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兮言曷】肆之六:其言颌也
“会拉小提琴的男孩子可是很受女孩子欢迎的哦!”
这是我能记事那会儿、母亲为了催促我去练习而时长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长大些后仔细想想,先不论母亲是否真的抱有这样的观点,起码那时我练琴的动机和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是毫无关系的。
“为了振兴冷家,我必须学会尽可能多的技艺。”
——包括练琴在内,儿时的我饥渴而偏执地学习着各种自以为和“贵族”“上流”有关的知识和技巧,仅仅是为了这么个念头。
说起我们终灏冷家,在前几代时还算是小有名气的授爵家族。令人扼腕的是,在“世袭制”规定下代代家主被不断地贬爵,同时又无人做出了能升迁一二的功绩。到了我父亲这儿,就已经是普通的鲭爵——即百姓了。
另一方面,父母在始终表示“安于现状”的同时,也没有强加给我任何的奢望,只希望我能按照自己喜欢的道路无负担地成长。
起初的我自然也和其他小孩一样——喜欢拿着模型枪你追我赶,喜欢买上一包玉米粒去喂广场上的鸽子,也喜欢各类游戏。
直到我幼儿园中班时,转来了一个女孩子。
倚仗着一个有鳃鲪爵的父亲,她自第一天来后便将自己的蛮横粗鲁暴露无遗。插队、抢夺、占用倒都不算什么了,她还动不动将那时我们听不懂的“贱民”、“下人”挂在嘴边。老师们自然明白她在说着多么伤人的话语,而劝慰的结果就是被狠狠地牵连进去了。
然而她屡次三番地欺负我和我的朋友却是不争的事实。为此我没少向家长和老师抱怨,得到的却永远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久而久之,我终于渐渐地明白了他们的无力、以及这种事最好靠自己。不就是爵位吗?只要我努力,迟早会光复冷家荣耀的吧?
拜那位大小姐所赐,大班开始我便狠下心舍弃了所有的娱乐时间,从此将重获爵位视作唯一重任。同龄的贵胄子弟在学些什么,我就跟着学,无论是无情的礼仪、无用的社交还是无感的乐理。
除此之外,我还更加偏执地将“女生”视为了敌对人群。
由此自然可以得知,上了小学后我在大家眼中的形象了——
老师、家长和亲戚们一致认为,我是个勤奋刻苦、目标清晰、多才多艺的好学生,只是有些欠缺“团结”精神;
男生们视我为班里的主心骨,因为我能在几乎所有领域上和他们聊得来,与大家友好团结的同时还能在必要时挺身而出;
女生们则对我敬而远之,没有人想主动来找我这个在她们面前冷若冰霜、爱答不理的人说话。
我就那么度过了自觉惬意的五年。小学的课业负担根本没有,我也就趁机将自己的涉猎范围开拓得更宽广些,甚是满足。
“啪!”
