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巴伦年代纪-第二章
二
心口处烧灼般的疼痛让安克尔从睡梦中惊醒。
猛地在床上坐起了身,拉开领口检查却发现胸膛前并无异样,而那割裂似的疼痛也很快消散。虽说是冬夜,自己却是一身冷汗,如同亲身死亡般的噩梦让安克尔无法遏制此刻心中对死亡的实感与恐惧。
方才的是什么?是……梦吗?如此疑惑不住地盘旋于安克尔心头。
窗外仍是黑夜,可心有余悸的安克尔已无意再睡,何况自己大约已经睡了半日,如今也了无睡意,还是起身走动走动的好些。
离开床榻,疏于打扫维护的木板在夜里发出响亮的嘎吱声,适应了黑暗后,安克尔蹑手蹑脚地轻轻推开房门。屋内一片漆黑——并非如此,在对门竟有些许光亮摇曳。
似是本能般的趋光性让安克尔迈步向着光亮移动,透过虚掩的房门间隙,一头被烛光映成橙红色的头发很是醒目,而那头橙发也很快摇晃起来靠近房门。
“安克尔?你也起得这么早啊?早上好,身体已无大碍了?”斯博利打开房门,向趴在门前窥探的安克尔问早。
“啊,嗯。做噩梦被吓醒了,感觉也睡不着就起来走走……没有打扰到您吧?”
“没有没有,不用这么拘谨,我只是在晨祷罢了,进来吧,走道里应该还挺冷的。”斯博利说着侧身留出供人通行的空档,邀请安克尔入内。
的确,仅着单衣的安克尔如今在房门外已冷得双手环抱,也便不加客气走入房内。
斯博利的房间并不宽敞,仅床铺便占去了房间约一半的面积,而另一半的面积中最为引人瞩目的便是整齐堆放着的一套伤痕累累的盔甲与倚在一侧的长剑,墙上挂着一把约前臂长的弦琴,琴颈上吊着一串镶嵌着浅绿色宝石的挂坠,其旁便是放置烛台的桌子。
“抱歉,房间里有些狭窄了。”斯博利边说,边从床下拖出一张小马扎打开坐下,示意安克尔随意一些,坐到床上便可。
“谢谢,斯博利先生是在……祷告吗?”安克尔感到好奇,不由得问了出来。“祷告是做什么?”
“啊,我都忘了你可能失忆了。”斯博利尴尬地挠挠头,“应该怎么解释呢……你就理解为‘凡人为寻求内心寄托而进行的一种冥想’吧……额,或者说得简单点,就是向我们认为全知全能的神明汇报自己的生活与祈求。”看到安克尔还是略显困惑的眼神,斯博利尽他所能地解释起来。
“向神明的话……那请求神明赐予某种奇迹,也算是祷告吗?”
“这广义来说肯定是……你还真熟悉呢?”斯博利感到意外。
“刚才的噩梦里……我好像在不断祈祷一个叫特什么的神给予我什么……”梦中的记忆如掌中沙粒,不消片刻便风化而去,安克尔也很难回忆起更多细节。
“那还真是神奇的噩梦,现在世间已经很少有人会相信神明的存在,或是祈祷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了。信仰早已消退,只是如今稍稍有所兴起,战争年代下人们也更倾向于愿意保持某种信仰来求一种心理慰藉。”斯博利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若有所思,房间里很快陷入一片尴尬的沉默中。
“好了不说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了,你……有没有什么疑问?我们自说自话地把你给带了回来,现在正好是个给你介绍一下的机会。”斯博利拍拍手清了下喉咙,有些生硬地转换了话题。
“那……这里是哪里?”安克尔则道出了自己心中最深切的疑问。
“这是个名为‘杰普瑟’的小山村,就是以村长的名字命名的。这里位于德巴伦大陆北部,是杰普瑟村长五年前带着逃难的人们流浪而来建立的,据说是个遭到废弃的村落遗址。北部荒原因为气候恶劣,资源相对来说匮乏,周边的北方王国领和沃夫利亚帝国都并不是很感冒这块土地,也算让我们有了个喘息的地方。不过这些我也都是后来从别人那里听说的,可能有些不准确。”斯博利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是后来才来到这里的。
“后来?那斯博利先生也是……”
“说来话长,我是被杰普瑟的村民们救下来的,当时已经厌倦了战争的我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就留在这里了。”斯博利刻意将诸多细节略过不表,不过说这些话时,他还是不住地看了几眼墙边的盔甲。
窗边泛起鱼肚白,不时还有物体划破空气的挥动声响起。清晨已经悄然而至,斯博利起身吹灭蜡烛伸展腰肢,“带你在村里转转吧,正好我们也需要筹备一些物资,也要和村长说一声又来了新村民的事儿呢。”说罢斯博利便将一件皮衣抛给安克尔,“天气冷,这件旧衣服你先穿着吧。”

套上皮衣离开房间,恰好尤瑞打着哈欠走出自己房间,浅蓝色的头发乱作一团,本人则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早上好,尤瑞小姐。”
“今天居然在我叫你之前就起来了?真是难得。”
“哈~~昨天晚上做魔道具花了好久,结果大半夜的还有奇奇怪怪的魔力反应,吵得人睡不着觉……我一晚上都没睡好,干脆就起来了。”尤瑞的尖耳朵一颤一颤,有气无力地回答着斯博利,敷衍地摆了摆手算是和安克尔问个好。
房门被推开,瑞格勒斯扛着自己的剑回到室内,在他绒毛的外层还缠绕着发白的蒸汽,似乎他便是方才室外破空声的声源。
“早,瑞格勒斯。今天要不要一会儿我陪你过两招?”
