厕所的小门,在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后,便立马快步走了出去。

身后的车厢里,已经响起乘务员查票时的吆喝声了。

他快步地走向下一个车厢,并且尽量压低自己的身位,这样不容易被乘务员发现,每当他走过一排座椅,就会在心里默念一句。

小心车窗,不要直视。小心车窗,不要直视。小心……

他只能用眼睛的余光去看那些坐在椅子上的其他人,他们都在出神地盯着窗户,看着上面倒影出的景象,脸上浮现出沉迷的表情。

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一排接一排,一步接一步。

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距离,仿佛从来都没有这么远过。

当他好不容易在下一个车厢的厕所里站稳,躲过了上一个车厢里查票的乘务员,可以稍微挺直腰杆喘口气时,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震动起来。

一丝不祥的预感爬上了他的眉头。

又是老高。

他不得不又挂了手机,然后低着头,走出这个刚刚进来还不到两分钟的厕所,前往下一个车厢,这让他有点害怕了,连续两次打电话过来,就说明乘务员的位置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他需要再离得远点,不能被发现他是个逃票的。这次他特意挪动了两个车厢,费了好一会才钻进洗手间。

他拉开裤链,假装自己要上厕所,但是却憋不出一滴尿来,他很慌,慌到浑身流汗,他甚至怀疑自己全身的体液都变成背上的汗水排走了。

然而手机还在震动。

他颤抖地拿起手机,却不敢看屏幕,他很希望是胖子打来跟他聊天的,而不是老高的电话,因为他害怕被人抓到逃票,手机仍在震动,他翻过手机,盯着上面的来电显示,

依旧还是老高。

乘务员的查票的吆喝声又在隔壁的车厢里响了起来。他只能像刚才一样埋着头,戴着帽,迅速地出了厕所,并且同样迅速地穿过又一个车厢。他的心越来越慌,这和老高说的明显不一样啊,明明说他只要躲进厕所就可以规避掉查票的乘务员,可是他依然还是被人发现了。他没有办法,只能再次站起来,离开厕所,离开这节车厢,再前往下一节车厢。他不能抬头,也不能看窗户,他的视线只能固定在自己腿脚的正前方,沿着笔直的中间通道一直走下去,现在驱动他行走的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希望,他希望能在后面的某节车厢里,不会出现查票的乘务员

然而手机仍在震动,他只能伸手去,凭着感觉挂掉电话。

但这无济于事,他挂掉一个电话,马上又会有新的电话打进来。

乘务员仍在查票。每一节车厢里似乎都有乘务员在查票,他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他们似乎藏在这列火车的每一个角落。他拼命地走过一个又一个车厢就是为了躲避这些乘务员,但只要他一停下,耳边就会听见乘务员查票的吆喝声,并且离他越来越近,他只能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因为他是逃票上来的,根本就没有票。

他只能一直走着,穿过一个又一个车厢。周围的乘客也没有任何人愿意看他一眼,都在盯着自己那一侧的窗户,仿佛他是一个不存在的幽灵。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背脊渗出冷汗。他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还是自己的腿脚不听使唤了,他竟然看到车厢逐渐开始三百六十度地旋转,构成车体的骨架也开始逐渐扭曲,像拧麻花一样缠绕在一起,然而其他的乘客却丝毫没有察觉这些异样,仍然在看着列车的窗户,露出沉醉的表情。

他稍微挪动了一下眼睛,想用眼角的余光看看自己现在到底处在哪一截车厢里,目光扫过号牌,然而看见的号码却是一个横着的“8”,一个同样扭曲在一起的、象征着无限的标志。

他停住了。

他缓缓地抬头,颤抖地往前看,他只看见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车厢,接着他又转身往后看,竟然也是同样的景象,他就像夹在两面镜子中间,无论哪个方向望过去,都是一片无限的深远。

他知道自己哪都跑不了了。

手机此时已经没有再继续震动了,他拿出手机,唤醒屏幕,看了一眼。

在满屏的未接来电显示中,最后一条短信提示格外刺眼。

点开短信,内容十分简单,只有寥寥几字。

“停下吧,你已经被发现了。”

 

也不知道这条短信指的是他还是脚下的列车,几乎是同一时间,列车就开始了紧急制动,随着一阵剧烈的抖动,它真的开始降低速度,逐渐停下,车厢里所有的光芒也都在一瞬间消失了,整列列车陷入一片黑暗,就像驶进了一条漆黑的隧道里。