上初中后,我终于被某个女生一巴掌打醒了。那时候的她面对着横眉冷对、自视甚高的我哭得涨红了脸,在不由分说的一击后呜咽着跑开了。
我摸着火辣辣的半脸,错愕地反思着究竟怎么会出现这种事。直到我注意到她的那副表情竟与我中班时受挫的表情无二时,我才猛地发觉: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那个大小姐的丑恶嘴脸。
本来我只是想为自己争一口气、不想被别人看扁而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
痛定思痛之后,在依旧惕励自身的前提下,我摘掉了戴了许久的“仇女”帽子。幸亏周围的女生们对我之前的冷冰冰并未太过在意,凭着诚恳的态度、华丽的转变与百搭的学识,我真正地融入了班级之中,还被全票通过地被选为了班长。
此时的我,无意间又想起了母亲从前的那句话。
在班里不断地传出某对男女的绯闻、甚至还有被爆料偷偷牵过了手的同时,我依然跟个情窦未开的傻子一样,完全无法理解他们这种行为能为自己带来什么好处。
“这应该是社交的一种吧,嗯……”回忆起儿时好像在社交课上听过的知识,我始终将“谈恋爱”视作必要的、而没到年龄的交际行为——重点自然在于“没到年龄”,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于是乎,我在众人的簇拥中困惑且略略抱憾地度过了初中的四年。但愿上了高中后自己能有些改观吧,否则恐怕真的要被人说是傻子了。可是呢,这种事又急不得,重要的是感觉和……
……说出口的勇气吧,唉。
恰如某首歌唱的那般,“喜欢的人不出现,出现的人不喜欢”。若是说之前是我一心想吃天鹅肉、导致了“出现的人不喜欢”,那么在升入高中后,那位喜欢的人——甚至恐怕是一见钟情的人,她终于出现了。我也不由得替自己的“大器晚成”松了一口气。
她名叫白霭。与这个生动活泼的班级氛围相去甚远,她大多数时候总是安静地坐在位子上,或是稍稍转过头去望着窗外,或是投入地看着书,仿佛这个喧嚣的烟火气息与自己毫无关系一般。
正是被这种不知该形容为“侘寂”、“高冷”还是什么的美所吸引,讲得通俗一些——我渐渐地喜欢上了她,却从未直接表白过。
我也暗暗地询问过周围朋友对白霭的看法——
“她啊?嗯,要是她能有你一半开朗就好了。毕竟就连我都完全不知道她在成天想些什么呢。”——白霭的双胞胎哥哥白忡。
“小艾是个好孩子哦。”——视白霭如亲妹妹的乐灼灼。
“从朋友的角度,我真的不建议你深入地了解小白,她身上隐藏的秘密远不是你我能思量到的。嘛,除非你真的是相当喜欢她,就像我被她紧紧地困缚住了一般。”——白霭最好的朋友秋煦月。
除此之外,还有一句评价是我相当中意的——
“游龙輵螛,犇彪踟躇;孰言雨欤,雨兮言曷?”
灼灼曾和我说过,这是白霭家最小的孩子灰然对白霭的评价。随着与她共处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对于这句话的感触也越来越深。
同时能让“天上迅猛的游弋飞龙摆出眨眼吐舌的滑稽状”和“地上豪勇的奔虎放慢脚步”的事物,无外乎“极强的力量”、“神秘的未知”和“不世的美丽”三种。再联系后文“有谁会评论雨呢,雨又会说些什么”,他应该着重突出的是她的“神秘”吧。
正是同时被大家公认的“神秘”,使得我迟迟不敢向白霭表达我的心意——在外人看来这大概只是我怯于表白的借口罢了。
换种委婉些的说法,我更喜欢现在这样与大家不远不近的距离感,就好比数根木棍搭建的艺术品。但凡其中一根稍稍偏离了原本的位置,都可能导致整体轰然倒塌。
然而越是这么想,我越是在一些日子的半夜苦闷得睡不着觉。塞上耳机听起从前的苦情歌,那宛如咖啡般半苦半甜的恋爱滋味越发得使我落憾于自己的瞻前顾后与墨守成规。
仔细想想,我还真是没出息啊。
……
总之呢,在保持稳固现状的同时,我也在寻找进一步、再进一步了解白霭的机会——就好比这一次。
——哎,如今才发觉母亲当年的那句话,真是有道理啊。
时值高二下学期刚开学不久,学校举办了“略带强制性质”的音乐节,每个班都必须出至少一个合奏类的节目。
若是运动会、读书会之类的,作为全年级中“文武双全”的我们班自然是踊跃报名,而后拿十个八个奖回来;
这一回却彻底的泄了气,闷了声。开班会时我站在讲台上,不断地扫视着下面的人群,皆是面面相觑、缩手缩脚的。
诶……总不可能整个班级只有我一个会乐器的吧!
