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幽灵特别篇##食梦兽与月亮泉#

By/木希子


1

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我喜欢梦。凌晨时分的孩子们上床熄灯时，便是食梦兽苦等一天才盼来的快乐时光。你完全可以蹑手蹑脚地来到小孩子们的床边，再一头钻进他们的梦中，尽情享受美梦甜甜的味道了。

“为什么孩子们的梦都是甜的呢？……这和大人的梦可是完全不一样的味道呀。”

我的好朋友兜兜觅食回来，便如是蹲坐在地上，好奇地舔着爪子问我。我笑着拍了一把他的脊背：“当然是因为他们都是小孩子呀，傻兜兜！”

甜甜的梦境，是食梦兽一直都赖以生存的食物。那时的我便极其天真地想着：自己，应该是从孩子们的梦境中来的吧。


2

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我一直都很喜欢这些与我朝夕相伴的孩子们。这些可爱的孩子来自乡镇 ，头脑里的想法也一直纯净天真，好似镇上最为甘美清灵的月亮泉——食梦兽最喜欢这样的人了。他们的梦也一直跟他们自己一般美好清甜，不像大人的梦，苦涩得难以下咽——曾经便有食梦兽误食了一个大人的噩梦，于是便在浑身颤抖一阵以后口吐白沫，死在了当场——自那以后，食梦兽之间就有了人尽皆知的自保准则：要是想活命的话，务必要远离那些可恶的大人，一定要记得只吃孩子们的美梦……！！


不知为何，这个乡镇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人们纷纷收拾起行李，接着便一浪又一浪地乘上了那些轰鸣的铁皮列车，拼了命地往那些黑烟弥漫的城市里挤。失去了父母的孩子们不再梦见糖果和粉色泡泡，反而天天梦见黑漆漆的人影和那些模糊的哭声——然而，美梦却是食梦兽唯一的食物。

食梦兽们做出了不同的抉择，却都走上了死路：有铤而走险去吞食孩子们的噩梦，最后理所当然地丢了性命的；有放弃了食梦兽身份、沦落到与流浪猫狗争夺食物，最终却全都被撕咬到一命呜呼的；也有试图跟上列车前往新的觅食地点，最终却被密密匝匝的人群活活踩死的……大家徒劳地寻找着活下去的方法，但是更干脆的办法，一定是选择在一个美丽的夜里，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投入到小镇的月亮泉去吧……

一定是这样的吧。



全身都是被冰冷所包裹住的腻滑感，凉水不断灌入嘴里的感觉令恐惧与窒息一同袭来——啊，没有关系。也不过是难受一小会而已，很快就能什么都不用担心了——这样的结局可比其他的食梦兽要强上太多，会不会也能算是一种幸福呢？……

身体已经开始痉挛，窒息的痛苦就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将我无声无息地笼罩了。在越来越模糊的意识中，我便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或许是从灾厄中来的吧……

3

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令我绝想不到的是，在我抱着赴死的心情投身月亮泉以后，月亮泉女神居然将我救了下来，使我免于一死——善良的女神大人甚至还赐予了我第二次生命，令我化为了人形。

“你的生命就如同摇曳的烛火般脆弱，我的孩子……我赐予你月亮泉的精华，使你能够拥有三次转世的机会——至于如何把握这这三次生命，就得看你自己的了。”

……三次生命？

我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不再是兽爪的双手，接着便惊愕地发现它正变得越来越透明。那位慷慨而又圣洁的女神大人微笑着对我摆手，似乎在安慰即将转世、面临未知的我一般。

我幸福地闭上双眼，于是心中暗暗揣度着：自己，会不会是从月亮泉的恩赐中来的呢……

4

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第一世，我成为了乞丐收养的孩子。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在垃圾桶中捡到了啼哭不止的我，在心下一番激烈挣扎以后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把我抚养长大。

“我的一生已经足够糟糕了，可怜的孩子……我从未得到过什么、从未帮助过谁，甚至连个陪伴我的人都没有。若是能把我仅有的东西给予给你，那该是多么美好、多么有价值的事情啊……”

乞丐的一生受尽了白眼和苦楚，甚至连基本的温饱都是奢望——但他每次都把乞讨得来的食物留给我，自己吃的都是一些惨不忍睹的渣滓和碎屑。为了争夺垃圾桶中的食物，他总是不可避免地与其他的乞丐发生冲突，甚至还要挨上一些街道恶霸的毫不留情的拳头——每当这时，父亲总是会用自己佝偻的弯曲脊背死死护住我，任由拳头如雨点一般落下。等那群气得跺脚的乞丐悻悻离开，父亲便会把他拼了命才得到的食物放到我手里，虚弱地微笑着说“真是太好了”。