没有乘务员查票了,然而列车也没有再继续行驶了。

他站在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缓缓地转头,环顾四周。

只见车厢里的每一个位置都坐了乘客,严格遵循着一人一座的规定,这么多的乘客,按理说他们应该感到惊恐、感到害怕,然而此车厢里刻却出奇地安静,车厢里没有人尖叫,也没有人逃离,乘客们依然在自己的椅子上坐着,没有半点动静。

直到头顶上的广播里响起一阵刺耳的警报声。

宛如一颗打破湖面平静的石子,天花板上的警灯也随之闪烁起红色的光芒,而且还是一列接一列的,从他所在的车厢向其他的车厢逐渐蔓延。刚刚还坐在椅子上盯着窗户的乘客现在才终于回过神来,纷纷惊慌失措地逃离这节车厢,他们现在终于察觉到了他,并且都尽量远离躲避他,仿佛他就是个袭击列车的恐怖分子。

尽管他只是逃了一张车票而已。

很快,车厢里就空无一人了,他找了个位置坐下,过了这么久他终于可以坐一下柔软的乘客椅了,他蹲了太久,跑了太久,脚都已经麻了。

警报声在每一节车厢中回荡,车窗上流动着警报灯那如血般鲜红的灯光。他知道自己已经跑不了了,当然,他也跑不动了。

 

他最终还是被抓住了。

在车厢之间的乘务室里,年轻的乘警背靠着窗户,正在低头做笔录。

“为什么要跑?”

    “我……错过了上一班列车。”他低着头,支支吾吾地回答到。

“那你可以改签啊,”接着乘警从抽屉里拿出一台手机一样的设备,“把票拿来吧,我可以帮你改,这都是小事儿。”

“我……呃……我把票弄丢了。”他编了个理由继续搪塞。

“弄丢也没关系,请出示一下您领取车票时的二维码。我们也可以帮您补票的。”

他没有动,他也不敢动,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车票,哪来的什么二维码。

“这位同志,请您出示一下您车票的二维码。”乘警又重复了一次。

“没有二维码。”

“没有?那你是怎么上来的?”

“逃票。”

“为什么逃票?”

他沉默着,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把头埋得更低了。

乘警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你好像从一开始的时候就不敢抬头看我,是因为背后的窗户吗?”

事到如今,他已经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只能缓缓地点头。

乘警似乎明白了什么,没有再继续追问,而是停下手中的笔,发出一声叹息。

“你……没有通过人格基准测试对不对?”

他的声音低沉,宛如在宣读判决书的最终判决。

这句话就像一枚定时炸弹,将他的心理防线彻底炸的粉碎,他无力地趴在乘务室的桌子上,埋头低声哭了出来。

年轻的乘警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身拉上了车窗的窗帘。毕竟这样的景象他见的太多了,每年过年春运的时候几乎都会出现那么几例,令人痛心,但又无可奈何,而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按照规章制度来办事。他按下了对讲机上的按钮,对着另一头说了些什么。然后他又去饮水机旁接了一杯热水,放在桌上。

“您先在这里等着吧,等会儿将会由安全官来对您的当前状态进行评估,请暂时就留在这里吧。”

说完,他走出了乘务室,从外面把门锁上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车厢里就传来了乘务员的广播。

“各位旅客,刚刚因为技术故障,导致部分车组出现紧急报警,经过工程组的抢修,现在问题已经得到解决,本次列车即将恢复运行,请各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坐,同时为各位带来的不便表示歉意,在接下来的旅途中,本次列车组依然将竭诚为您服务。”

车厢里熄灭的灯,又重新亮了起来。

    

当那位安全官走进乘务室时,着实让他有些惊讶。

他原本以为来的会是一位威风凛凛的中年男人,会用居高临下口吻询问他的所有有关的事情,或者是一位冷面俊俏的青年,面无表情地坐在他面前对他进行事无巨细地提问。然而他却只看见了一位瘦弱的老者,一位可能是他见过的最年长的人,正颤巍巍地走进乘务室,坐在书桌前,又缓缓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纸,和一支钢笔以及一瓶墨水。