我苦苦地查验着脑海中和“乐器”能沾上边的人员名单,猛地想起来去年七月份、我们去灼灼家给灰然过生日时的场景。
……说起来,确实有个人曾经会小提琴来着。
中午休息时我找到灼灼和白忡,询问他们有关于白霭的事情。
据他们所说,在那个“极昼”发生前,小白霭的确练过大约四年半的琴。然而与我不停地挑战考级相反,她那时对于练琴更多的是负面的情绪,虽然有些韵味却根本谈不上精湛;再加上“极昼”后她再没摸过琴,恐怕现在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可是她的歌唱得那么好……”我下意识地辩解道。
“那估计是学习音乐熏陶的吧……”白忡耸耸肩说道。
“嘛,这件事你还是亲自去问她本人吧。”灼灼说道,“若是她真的不会了或者不愿意,那……那就由咱露一手三角铁好了!”
若是当即跑去当着全班人的面问她,大概率会让她给众人留下“没有团结奉献精神”之类的易于攻讦诋毁的话语吧——本着如此的思量,我按捺住鼓动得太起劲的心跳,待到放学后再跟了过去。
“哟……有些事我想和白霭同学单独谈谈,现在方便吗?”
煦月不在。灼灼和白忡对视一眼,嘿嘿着拼命点头,而后一溜烟地跑到了前面去,拐过某个街角后探出了半边脑袋。
“请问有什么事吗,可丞?”大概是早就知道我会来找她,白霭保持了平日里的波澜不惊,面无喜怒地淡淡问道。
“呃……就是关于我早上说的、音乐节的事情。我听说你好像会小提琴,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挺身而出,代表班级参赛呢?”
“……”她稍稍瞪大了眼睛,朱唇微启;而后皱了眉头,别过视线,沉默却明确地抗拒着这个提案。
“我明白了……抱歉。”由于被拒的同时还目睹了她难过的样子,我顿时感受到了双重的悲伤。想要宽慰她却又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就这么傻傻地愣了几秒后,我最终决定慢慢离开。
“——请等一下,可丞。”
恰在我转过身时,白霭一只手抵在胸口,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随后悠悠地呼出来。再睁开时,那双瞳孔中仿佛倒映着徇烂星空的林间湖水一般,向我透露着未知而唯美的讯号。
“嗯……不好意思刚刚有些犹豫。如果能帮上班里的忙,我很乐意。”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坚定地继续说道,“只是你或许也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拉过琴了。因此,我觉得你还是再找找——”
“不不等一下!”由于小悲转为大喜的情绪过于难耐,我忽地大喊了出来,“呃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她被我吓得小退一步……幸亏只是一小步。
“说实话,我在全班范围内都逐个调查过了。除了我们二人,真的再无第三人会乐器了……啊我这话完全没有轻视白霭同学的意思,只是正好最后才轮到你而已。本来我还想着若是在你这儿也吃了闭门羹,就只好让我去学汤姆猫了。”
“汤姆猫?”她略带不解地问道。
“就是那个啦——有一集里面汤姆不是指挥在乐队吗?结果乐队的成员都被杰瑞弄到舞台下了,只好由汤姆一人又吹又奏的。”回忆着那副儿时看过的经典场景,同时我又摆出了类似的花哨姿势。
“……呼。”
我煞费的苦心没有白费,她的脸上一扫迷霭,云开日出。
“说起小提琴,其实我也是略知一二的。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着你一点点找回以前的感觉。至于我嘛,可以弹电子琴。”
“……”白霭思忖片刻,随后说道,“那就请你多多指教了。”
“是!冷某不才,愿为本次合奏献上全力!”作出如此做作回答的同时,我朝着她伸出了手,“明天起也请你多指教,白霭同学。”
这一次她没有再迟疑,而是轻柔地握住了我的手。
“叫我白霭就可以了,可丞。”
为了名正言顺地创造我单独接近白霭的机会,在得到了白霭同意的前提下,我成功地从班主任那儿取得了“在其他地方上课时可以在教室里练琴”的特权。单说今天,便有一节体育课。
将班主任批复的假条分别交给白忡和灼灼后,我关上了教室的前后门。看着空旷的室内唯有我和白霭二人,扑腾乱跳的心脏将过快的血液涌上脸颊,致使我不得不持续对自己暗示要镇静。
“那先看看这把琴你拿着合不合适吧?”
