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凉与一日
我为什么今天想要去走那条荒芜的小路,我不知道,且预料到了冬天里的寒冷,独行时一定不舒服的,然而我去了,去到我们村最西边的一片田地,这时节几乎没有生机,唯独群鸟偶尔飞过,沿途看到稀疏的树上,叶子落尽,枯枝发展成鬼影,鸟巢暴露出来,树木皆躲在太阳找不到的地方,往后是广阔的颓败的田,和少有出没的砖房,再有就是养羊的圈。你能听到几声羊叫,我会试图回想曾听过的羊叫声,它们当然是不一样的,我却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仔细念念,似乎没什么不同。
冬天的这里,空气微冷而充足,远处的天淡淡的,尤其傍晚时,颜色比气温更冷。傍晚,太阳仍垂在南边的地上,散出橘色的昏黄的光,我想象这片落后的土地上曾有一个枯瘦的佛,他后来上了极乐世界,仍挂念着故乡,于是把脑袋后的金轮抛到这里,就不肯落下,依我见,它确实不肯落下,那残光有时显得妖艳了,更多时就那么静谧地留在那里。这土路,到处是细碎的坎坷,沿途是密布的石子,稍硬的土,可能传来地底下的咕噜声,抬头可能看见尘浅浅融进了空间里,我知道这就是家乡的景象,伴着偶尔飘来的羊粪味道,这一切让我很熟悉。
有些声音,大多时人不会注意,算得上环境自有的音色了,然而某时刻你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觉出些不安分来,细听听,是什么在呼啸着,大概是连续的,你不知道在哪里,好像哪里都有,我想,是风声吧,风在碌碌地走,我在懒懒地听,像听一首没有感情的音乐。
我不知该思考什么,应该什么也不思考,我说不上怀有什么感情,对故乡的思念吗?没有。对冷风的厌倦吗?也并不是。沿路一直走的脚酸吗?无趣吗?困惑吗?庸碌吗?我不知道,我就只是走着,我看见前面的空间,路好像没有尽头,似乎路边都是田地,景色并不特别,哪里都大概一个样子,当我离开这片地区时,都不会记住的,可我就不想离开,我想继续走下去,我不知道前方有什么,顶多就是颓废的茅舍,老屋像弯了腰的老牛,耕了一辈子地了,树静静地垂落,最多是人家烧饭的烟熏味,别的什么也没有,我来这里干什么?
我为什么叩问这里的荒凉?我想带走什么?我遥望远远的天空,十分怪异的,不管是地理上的远处还是近处的天,当你望向它时,都十分远,然而这远并不全是高的意味,你就是觉得永远无法触及它们,然后你想到自己的祖祖辈辈,这个老旧村庄里的所有人的祖祖辈辈都活在这里,像一片片的树从地下长出来,一个劲儿往上攀爬,但你的根死死抓住深层的土,你死时也命运似地回归。那天空,我们要它干什么?只有群鸟飞过,就在我决定离开时,天色已晚了,我跨过一方田到另一条路上,没什么,这里的田间土路都一个样。我返回时,正看见一群黑点同我一起走,我疑心那鸟是追随我的,但有一下子不看,再寻找时发现它们已往西边去,那是我的左后方,立着一排树,枝杈在招展,鸟巢暴露在最高的地方,它们或许回了巢吧,或许就站在枝上,我看不清晰,远处的形状是一整个出现的。
在路口,那个女人,我看见她,怀疑,彷徨,眼神泛泛,她是我的母亲,守在路边等我已近一个钟头了。我说回去吧,她默默地走在我后面,我们选择了村里住宅区的水泥路道,这里还保有迷宫一样的意思,好在我们只需直行。在这里已经不需要看见太阳,我们也无法看见太阳,天在西边的阵默中守候,直到我们远远凝望着一群拥嚷的人,再近些闻见烧饭的味儿,妈说:“是过事了。”所谓“过事”,即是“过白事或红事”的简称,那里没有一处红,所以应当是有谁死了的。我妈碰见一个我不曾认识的老女人,“谁死啦?”“我婶子。”那女人说。“我知道是她。”妈说着拉上我,带我从另一条路转弯绕走。
“就那个人,”她说,“年个儿(去年)我还见她非要靠着空调,恨不得把脑袋伸进去,砸吧嘴说‘热死了热死了’,年个儿夏天的事儿,这会儿就死了。”我默默地点头,没表达什么,只是问了一句:“怎么就死啦。”我并不想知道,只是这么说了,而她当然也不会知道。“死了少受罪呗。”妈说。
我们走向东方,姥姥家的位置,早先时来过了,家里却锁着门的,我看见妈终于走在我前头,“慢点。”我说。我妈看了看我,我看了看她眼里仍旧的无力感,这时刻我又停了下来,我知道那风声到这里也还在走着,而姥姥家的大门已经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