就是这样弱小、低微，甚至可以用“一无所有”来形容的可怜人，却愿意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点的东西全部都给我——这个贫穷但绝不吝啬、弱小却绝不渺小、身体瘦弱却依然伟岸而可敬的人——是我的父亲啊。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在乎我的人啊。

我曾经发誓，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去有钱人家做工，把钱都拿来给父亲吃顿好的、穿件暖的——让人料想不到的是，我却在一天夜里被黑市的奴隶贩子强行掳走，于是便在一番无助的挣扎后丧失了意识，来到了比流浪生活更可怕的地方——

这里是奴隶市场。

这里暗无天日，血腥味和尸体腐烂的气味令人作呕，无休止的高强度劳作已经是常态。极少的睡眠、随时都可能袭来的鞭打和叱骂，几乎就是我生活中全部的内容了。唯一令我心有慰藉的，便是我住在我隔壁笼子里的狱友：48号奴隶，莫拉吉。

我并不叫他“莫拉吉”，反而因为他常年冰冷的表情，总是称呼他为“臭脸皮”——“臭脸皮，该去干活了！”“臭脸皮，赶快醒醒，长嘴老猴子又要来打人了”……我越叫越顺口，而他为了反击，便开始嘲笑我满是血污的大号衣服活像是幽灵来袭，居然开始称呼我为“小幽灵”。

“喂，43号。你看你这样披头散发的。长嘴老猴子还给你穿着这么大的白袍子……”他不紧不慢地说着，“你现在，就好像一个能在半夜吓死人的幽灵。”

我气得跳脚，斗嘴的最终结果是：我干脆给自己起了个土名，就叫小幽灵。

父亲曾经说过，名字越是随意，死神就越不容易把我给带走，于是一直都称呼我为“小东西”——对于这个新的名字，我非但没有恼怒，反而感到相当地高兴。

这还是……我第一次拥有了名字吧。


因为脾气倔又不肯服软，莫拉吉一直是所有奴隶中挨打最多的那个。我总是看着他挨鞭子的模样心疼不已，也由此想到我的父亲将我搂在怀中，抵御其他乞丐殴打的模样。在替他挨了几顿打以后，莫拉吉同我关系越来越近，几乎是我的手足兄弟了。

我们总幻想着逃离这里，而莫拉吉却率先遭遇变故，被卖去富贵人家做了最下等的仆人。难以置信的是，莫拉吉似乎有着天生的诡异体质，所有的主人都被他给克死了——他被遣返奴隶市场，被退货多次的奴隶贩子们只好将他关在笼子里，不给吃不给喝，巴望他早些自生自灭。

我无法眼见着我最好的朋友就这样活活饿死，便开始瞒着奴隶贩子们为他递送食物。莫拉吉在半个月后仍然活着，不免令他们起了疑心——因为递送食物两次被发现，简直是厉鬼现世的他们终于原形毕露，或许连魔鬼都比不上他们万分之一的狰狞吧……我眼看着我的手臂被折成常人不可能出现的形状，又眼看着自己的腹腔被尖刀刺穿、浑身上下都变得鲜血淋漓……其实我并不怕死，但是、明明是捅进心脏就能让我一命呜呼的事情，为什么偏偏不肯给我个痛快呢……

我早就该想清楚的。在习惯了宰杀猪羊的奴隶贩子眼里，我其实和真正的牲口并没有什么区别。待到他们终于施暴完离开，我却浑身上下都已经无法动弹了：在撕心裂肺的痛苦重压之下，我只能感觉到生命在从身体里缓缓地流走，却又连快些结束一切的力量都已经失去了……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扭过头来，便看见平常总是神色冰冷的他居然满眼都是泪，被磨破流血的双手还死死攥着生锈的铁笼栏杆——什么嘛，至少不要在这种情况下哭啊……要是你都这样了、我岂不是，也会忍不住……

我只好冲着泣不成声的他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微笑的微笑——就好像我的父亲从前对我那样。

“喂、臭脸皮……
你、……一定要代……代替我……”



喂，臭脸皮……
你啊，一定要代替我，
好好地活下去哦。

我的眼前又闪过了父亲的那张黝黑的脸。我最最挚爱的父亲大人啊，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如果知道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了，他、他……