我打开琴盒,将垫肩安好后递给她。她左手握住指板,右手先是稍稍捋去落在左肩的长发,而后托着琴身轻轻抵在左肩。待颌骨与腮托接合一处,那种感觉便如西方的雕塑般文艺地散发着唯美。
“呼……看起来姿势还没有忘掉呢。”
“那么指法还记得吗?先拨弦试试看吧,还是直接上琴弓?”
可惜的是,有关于左手在指板上按压的位置她已全然忘记。我尝试着给她做了数次示范,效果却是微乎其微。
“很抱歉……”经历了屡屡的失败后,白霭明显地有些气馁,“明明是这么基础的东西,我却始终记不起来。”
“没关系啦,虽说是基础却也是难点嘛。”如此说着的我下意识地直接上手去调整她手指的位置,就好像我老师当初教我时的那样,“大概是这样的宽度吧,多加练习一定就能记住了。”
指如削葱根……说的便是如此了吧……
“可丞?”
她纯纯的一声呼唤及时切断了我的妄想。我急忙收回了手,借口道去拿松香,实则是摁着狂躁不已的胸口默念着镇静。
随后又是反复的音调练习。在认为白霭已经热好身后,我提议找一首简单的曲子练练手,她想了想后回答我:
“那就……《友谊地久天长》吧。”
找来网上的五线谱后,白霭先是停停走走地练了一遍;
然而令我完全没想到的是,第二遍时的她瞬间和前一次判若两人。虽然这首曲子并没有什么难点,她却能在毫无差错的前提下加入乐谱上并未标注的、全靠自己感觉的揉弦。在我这个业余选手的眼光来看,如此生动的演绎拿下学校的金榜简直易如反掌。
恰好此时下课铃响起。我鼓着掌,方才想跟她说收拾一下、之后再练,却发觉她僵着曲终的架势已是潸然泪下。
“白霭?”
白忡仿佛掐准时机般地从门外走来。看着默默流泪却不显丝毫悲伤的白霭和手足无措的我,他先是卸下了她握着的琴,而后抽出一张抽纸替她抹掉了泪珠。
“《友谊地久天长》……”白忡一边安抚着白霭,一边向我解释道,“这是她第一首学会拉的曲子。本以为只能在碟片里回忆当年了,没成想今天居然还能听到。不愧是你啊可丞,轻松地做到了我这个哥哥都做不到的事情。怎么说呢……很感谢你……”
“不不,这都多亏了白霭她天赋秉异。能有如此的进步,是我这个做老师的也未曾料想到的。”我急忙说道,“这样一来我们班也有机会能争取个好名次了哈哈——”
“谢谢。”
我正盘算着该用什么话语去应对这对兄妹的好意,白霭突然数个箭步冲到我面前,伸出双臂轻轻地把我抱住了……抱住了?!
“不是可丞你的话,我恐怕永远也无法从那时的梦魇中挣脱出来了。正是你殷殷的教导,给了我战胜过去的勇气……”
那个时候,是不是应该同样地伸出双臂回应她呢?
回到家后,我躺在床上反复掂量着这件事。
……果然还是算了吧,毕竟她的哥哥就站在旁边呢。她单方面地拥抱我完全可以理解为可爱女孩子表达感激之情的方式;可是反过来我趁机抱住她,好像就有种全面宣战的味道了?
作为代替,我一回家时激动地抱住了身居首功却对现状一片茫然的母亲。
不管怎么样,我的心中也是乐开了花,并期盼起之后能够训练的每一分每一秒来。
“——今天也请你多多指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