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阁•依北篇(上)
没有人知晓他从哪里来,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只是他生来便懂世间所有法术修为,只是他可以不用任何所谓的琼浆玉露来维持生命。仿佛注定了般,自他生来便与天地共存,便无法以外界之力使他消失。除非他自愿,无人可伤他。
六界畏他,却又无法奈何他。
连他自己的名字,也是自己随便取的,唤作“依北”。
月老忍不住好奇问过其中含义,却被一顿怼了回来,“我愿意叫依北便叫依北了,单单觉得好听罢了。哪里来的那么多含义,你以为我似你们这些婆婆妈妈的仙人一般?取个名字,还非得翻烂几本书不可?”
据璇玑仙子说,当时月老差点就和他打起来,不过碍于实力悬殊,最终以“大仙不记小妖过”而结束。
依北闻言送了他一记白眼。
幸在他于权利二字无甚兴趣,每日捏几个化身应付应付不断来挑战的仙妖魔,万万年如一日地,偷个谁家的珍珠制成拾忆琉璃珠,亦或调戏调戏水里的龙鱼姑娘。
依北喜欢收集世间记忆,凡可以交出自己记忆的,他皆可以满足对方一个心愿,无论是仙是人或是妖魔,当然,他也不是谁的忙都愿意帮,得看这记忆他感不感兴趣。
轻染下凡时还曾打趣过,说她要跟他抢活干去了,他不置可否。
只是这六界之物的记忆固然有趣,但看久了,也是会打哈欠的。
缘分是如此巧妙的东西,正当依北拿着新偷来的上好的琉璃珠,丢上丢下百无聊赖之时,她便踏水出现了。
只见她身披白甲,一跃而起,腾出水面,带着怒发冲冠,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豪迈”。
说实话,万万年中,他见到的稀奇的事与物,或许比她的年龄数都多,若她只是六界中普通的一员,他也许不会感兴趣。
可是,向来听说鲛人眼泪可化珍珠,灵力加持可化琉璃。
但她,一条普普通通的哑巴白龙,哭出的眼泪,竟然直接是琉璃珠?虽然小,但真的是琉璃珠!且颗颗晶莹剔透,是制成拾忆琉璃珠的上好材料!
捡起一颗放在瞪的像铜铃般大的眼睛前,“这是捡到宝贝了啊……”
于是,她一路腾飞而去,他一路欢喜尾随,那些个品质上乘的琉璃珠,叫他拾得不亦乐乎。
一直到她腾出海面,自暴自弃般将自己摔在了沙滩上,有些许沙粒嵌进红肿的伤口里,也不见她再有半分动作。
为什么呢?
依北将琉璃珠在荷包里放好,便托腮在水里瞧呀瞧,直到夜幕降临,也不见这只龙有离开的意思。
抬头懵懂地看了看西垂的太阳,再低头看看已经微微翘起的龙鳞,依北心想:晒太阳这么晒的话,是会死龙的吧?
不行不行!难得一遇的造琉璃珠的奇才,怎能忍她一走了之?
内心的“善良”不允许他这么见死不救,恰好今夜有支行军的队伍从此处经过,随便附身在一个出来小便的小孩子身上,幻化出的水囊自是比凡物能装水,悉数倒出,不料竟然冒起了青烟。
强壮镇定地咂了咂嘴,与扭过头来的龙对视一眼,看着对方眼睛无光地垂下眼皮,胸腔里突然没由来的一阵愤怒,这不是他的感受,是这个小孩子的。
依北这样想着,便脱口而出,“你瞧瞧你那垂头丧气的样子!若我们行军打仗如你这般,国家早就灭亡了!能不能有点骨气?!”
言罢便听不远处有人朝这里呼喊,“喂!祝允!你好了没有?该出发了!”
祝允?谁?依北挠了挠头,哦对!应该是这个小孩子!
慌忙应了一声,便转身跑去,却又在跑了几步之后停了下来,扭头对岸边耷拉着眼皮的白龙喊道:“喂!你这条龙,有什么想不开的?有心愿的话,就去临水渊找依北!诺!就是你身后的这片海里的对岸的山的那头哦!”
“……”
他承认,他并非单纯出于好心要帮这条与自己毫无瓜葛的白龙,他更感兴趣的,还是她的记忆。
“你想在人间生活?”
得知她的来意,依北不自觉地就笑出了眯眯眼。
得到她肯定的回答,依北便把自己的要求也说了出来:“将你过往千年记忆给我,我便助你修得人形。”
闻言她垂了眼,过往千年记忆?她求之不得……
到此,依北的好奇心才得到满足。
原来,她名唤鱼尺素,而且,她虽是一条龙,但资质却差到连鱼虾都打不过,从有记忆始,便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这海里的水族,欺软怕硬,整日以欺负她为乐子,理由各种各样,甚至有的连理由都懒得找。
她生来无法言语,便也懒得反抗,权当自己是死了,等他们欺负完,再“活过来”。
这也……太憋屈了吧!
依北无奈扶额,却没想到,更憋屈的,还在后头呢!