他的心中忐忑不安,因为越是年迈的人,经验就越是老道,提出的问题可能越会刁钻古怪。

“需要喝点什么吗?”老人的第一个问题,却是一句简单的寒暄。

这个问题就像一记闷棍,将他的大脑敲得突然卡壳,以至于感到有些惊讶,毕竟这是个严肃的询问,使用直入主题的询问方式似乎更为合适一些。

“不……不需要。”他摇头。

“你确定?”老人挑了下眉毛,“在测试开始之前,我还是建议你喝点什么,因为你现在看上去十分紧张,额头在微微冒汗,还有不自觉地舔舐嘴唇……你要知道,这是一场非常重要的询问,而且询问的内容也注定不会太过愉快,但是还请你尽量放轻松,毕竟你的供述会直接影响到最终的处理结果。”

“呃……好的,谢谢。”

“所以是咖啡?茶?还是酒?”老人又问了一次。

他脑子现在很乱,列车上会提供这么多的饮品吗?虽然确实是有推着小推车的售货员在车厢之间叫卖,但是他刚才已经跑过那么多节的车厢,却从未见过这些堆满零食饮料的小推车。而且他有选择困难症,就连去超市里买瓶水都要纠结许久,经常在可乐、苏打水、果汁、奶茶之间反复横跳,而到最后,他一般都只会选择一瓶没有味道的纯净水,不为别的,只因纯净水是整个超市里价格最便宜的饮料。

“纯净水……只要纯净水就够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选择了最便宜的纯净水。

只见老人又从公文包拿将一瓶熟悉的、红白包装的纯净水放在桌上,递给他。他接过塑料水瓶,拧开之后喝了一口。

冰冷的液体灌进他的口腔,让他干涸的喉咙滋润了不少,也让他的思维逐渐平静下来。

只见老人从那叠纸张中抽出一张印满横线的记录纸,又将钢笔的笔壳拆开,从墨水瓶里汲了一整管的墨水,一切都准备就绪。

询问很快就开始了。

 

“你的姓名?”

“林杋。”

“国籍?”

“中华人民共和国。”

“出生年月?”

“2023年11月11日。”

“死亡时间。”

“2049年9月4日。”

“死亡原因。”

“车祸,大出血,抢救无效而死亡。”

“上传至服务器的时间是?”

“死亡后的一个月,也就是2049年10月4日。”

“乘坐火车的原因是?”

“回去过年。”

“请你简述一下什么是过年?以及这一活动的性质是什么?”

“中国的传统节日,性质主要联系亲朋好友,增进人际关系。”

“你在现实世界中是否还有任何健在的直系亲属?朋友或是法定意义上的转生监护人?”

他愣了一下,想了想。

“有依然还活着的朋友,没有任何直系亲属,转生监护人是我朋友的子女,已经过指定医疗机构以及公证处的认定,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也无任何不良行为记录。”

“你计划停留时长是多久?”

“三天。”

“期间有无任何离开国籍所在地的计划?”

“没有。”

……

…………

………………

安全官就这样机械性问着,他也同样机械地回答,老人的手飞快地记录着,同样如机械一般快速精准。

直到房间中沙沙沙的写字声停了下来,安全官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钢笔。他抬起头来,盯着他。

“接下来将对你进行人格基准测试,用以评定是否具有转生资格,请注意,接下来的测试可能会导致你出现情绪崩溃,思维紊乱等多种不适情况,因此在开始测试之前,你有权决定是否继续进行测试。”

他点了点头,表示继续。

安全官抬起手,拉开了车窗的窗帘。

 

窗户上的景色开始移动了,现在,他终于可以看看窗户上到底有什么东西了。

他缓缓地抬头,注视着车窗上的景象。

就像高速播放的胶卷放映机一样,无数静态的图片在车窗上缓缓浮现,车窗仿佛成了投影的幕布。而这些图片就在他眼前堆叠,排列,又依次展开,随着列车行驶,逐渐构成一部运动的胶片电影。

现在,他终于知道老高说的“特别可怕的事情”是什么了。

车窗上面投射出的,不是窗外灿烂的阳光,也不是什么绝美的风景,而是一副血淋淋的惨剧,触目惊心的场景,绝望的尖叫和嘈杂的轰鸣声,无一不在提醒他一个令人绝望的事实。

他,已经死了。

或者说,“他”已经死了。

而车窗上倒映出的,则是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也是他自己的死因。

而此时坐在这里的他,不过是一个妄图逃回现实世界,却没有通过人格基准测试的数字生命体罢了。

   

他仍然记得出事那一天。

那是一个傍晚,他像往常一样接她下班回家,他开车,她坐在副驾,两人讨论着晚饭该吃什么,是小区门口新开的面馆?还是网上广受好评的外卖?或者就一人一包泡面凑合凑活?