“不用,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瑞格勒斯还是一副冷漠模样看向安克尔和斯博利,微微颔首示意后便兀自回到房间。
“嗯,如你所见,我们也算是支充满个性的遗迹探险队。”斯博利拍了拍安克尔的肩,“这荒郊野岭的,村里物资全靠行商和古物收购商提供,要讨口饭吃就得工作,不管在哪人都逃不过工作的命运啊。”

“杰普瑟”村依山而建,周遭都是险峻的山道,街边林立着与其说是房屋,在安克尔看来更像是庇护所的狭小建筑,建筑就仿佛同样难以忍受这寒冷,紧紧簇拥着相互取暖。据说曾经废弃的村落遗址中,房屋多为冰雪所覆盖,不少房屋的屋顶都被积雪压垮,无法居住。可如今在已然改头换面的村落中,唯独见不到那份荒凉:矮人在房前的空地上支起火炉敲打着他人递来的武器进行维护;兽人怀中抱着柴薪快步奔走挨户分发;人类则在更宽阔的广场上不断交易着摊位上的物资,讨价声、吆喝声、敲击声以及偶尔的几句争吵声此起彼伏,将村落的清晨妆点得热火朝天。
“好热闹……”
“是不是有些意外?看着不像难民的村落吧?平时其实应该更热闹些,最近来的行商越来越少了。”斯博利对有些愕然的安克尔抛出话题。
“那是自然,在这里居有定所,能够遮风挡雨,还有行脚商能解决物资问题,大家能齐心协力为村子出力,当然就热闹了!”中气十足的洪亮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名身披长袍的精壮中年人类男性勾住斯博利的肩膀,“斯博利,这就是你说的新带回来的人?”
“早上好杰普瑟村长,今天您也是一如既往的精神。安克尔,这就是这个村子的村长,杰普瑟先生。”斯博利点头致意。
“叫先生怪别扭的可算了吧。不过算上这小子,三天里已经有十几个人投奔我们村了,最近周围不是很太平啊……”杰普瑟摸起胡子拉碴的下巴若有所思。
“村长来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哦对,我是来委托你们队伍去底格废墟那儿再收集些武器回来。你也知道,现在村子里行商少了,物资虽还不到紧缺的时候,但有备无患省着点用总是好的。从现在的状况看来,山里可能是来流寇了,甚至可能是些别的东西……做些防备吧。”
“明白了,需要我们立刻动身吗?”
“尽快吧,不然恐怕天黑之前到不了废墟。”杰普瑟摸出两枚牌子来交给斯博利,“给新人打点些吧,多双手也能多搬些东西。”
“村长——有客人!”
“噢~我知道了!那我先走了,你们尽早出发吧。”杰普瑟涨起脖子喊着回话后便离开了。
“嗯……那么该给你置办些什么呢。”端详起安克尔的体格,斯博利陷入了思考。

“——就是这样,咱们也该准备出发了。”回到自己房间穿上布满划痕的盔甲后,斯博利将其余二人召集在屋中告知他们有关新委托的事项。
“底格废墟……我记得村里已经去发掘过了吧?”尤瑞摊开地图,寻找着委托的目的地。
“嗯,我也向行商打听了一下,据说前几天隶属沃夫利亚的一支负责押运物资的小部队在那里被不知名的势力埋伏了,结果两败俱伤。沃夫利亚的士兵据说是全军覆没了,但伏击他们的武装力量应该也损失惨重,不然也不会连战利品都不缴获,行商这次带来的货色不少都是从那里摸来的。”
“沃夫利亚吗……”
“瑞格勒斯和他们有交情吗?我记得那里也是兽人主政的国家。”
“没,沃夫利亚比较……孤立主义,和其他地方的兽人政权很少来往。”
“明白了,尤瑞,你的折跃魔法能从废墟处直接回到村里吗?”
“不行,距离太远了,靠我手头剩下的最后这颗魔力储备肯定不够。”
“能不能想想办法?你可是村里唯一一个的会魔法的人,尤瑞大小姐?”
