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 无望的梦 其二
世界 其一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房里,那里很干净,没有多余的东西。 空气中有淡淡的消毒水味,不喜欢。不过房间很干净,不讨厌。 在里面躺了一段时间,有一位护士姐姐迈着安静的步子进来了。她身高中等,身着白衣,双手捧着吊水。 她是来换吊瓶的。 她踮脚取下已经滴完的吊瓶,将它放在一旁的桌上,接着把手中的吊瓶举起,想要将其挂上架子。 吊瓶自带的套坏很难挂准,她没有挂上。于是她将手往右移了3cm,调整了几次后成功挂上。 挂起吊瓶后,她弯腰俯身下来,把与旧吊瓶相连的滴液管拔开,重新将新吊瓶的滴液管与我手背上插着的输液管相连。 做完这些,她拿出一张纸在我脸上擦了擦。纸张拿开时沾染了几分鲜红。 「先休息吧。不要想太多,会流鼻血的。我等等会拿药过来,吃了就没事了。」 流鼻血了吗?以前从没有过这种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呢? 「你只是病了,没关系的。」 她将手朝我伸来,我能看到她手腕的颤动,好像是在抚摸我的头发? 「睡吧。」 手掌再次轻轻抚动几下后她转身朝房间外走去。 离开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白皙的手背上有几处淡红的斑点。 根据经验来看,这是被细针扎过之后留下的痕迹。 她是实习生吗?是在练习的时候扎到自己了吗?实习生怎么会来照顾我这个刚脱离危险的病人呢? 她不是实习生吗?那为什么会被针扎到呢?和同事互相练习的时扎到的? 她是护士长吗?还是说是一位正在带新人的护士呢? 她很和善吗?在同事里很受欢迎?所以有些人会去找她练习? 护士应该都掌握了打针技能吧?所以这不是练习找血管时留下的痕迹?那为什么会在手背? 难道是在练习女红时扎到的?那不是应该在指头上留下痕迹吗?为什么会在手掌上?为什么我会想这么多? 而且为什么要练习女红,她想给爱人送出亲手做的衣物?可她像身处甜蜜恋爱中的人吗? 为什么我要想这么多?有点困了,姑且睡吧。 ……… 世界 其二 再次见到了那位护士,她手里带着药——应该是上次说的那份,迈起大步进入房间,坐到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喂我服药。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她不开心。是因为她步幅的改变吗?但我为什么能感觉到这份细微的差别?不应该这样才对。 她不开心,护士的素养依然在线。她温柔地递来一杯水,辅助我吞下药片。 吃药时我看了一眼,她手背上的红点消失了。确实是针扎的没错,她为什么会扎自己呢?难过?为什么难过?经济问题?医院的薪金不足以支撑生活? 家人不会让我到普通医院就诊,她很需要钱,为什么?疾病?欠债?还是有想要却难以支付的东西? 她不会为这点小事难过,所以不是需要用钱?为我难过? 不过说到底我为什么会知道她在难过,被针扎到和难过有必然联系吗? 难过和经济问题有必然联系吗? 护士们都穿着医院的制服,根本看不出经济差异。唯一的区别就是鞋子,但鞋子的品牌我又不知道,只知道我没见过。 我没见过就一定差吗?为什么我会认为难过和经济相关?为什么我会认为针孔和难过相关?为什么我要把一切关联起来? 为什么我总想着给现状以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我一定要追问这些,为什么我要去寻求答案? 我不是只要好好观察现象然后给出结论就行了吗?我想问她究竟为什么难过。 零点几秒后,我听到他开口询问。 「护士姐姐,你在为我难过吗?」 ……… 偏转的“道德” 我本来应该被压抑在潜意识当中,在不被意识到的情况下依照社会“道德”对他的行为进行善恶评判,让他内心受苦。 然而因为潜在抑制减弱,他似乎再次知晓了我的存在——依照特定规则运行的假想“法官”,用于锚定他的自我。 “法官”受制于“道德”,人建立“道德”以供生活之便。“法官”应遵从“道德”建立初的目的,予人以便利的生活。 迄今为止,我做的一切都与之相反。 因为我和传统意义上服务于大众的法官不同,我只服务于个人,服务于他。 予人便利的同时对众人加以限制,这是道德的功能;法官则要加强限制的部分。 但总的来说,“便利”总是大于“限制”,否则舍本逐末,与最初背道而驰。 我没有做到这点,我的限制远大于便利。在帮他锚定自我后,我就一直持续不断地对他施加折磨。 我有做到“好”大于“坏”吗? 我没有做到。 没有做到的我什么也不是,仅仅是他的一种恶性思考方式。 唯一的作用就是依照已有的“道德”帮他锚定自我,仅此而已。 “道德”来自群体,想要使用“道德”,就必须要融入群体中去切身体会每个人的纵声欢笑与失声痛哭。 “法官”,高高在上。 “道德”,低入尘间。 ……… 忒修斯之船 忒修斯之船,一个有趣的实验。 古希腊为了纪念名为忒修斯的人,造了一首名为“忒修斯”的大船。 