而后头这一点,大概就是压倒这条龙的最后一根水草了吧。
起因是南海三公主新得的琉璃珠不见了,有鱼虾说见过她拿过,于是一行鱼龙小虾浩浩荡荡来到了她的洞穴里。
二话不说,直接翻了起来。
而她,则是被押到三公主面前,接受“审问”。
她没有承认,她没有做过的事,她为什么要承认?
可是他们在自己洞里翻到了很多小的琉璃珠,每颗都和泪珠差不多大小。
于是罪名就此定下,并且三公主还让鱼虾们到处宣扬,说南海里的鱼尺素,是条会偷东西的龙,行恶事,难怪修炼无长进!
看到这里,依北低头瞅了瞅自己新得那颗琉璃珠,好家伙,原来他拿的是三公主的啊!那这……
略略有些心虚地瞧了眼尚在昏迷中的小白龙,“兄弟,不好意思啊……”
后来的事情,他也已经知道了,因为他的偷盗行为,而连累这条可怜的龙被南海水族逐了出来,外加她也受够了这些欺辱,失了生的希望。
琉璃珠最后的一点景象,滚烫的沙砾灼烧这雪白的龙鳞,在清晰地感受着自己的生命逐渐流逝的时候,一捧凉水打破了她“龙生最幸福的时刻”。
记忆里的小孩,逆光而站,仿若天神降临,拯救了迷茫无措的她。
直到星辰遍布,她才蠕动了下身子。
“水族容我不得,那便在人间住下吧。可是龙若要修成人形,则需要修炼百年,而我,这种资质……修个千年、万年,也未必会有结果……”
夜晚的蝉鸣不断,而她的声音却仿佛能让人听不见世间万物,极其动听,比出谷黄鸟还悦耳,只是可惜,她是哑巴,这声音,终究是被抹去的。
依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将她的声音从显示着记忆的琉璃珠中取出,这需要以自己的灵力与血气滋养千年,方能治好她的哑症。
或许是一时兴起呢?过个几年我就不愿意滋养了也说不准呢!
这天大地大,我依北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哪里来得那么多为什么?
思及此,神色便染上一层傲娇之意。
随手抬袖一挥,便挑了个山好水好人朴素的地方,他想,这条龙前半生过得那么悲惨,便送个好地方让她安度余生去吧。
可他又想了,她这条龙这么笨,什么都不会饿死了怎么办?
于是乎,依北便理所当然地跟了来,少有地过起了凡人的生活。
他依北,万万年来,少有六界之物目睹过他的真颜,虽然对这条陌生的龙关注有加,但却也是时常变换身份。
有时是热心的渔夫,他自己是没捕过鱼的,他向来不吃那玩意儿,再加上不好使用法术,便只是拽着个网不撒手,非要教人捕鱼,末了鱼没捕成不说,还放跑了她好不容易捕来的鱼。
结果,他还气得跳起了脚,伸出手指使劲儿点着她的脑袋,嘴里嘟囔着:“笨笨笨!果然还得我在这!”
鱼尺素护着自己的脑袋,简直欲哭无泪。
有时,又是个捡柴的农夫,还偏偏捡湿柴,只见他咧了嘴,将一堆湿乎乎的木头丢到她怀里,神色语气都颇为慷慨,“拿去用吧!”
然后一连几天,都能看到这几根湿乎乎的木棍就跟几天咸鱼似的,被放在院子里,翻来覆去地晒呀晒。
这天,依北幻化成一个老头子,假装经过时,一眼便瞅到院子里直愣愣躺着的木棍,顿时不乐意了,大步跨进院内,上来就是铺头盖脸一顿问:“你怎么不用这木柴呢!这可是我……这可是人家小伙子的一片好心啊!”
鱼尺素感到很无奈,只能用手比划着:“太湿了,烧不着,多晒晒。”
这话说的,敢反驳他依北的人,还没出生呢!
“怎么就烧不着啦?我这就烧给你看!”
有时候,不服输是好的,但太倔的人,就很容易让自己很难堪。
额角因为窘迫而急出一层薄汗,然后趁她打哈欠注意不到的时候,一鼓作气使了个法术。
“噌!”
于是,他被烧去了半边头发。
正在晾网的鱼尺素,还没来得及反应,只感到身旁吹过一阵风后,再睁眼,哪还有那老头的影子。
而临水渊这边,阵阵哀嚎:“老子的头发!头发啊!”
游过的鱼虾好奇地问向同伴:“诶?他咋啦?”
“不晓得呢。”
按理说,头发被烧了他完全可以再变回来,可惜的是,他为了“争口气”,用的是自己的三昧真火,这下,估计要长很久才能回来。
于是这次,依北幻化成了一个邋里邋遢,头发毛燥的小乞丐。
做不成风流倜傥的美男子,那便做个邋里邋遢的小乞丐,去吃她亲手煮的鱼,去蹲在她跟前,看她给自己认认真真地缝衣裳。
灿烂的阳光从窗外撒进来,空气中的尘埃被照得一清二楚,但她却在自己眼前,变得模糊梦幻。
他透过乱糟糟的头发偷偷打量她,一对小扇似的睫毛随着她的眼睛眨动而轻颤,连带着他的心,也不安分地动了起来。
他活了万万年,突然生出了要陪着一个人,过普通安静的生活的想法。
何解?
“生情了呗!”
月老如是回答道。
情?情是什么?
他不明白,只化了老头一直陪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