然后毫无征兆地,当他驶过路口的时候,一辆智能驾驶的无人运货车失控地撞了过来。

接着他就失去了意识。

当奄奄一息的二人被送到医院,昏迷许久的他是第一个睁开眼睛的人,而在病房里,医生只给了他两个选择。

要么两人都得死,要么就都上传到神经主网络。

    而他则选择了第三个选项——把活下去的希望留给她。

因为她说过,她不想上传到电脑里。

这是在一起翻看以前的某部老电影时她说的话。当看到电影中那个戴眼镜的老男人不顾一切地将已死的女儿上传到量子计算机里这一情节时,她按下了暂停键,然后转过头来认真地对他说,等到她要死了,千万不要把她上传到电脑里,她不想因此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也不想变成任人摆布的电子宠物,她只想要和他一起慢慢变老,最后埋在同一个墓里。当时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按下了播放键,接着她就像被欺负的小女孩一般哭丧着脸,拉着他的手求着让他也不要去搞什么意识上传。

他爱她,非常爱她,见不得她哭,所以他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自己永远不会丢下她,并且安慰了好一会才开始继续看电影。而他当时的真实想法其实是,无论事情再怎么糟糕,总不可能会真的走到那一步吧。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命运真的会玩弄人。

医院里的夜晚静悄悄的,只有维生仪器还在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看着隔壁病床的她,脸庞冰冷而苍白,仿佛就像已经死去了一般,只有一旁的心电图还在微弱地跳动着,如同将熄残烛,于是他叫来医生,做出了艰难的决定……

两天后的凌晨,她醒了,“幸运”地活了过来,但医生告诉她,男人抢救无效,“不幸”去世了。

她哭了,哭的很伤心。

因为他死了。

 

可是他是个骗子。

他并没有死,或者说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死去的只是生理意义上的躯体,他把那具身体上除了大脑之外还能用的东西全都给了她了,而大脑里面最重要的意识则上传去了神经主网络,成为了由电子信号组成的数字生命体,成为庞大的全球意识算力网络中的一部分。尽管他之前向她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永远不会将意识传到主系统里去,他会和她一起白头偕老,作为人类死去,但是在命运面前,他还是食言了。

所以他是个罪无可恕的骗子,并且还罪无可恕地欺骗了她两次,一次骗了爱情,一次骗了生命。

后来,她参加了他的葬礼,每年的初二,每年的清明,每年的忌日都会在他的墓前放上一束玫瑰,尽管这些都是他后来听说的,自己从未亲眼见过,但是他仍然相信着确有其事。

再后来,她找到了新的男朋友,并且顺利地步入婚姻殿堂,这让他有点难过,但却又无话可说,毕竟是他食言在先,是个该“死”的骗子。

而她也一直都没有选择上传到电脑里,直到最后,都是以一个人类的身份,寿终正寝。

 

年迈的安全官终于停下了手中的笔。

“偏离值百分之十七点四,”他轻声说到,“评定为不合格,有的画面是你自己生成的,实际上,在当时并没有发生。”

他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是呆呆地盯着车窗,看着那些画面。

不合格就是拿不到车票,再次进行这样的人格基准测试几乎是徒劳,因为测试的结果是不可逆的,偏离值只会逐渐增加,不可能减少,就算测再多次,数据也并不会因此而变得更加好看。

窗户上还在放着他之前的记忆,全是他脑海中各种令人不快的画面。他直视着那些片段,表情越发阴沉。老高之所以不让他看窗户,就是因为他过不了基准线,认知已经开始出现紊乱了,而车厢里的其他乘客都是过了基准线的正常数值,所以他们看见的景象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设计师们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展现自己独一无二的创意,比如说他们将转生系统,做成了一列火车。

按照总架构师的说法,做成一列火车,就能够以旅途的形式,给各位乘客带来更加真实的感觉。并且还将记忆投影在车窗上,让每个“人”都能在看向窗外的同时,都能看见自己以往活着时的回忆,乘客们能够以此来重温自己的过去。当火车到达终点,他们也得以从虚拟走进现实,堪称无缝衔接。