我越发地不敢思考，但越来越沉的眼皮和迅速丧失着的意识也不允许我继续思考了。在愈发模糊的猩红的视野中，我便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是从接二连三的不幸、是从灾厄中来的吧……


5

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由于执念过深，我在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漂浮的孤魂野鬼以后，将自己的第二次生命附着在了一只濒死的宠物精灵身上。凭借着模糊的记忆，我循着莫拉吉的残留气息前进，居然就这样来到了本国亲王的房间里面——我将睡梦中的她吓得够呛，身为亲王仆从的莫拉吉则飞快地应声而来。

宠物精灵的本性，便是称呼自己第一个见到的人作父母。我快乐地高呼着“爸爸”“妈妈”，简直要把那位傲慢的亲王大人活活气成蒸汽机了——虽然如此，莫拉吉却因为我身上的伤太重，主动提出收留我一段时间，等到我痊愈再走。他说我很像他的一个朋友，而我却头脑发痛，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被收留的日子里，我尽心尽力地帮助莫拉吉完成仆人的工作，帮起忙来也是一把好手。面对傲慢到不可一世的亲王大人，我总是用我最友善的态度诚恳对待，也总爱不遗余力地夸她：“妈妈真得好漂亮呀！不但长得漂亮，居然还会这么难学的魔法，会做这么多有用事情？这也太厉害了吧！”

“……快给我闭嘴！你以为你有资格夸奖我吗，不识好歹的小东西……！！”

虽然总是被我夸到满脸爆红、甚至会恼羞成怒到口不择言，但我依然觉得这样的妈妈相当可爱，也绝对值得敬重。因为态度诚恳、嘴甜又擅长日常帮忙工作，主仆两人在商量一番过后，便同意将我留在王城，作为家养的宠物精灵好好对待。

然而，在我和莫拉吉购买食材途中，我居然路遇了曾经将我殴打致死的奴隶贩子——即便是已经丧失了大半的前世记忆，但内心深处的恐惧完全无法抑制，于是我马上将情况告诉了莫拉吉。

亲王大人在知晓真相后勃然大怒，于是手起刀落，将黑暗到不见天日的奴隶市场一举铲除了。不缺食物、不缺衣服，甚至让坏人锒铛入狱——这简直是我这一生中最满意、最快乐的时光了吧。

但是，美好时光的保质期实在太过短暂了。奴隶市场涉及到了神明信使锡尔芬的势力，于是她在恼怒之下，派人将我暗箭刺杀，甚至没有暴露踪迹——在濒死的刹那，我又回想起了上一世对我那样温柔的父亲和兄弟，想到了这一世所遇到的傲慢却善良的亲王大人，与我重逢的我最好的朋友……为什么，生活总是在给予我温柔以后，又一定要将我一把推入深渊呢？而我、到底又做错了什么呢？……

思绪再次堕入了无边的混沌之中。我轻轻闭上双眼，于是便迷迷糊糊地想着：自己，应是从温柔的网和可怖的梦中来的吧……

我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这场不知是美梦还是噩梦的、过于窒息和压抑的幻梦中醒来呢……


6

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第三世，已经是我的最后一次生命了。这一世，我居然再度成为了食梦兽，再度来到了这个无比熟悉的小镇。

由于过度饥饿，我不得已来到了一个小男孩的房间，用碰碰运气的心态吸食了他的梦境。象征着生存的甜蜜味道令人愉悦，男孩的刺耳尖叫却令我再度清醒——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便哭泣着、怒骂着，将身旁的杂物一件件地往我身上砸了过来。我只能惊慌失措着狼狈出逃，但男孩眼睛里的绝望悲痛却死死篆刻在了脑海里，简直挥之不去。

男孩早已父母双亡，此次是难得梦见了自己与双亲团聚——而我，却打碎了他最后的念想。

我向魔女求得人形，以人类女孩的姿态接近他、想方设法地帮助他，和他成为了朋友。一年以后，男孩对我表白，而我同样在朝夕相处之下对他心生爱慕，于是欣然接受了——比起夜行食梦、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我更喜欢在阳光下同他牵着手，自由自在。

我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自己的身份，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暴露了：就在那天，居然有一辆横冲直撞的大货车直直朝着男孩冲了过来。我心急如焚地飞扑向他，却在极度的慌乱和惊恐之下，忘了掩藏了只有食梦兽才有的耳朵和尾巴……