“你小子,我都和你解释过好多次魔法不是那么万能的东西,每次我都需要做大量的事前准备才能在最后用便捷的唤醒方式来释放一个看起来非常简单的效果,比如我要在村子里刻画折跃的法阵作为锚点……”尤瑞一边啃着肉干一边瞥着斯博利试图指正他的错误认识。
“好,让我们谢谢尤瑞妈妈带来的精彩魔法小课堂,我们该出发了~”斯博利快步退离餐桌,瑞格勒斯则默默拉着安克尔躲到房梁后,随后便是一道电光闪过,让斯博利抱着小腿嚎叫着在地上打滚。
“——但也有些小魔法是不需要这么多复杂的仪式就可以利用空气中逸散的魔力随意释放的,这也是为什么我需要穿着相对裸露面积更大的衣服,明白了吗,不是很会聊天的小诗人?”环抱胳膊的尤瑞叼着肉干,俯视着地上像出水的鱼般不停弹跳的斯博利。
“明,白,尤瑞妹妹。这次,时间有点久,一会儿还要,赶路。”打滚的斯博利说话都被电得断断续续。
“放心吧,这只是没控制出力的电击放松而已,还能帮你消除腿部疲劳呢。”一声响指,斯博利不再跳动,没几分钟便像没事人一样重新站立起来。
“都准备好了吧?尤瑞准备的护身符都戴好没?把自己的防具都整理好。”背上弦琴后斯博利披上斗篷环视三人。
“出发吧。”

相传,若干年前的北方荒原上,气候远没有如今这般恶劣,虽然冬长夏短平均气温较低,但季节轮转下终究还有能够耕种收获的时节。某年六月,北方荒原一年中最温暖的日子里,一场暴风雪毫无征兆地席卷整片荒原,肆虐两月有余才慢慢散去,风雪所经之处尽是冰凌厚雪,山间村落无一幸免,也是自那时起,冬日便在北方荒原成为永恒,北方荒原的天气也只剩下了雪天和阴天。
“而据说底格废墟就是那场暴风雪的中心地带,那里曾经是沃夫利亚帝国控制下的一座矿场,是杰普瑟的村民们给它起了‘底格废墟’这个名字,所以也没人知道这里之前叫什么。”尤瑞以这句话作为这一路上历史小讲堂的收尾。
似乎是尤瑞连夜赶制的护身符发挥着功效,虽然积雪厚重的山路无比险峻,可走过十几里的山路后,披着锁子甲的安克尔仍不感觉疲乏,逐渐也习惯起运动的节奏。踩着身前斯博利留下的足迹,安克尔慢慢也能够灵巧地跟上大部队的步伐。目之所及几乎全是雪白,单调重复的景色无疑让旅途变得无趣,不知是为了活跃气氛还是确实有特殊的效果,斯博利主动弹奏起弦琴,欢快的韵律伴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回荡在安克尔耳畔,又被厚重的积雪吸去。安克尔不知道这曲子出自何处,但随着曲调的跃动,每次迈腿都感觉更加轻盈,减轻了旅途上的肉体负担,自然也能有闲情雅致来谈天说地。
“原来如此,尤瑞你们以前也没有来过底格废墟吗?”
“我们小队还是第一次接到来这里的委托,但真要说起来,这两年也从来没有发布过这里的委托,一会儿你应该就能明白为什么了。”斯博利保持着弹奏健步如飞,斗篷下全副武装的他丝毫看不出任何负重感,强到离谱的身体素质不禁令人怀疑他究竟是不是吟游诗人。
“……能看到了。”感官敏锐而行动敏捷的瑞格勒斯自前方返回,这一路上沉默的瑞格勒斯只会在预报危险情况时才会出声。斯博利·灵和尤瑞则为了照顾安克尔一前一后保护着他,不时聊天让他保持注意力集中。看来一直以来斯博利带领下的小队都是以“斥候——瑞格勒斯;中军——斯博利·灵;后卫——尤瑞”这样的阵型进行探索的。
沿着下坡路望去,瑞格勒斯指向的“底格废墟”中全然看不到建筑物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尖锐的冰锥纷纷刺向天空,从山坡上看,这景象就宛如盛开四散的花瓣,这般不合时宜的想法出现在安克尔的脑海中。
“看来你也理解为何平时不会发布来这里的委托了。”尤瑞拄着她的木质拐杖来到停下脚步的安克尔身边,从水壶中喝口水。“这里始终都被坚冰覆盖,要探索实在是得不偿失。”
“……真是凄惨。”咪细双眼侦查情况的瑞格勒斯极其罕见地,发表自己的感想。
欢快的旋律在一个颤音中戛然而止,斯博利手中的琴改换为剑,“开工吧。”
较平日更低沉的嗓音切实传入安克尔的耳中,可他所“聆听”到的声音却不止这些。
“神啊,你为何抛弃我们?”
莫名熟悉,女性虚弱的低语被夹杂在凛冽的寒风中不断回响在安克尔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