但那只是对拥有车票的乘客而言。

“记住,你是逃票来的,千万不能注视窗户,从本质上讲,你和其他乘客不一样。”老高之前说的话现在依然历历在耳。

他的人格基准测试不合格,所以他就成为了拿不到车票的那一部分,他想要转生去往现实世界,就只能逃票。

 

人格基准测试是衡量数字生命是否能够转生的唯一条件。

简单点说,就是当人死亡的时候,选择上传到服务器的储存体并没有包含一生中完整的记忆,部分低优先级的记忆会以压缩包的形式储存在服务器的其他扇区,只有当申请者选择转生回现实的时候,才会从中选出一部分的记忆解压,并将申请者置于记忆内的某个场景中,观察他们是否会做出和记忆中一样的行为和判断,以此来判定是否还是他本人。

而过不了人格基准测试,就无法到转生到现实,也就是将数字生命体下载到实体机器人储存器中,通过这种方式让那些“生活”在神经主网络里的“人”重新回到现实世界。未通过者的人格已经出现了损坏和模糊,很难断定这样的人回到现实社会中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为了将风险降到最低,所以他们不会给没未通过测试的人车票。

这是世界各国为了维护现实世界和网络世界的安全而达成的共识,无疑是非常合理的、维护安全的手段。

但是这并不是完美的,因为外部硬件运行所产生的损耗,以及记忆压缩过程中出现的同项数据混合,难免会造成部分记忆出现不可逆转地模糊化。针对这种模糊化,即便现实世界的技术部门通过数据深度学习,并结合个体的行为采样来使其最大程度地保持完整性,但仅仅也只是延缓了模糊的时间。所以从理论上讲,每一个上传到神经主网络的数字生命,最后的结果都是不可避免地模糊,人格的偏离值也会越来越大。

而完全模糊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也没见过,或许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他依然盯着窗户,没有说话。

窗户上的画面有些他还记得,有些则完全没有记忆了,有些记忆是胡乱拼凑的,有些则像断带一般戛然而止,他已经无法分辨哪些是真实存在的,哪些是后来构建的臆想。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在这些杂乱无章的记忆中,只有关于她的记忆最清晰、最真切的,当他在画面中看见她的脸庞时,无一例外都是美好的回忆,即便是在那间病房里,他想的也都是如何才能让她活下去,他想,就算是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还是会为了生命去欺骗她。

只是这一次,他没法再去做选择了。

年迈的安全官站起身来,整理好了纸张,他盖上钢笔,把东西都放回了公文包中,即将对他的行为做出最终的决定。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逃票,而是一场从虚拟到现实的偷渡。

“根据相关规定,这一次,有且仅有这一次,我们不会追究你的责任,只是需要在走出火车站前对你的机体进行全球定位,你仍有三天时间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三天后,还请你自行对机体进行回收,否则我们会根据定位对你采取强制措施……”安全官缓缓地说到,“而且请注意,从此以后,你将被禁止进行任何转生活动,所以这是最后一次你前往现实世界,我希望你能把事情都处理好,然后再也不要去想什么逃票。”

他点点头,听的很是清楚。

“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摇了摇头,已经没什么想问的了。

毕竟人格基准测试是区分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的绝对标准,关系到两个世界的共同安全,属于是需要严密把手的政治问题,而他只是个逃票的,没什么想问的,也没什么想说的。

老人拉下了窗帘,就像来时那样,他又缓缓地走出了乘务室。

 

“列车”最终还是到站了,只不过车站名变成了“转生中心”。

他缓缓地走下列车,仿佛这一趟车开了几个世纪,只不过这一次,他有了一部由机械构成的躯体。

走出“火车站”的时候,他转过头,望向背后的转生中心,也就是虚拟世界中那座高大的火车站,它在现实世界中的的样貌和在虚拟世界中基本一模一样,只不过外表看上去没有那么光鲜亮丽了,在数十年的风吹日晒中,即便是钢筋水泥的建筑物也会开始逐渐老化。