每当这艘船上出现损坏的木板时,就会立刻更换掉。 若干年后,当这首船上的每一块木板都被替换时,它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 「我不会服药,我已接受了苦难。」 当我听到他对医生的回答时,就想起了这个故事。 忒修斯之船,一个讨论时空连续性的思想实验。 他肯定认为现在的自己不是最初的自己了,所以才会依照最初的他做出的选择——直面苦难。 但一开始,他并没有选择直面苦难,而是被逼地逃不掉才被迫面对。 他选择的是我出现时的那个他,自私利己而“不道德”。 有一个报告说,人体每过七年,全身的细胞就会完成整体大替换。 在这之后,人当然没有改变,还是原来的那个人。 个体的内核没变,人也没有改变。 如果七年之后,人的思想改变了,构成身体的细胞也改变了。 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如果不是,是在什么时候不是的呢?完成细胞替换的那个瞬间吗?还是思想转变的那个瞬间呢? 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的核心逻辑就是时空连续性,如果否定了这点,那就不是。 如果承认这点,那就是。 他很显然否定了这点。 于他而言,过去的他不是现在的他,现在的他不是未来的他。 每一个他都凭空而生,每一个他都为死而生,创生只为死亡。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逻辑。 按这样推下去,他在自我了断前的心理活动很可能是: 如果未来的我认为我不该死,那我不会死,如果没有在我之后的我,那我该死。 不是很明白,责任转嫁到最后还是要由自己承担责任,欺骗自己是没有退路的。 无论未来的他是不是他,也无所谓过去的他是否是他,我只服务于他。 这点不会错。 这个问题于我没有探讨的必要。 说到底,为什么我会有探讨问题的功能,我应该仅仅是简单做判断才对。 这也是隐入尘间的一环么? ……… 世界 其三 我只是一种思考方式,思考本身不会有情感。所以,我现在感受到的是什么? 这个人眼神游移,说话的调子和平时不一样,手指抵在鼻尖,脖子左右扭动,似乎很不想和我对视。 他怕被追责,作为我的心理医师。 病人不愿服药,无论这是不是病人自己的问题,他的负责人都有可能会承担一部分责任。 无情的责任连带制,这不道德,但很好用。 受迫于压力,医师摸着鼻头说道。 「北原太太,是这样的。北原同学他认为自己状态良好不需要服药。」 医师很年轻,他有点不好意思,又很无奈地朝我看来。 「对吧,北原同学。」 出于道德,我应该点头。于是一小会儿后,他点了点头。 这之后事情便告一段落,他和妈妈离开了咨询室。 坐在咨询室外的白色长椅上,妈妈坐在他身旁,握住了他的手,细细叮嘱着。 「既然小次觉得没问题就没这样吧。如果后面有事情一定要和爸爸妈妈、老师说哦。」 他轻轻点着头,脸上做出一副听到心里去的样子,实则满不在乎。 「妈妈知道小次很懂事,很乖。所以偶尔任性也没问题,只是…有事情一定要和妈妈商量一下,就像以前一样,好吗?」 他仍满不在乎地点着头。 听如不听,听了吗?如听。 我能感受到,他现在什么都不在乎,只想着自己。 这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否则也没根据他的表现定罪。 只是“道德”中不应杂入情感因素,所以我一直不在乎。 直到上次对他心生怜悯,以至用于锚定自我的程序混乱,引发极大的痛苦。 说到底,我只是一种思考方式,思考本身会有感情吗?我不觉得会。 但是思考中可以参杂感情吗?我不觉得不可以。思考中应该加入感情吗?我不觉得不应该。 只是于我——“道德”而言。我不能杂入感情,我只是一种思考方式,他的一种思考方式。 本质而言,我就是他。如果我加入感情,那我是什么?他是什么?我是否可以取代他?我不觉得可以。 但现在我已经被杂入了感情,通过观察别人的行为,一些微小的细节。我能猜出他们的内心所感。 这种能力人生而具有,但思考方式若不加入一些理论支撑,就做不到。 眼神游走不定——不自信。 抿嘴唇——难堪、干渴。 眼神左抬——不自信。 ……… 基于如此种种,基于无穷地追问。我也可以判断一个人的感情如何。 虽然准确率不是百分百,但也八九不离十。 我知道妈妈现在真的很关心他,也很担忧他。 我知道刚刚的医师真的很尴尬,很无奈。 因为知道他们的感情,所以会接着思考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情。 知道为什么产生这种感情后,一切都变得“道德”起来。 所有人都“道德”,没有人不“道德”。这种情况下,我该作何判断? 全员“道德”的情况下,难道会有人“不道德”吗?所有人“幸福”的情况下,难道会有人不幸福吗? 如果…“幸福”通过比较而出呢? 如果…“道德”通过比较而出呢? 为什么…我要追问呢?这个追问的行为显然不“道德”。 ……… 作者说: 没有什么要说的,恢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