他尖叫着呼喊着“怪物”，说我就是一年前偷走了他的梦境的小偷——我仓皇地收起耳朵逃走，终于在一阵慌不择路的奔逃以后来到了无人的废墟，又跌跌撞撞地一屁股坐在了脏兮兮的断楼角落里。我神情恍惚地抱紧了双腿，却也只能将头埋进膝盖，终于极小声地啜泣了起来。

自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和他待在一起了，却还是忍不住要从隐蔽的角落里偷偷观望他。他似乎在我离开后便开始后悔，也总是失魂落魄地小声呢喃着我人类时的名字；已经好久不曾困扰他的父母似乎也再度卷土重来了。即便如此，我却还是不敢再回到他的身边了：自从我和魔女交易，从食梦兽强行化作人形以后，我的寿命就变得极短，现在已经不到两个月了。我本就计划在濒死的前一天不辞而别，好让他不至于太过难过，最好还能让他恨我……

这个时候回去，他在两个月后要怎么办呢？……得而复失，岂不是更令他雪上加霜吗。

我看着他日日夜夜为噩梦缠身，心中的绝望终于再也无法抑制了：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他摆脱痛苦吗，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问题吗……在乱糟糟如同糨糊的思绪之中，我灵光一闪，终于想到了一个最优的解决方案——

……

那么……就把我的最后一次生命，诚心地奉献给你吧。


在这一天夜里，我蹑手蹑脚地来到了他的床边，在眼泪中吞食掉了他一直以来全部的噩梦，甚至连他有关我的全部记忆都一并吞噬殆尽了。从今往后，他应该再也不会记得我了，所有的问题也都迎刃而解了……啊啊、要是我，早知道这样就能解决问题的话……


我在吞食完剧毒的噩梦中踉跄着离开，只能凭借着最后的力气，奔向了我一直以来视为家乡的月亮泉。在听到月亮泉水哗哗作响发声音以后，腹痛如绞的我终于不堪忍受，就这样狠狠地跌落在了潮湿的草地上面。

……我知道自己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在剜心蚀骨的痛苦之中，我的身体已经变得越来越透明，就连最后仅有的一次生命也即将要消逝了。那位高贵圣洁的女神大人提着灯自月亮泉走来，静默着、思量着，用一种不知是否为怜悯的神色注视着我。

“你后悔吗，我的孩子……？你拥有三次生命，却次次都为他人牺牲了自己……”

噩梦侵蚀着胃部、掌心也开始微微沁出汗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已经使我的面部极为扭曲，但我却还是用力摆了摆头，努力地冲她扯起了笑容来。

“不，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一直以来都是很弱很弱的存在，弱小得谁都可以杀死我……”

身体愈发透明，眼泪也不受控制地从面颊上滑落，滴在了月亮泉的潮湿土地之上。

“但是、女神大人……虽然我是那样脆弱、一直以来几乎什么都没有……但是、至少我有很努力地活着，活了整整三次……我不是毫无用处的废物，我有帮助过他人、曾经也有人爱我……”

我身体的下半部分已经完全消失，化为了一片不可思议的灿烂光海——这片光还真是美丽啊，就如同暗夜的萤火虫一般……

“但是、至少我知道如何去爱别人……至少我还明白，到底什么是「爱」啊……”



在生命逝去的最后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我其实不属于任何地方，也并非上从哪里来的。虽然会迷茫、会无助，会不理解、会痛苦不堪，但我绝不会毫无价值——

我的三次生命，全部都奉献给了我所深爱的人。
而我，也同样换得了他们的深爱。



—尾声—

“……我的孩子，你终于醒了……”

再度睁眼，我居然身处在月亮泉女神的神殿之中，身边是女神大人担忧的脸。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所有的食梦兽，其实都是月亮泉泉水的化身，都是月亮泉的精灵。我的灵力越来越弱了，但月亮泉绝不能无人守护……
我想要一个好助手，所以给了所有食梦兽三次机会转生。他们为了存活不择手段，只有你的表现是最好的……
你的心，纯净、澄澈、善良，
就如同这甜美的月亮泉一般。”

我怔怔地看着身上崭新的衣服，简直对面前发生的一切不敢相信。

“你已经通过考验了，我的孩子。从今往后，你将同我一道生活在这座平静的神殿里。你不再是无家可归的食梦兽，而是月亮泉里独一无二的守护精灵。作为女神，我会永远保护你，让你衣食无忧、永世安定快乐。”

“愿你不再哭泣，不再悲伤，愿你常怀笑容——我亲爱的孩子，我亲爱的‘小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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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