     不知道是改进了骨骼的材料,还是增加了引擎的功率,这副机器构成的躯体走起路来始终让他感觉有些轻飘飘的,重力、触感、听觉、视觉、嗅觉……这些在神经主网络里靠数据模拟出来的媒介现在突然就有了一种真实的反馈,是那种只有活着才会有的反馈,虽然在服务器中靠数据模拟的东西感觉上去也很真实,但只有切身体会之后才能感觉到其中细微的差距。他习惯了服务器中“真实”,再次走进现实得世界里,这些东西反倒让他觉得有些不太真实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究竟什么才算的上是真实的呢?那列火车,它是真实的吗?他看见的那些画面,它们是真实的吗?即便是意识上传技术如此普遍的现在,科学家们仍在现实和虚幻之间谋求这一问题的答案,于是他们将传感器制造得更为敏锐,罗列出来的数据也愈加庞大精确,并且用电子信号和人工智能来营造一个完全相同却又不尽相同的崭新世界,以此来探究人性和真实。

他叹了口气。毕竟这些问题已经超出他的思考范围了,更何况他现在只是一个转生的“机器人”,早就不具备生物学中所定义的大脑这一器官了,所以这些麻烦事还是留给专业人士去解决吧。

而眼下,他还要面对更加紧迫而棘手的问题。

因为他现在才发现,他这次是真不认识路了。

变化太大了,去年他回来的时候,天上还没有这么多的悬浮车道,周围的楼房也没有这么高,去年一抬头,还能偶尔看见从头顶上飘过的,如同树叶大小的国际深空观测平台,但是现在,他抬头看见的,只有闪烁的悬浮车道指示灯和全息霓虹广告牌。

他想了一下,还是给胖子打了一个电话。

 

当那辆悬浮车停在他面前时,胖子从车窗里探了半个脑袋出来。

虽然这家伙看上去瘦了不少,估计早就把身体里大部分都换成了人造构件,但依然能看出他活得还算不错,如果不是这些新技术,胖子本来早该死于糖尿病了。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像胖子这样选择真正活着,不停地更换身体部件,来提升自己的寿命,而上传意识,不过只是另一种选择罢了,

“我靠,你看你一个老东西,选的机体样貌怎么还是自己二十几岁的?”胖子嘲讽到。

“因为帅。”他抹了一把自己头上那搓人造纤维的假发。

“可别在这里帅了,你那时候什么怂样我不知道啊?”

“那也比你好啊。”

“是不是想重温年轻时候的自己了?”

“是是是,行了吧,赶紧走吧,”他自嘲地说到,“其他几个兄弟不都还等着吗?”

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声中,悬浮车驶入车道,汇入车流,成为城市万千流光中的一粒微小的光点。当然他没告诉胖子,他之所以选择这个样子,是因为他遇见她的时候,也正好就是在这个年纪。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车窗,遥望着远方,这次的车窗上,已经不再显示出任何画面了,只有一片如梦似幻的夜景,这座城市变化是真的是太大了,路越修越长,楼越修越高,都快看不见顶端了。他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胖子自己逃票的事,还有自己基准值偏离的事,以及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聚在一起过年的事,他很想说些什么,但是话到了嘴边,又难以出口。

“过年这几天有什么计划?打算怎么安排啊?”

当他们驶过那座高大的全息广告牌时,胖子突然问到。

计划?他当然有很多计划,但现在他只剩下三天的时间,短短三天的时间里每天都有不同的安排。首先就是和几位老朋友聚一聚,互相交流一下各自见闻;然后再去市区里逛一逛,看看又多了哪些新鲜玩意。当然,最后一天,他不会忘了去郊区的墓地,为她买一束玫瑰。

不……不对。

他摇了摇头。

玫瑰?不不不,这不对,一束普通的玫瑰。它会凋谢,会枯萎,而他以后可能不会再允许进行转生了。所以他最好是搞一个可以象征永恒的东西。钻石?这玩意基本都是人造货了,满大街都是,太廉价。黄金?太俗了,说不定还会被贼偷走。

他望向远方,悬浮车道旁的全息霓虹广告牌上,一束永不凋谢的全息玫瑰,正在夜空中缓缓绽开,旁边还配了一句简单的广告词“玫瑰恒久远,爱情永流传”。

或许他应该买一束全息玫瑰吧。

他这样想着,一股难受的情感涌上心头,他很想伸出手,去抹一把自己的眼角,但是却又停住了,因为他忽然想起,现在这具机体,并不带流泪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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