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刺客王朝·莲》(18)
第四章 苏铁惜
孤注一掷的绝境,由“势”的赌博开始。
红色漆金花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扇金黄色的排翅,云姐撕了一根放在嘴里咀嚼,品味良久,点了点头,“可以,用了。”
送排翅过来的海味坊掌柜立刻眉开眼笑,夸张地行个礼,“能用得上鄙号的食材,是云姐给我们面子。”
云姐也夸张地叹口气,“唉,贵号的东西那么贵,不是招待那些一手遮天的贵客,我这小地方也买不起啊!阿月,带陈老板下去算钱。”
海味坊老板屁颠屁颠地跟着账房姑娘下去了,云姐转身向一旁含笑的俊秀男人,“森公子,整个天启城,这也算得上最好的鱼翅了,不知道入不入得了莲公子的口。”
龙森环顾周围,此刻月栖湖的大厅好像厨房,各种昂贵的食材都盛在红色的木盒里,围绕着他,海味从瑶柱到鲍鱼,河鲜从河豚到秋刀白,山货从豹胎到果子狸,应有尽有,有些玩意儿以他的见识也说不清是什么。他抽了抽鼻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茹毛饮血般的鲜腥之气。
“云姐辛苦了,这些东西都很好。”龙森笑笑,“不知道菜单拟好没有?”
“单子厨下早就拟好了,原本怕的就是食材买不着,现在基本算是凑齐了。帝都世家吃饭的规矩,是论‘盏’,一盏就是一轮,两道菜,我们为莲公子拟的单子共计十五盏,”云姐屈着手指如数家珍,“第一盏是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第二盏是奶房签、三脆羹;第三盏是羊舌签、萌芽肚;第四盏是肫掌签、鹌子羹;第五盏是血肚脍、鸳鸯炸肚;第六盏是鲨鱼脍、炒鲨鱼衬汤;第七盏是鳝鱼炒鲎、鹅肫掌汤齑;第八盏是螃蟹酿橙、奶房玉蕊羹;第九盏是鲜虾蹄子脍、南炒鳝;第十盏是洗手蟹、鳜鱼蛤蜊;第十一盏是五珍脍、螃蟹清羹;第十二盏是鹌子水晶脍、猪肚假江珧;第十三盏是虾橙脍、虾鱼汤齑;第十四盏是水母脍、二色茧儿羹;第十五盏是蛤蜊生、血粉羹。此外还有插食八品,劝酒十道,切食果八盘和蜜饯十二种。这十五盏是宫里御膳的规矩,不好僭越,所以对外说是十四盏。”
“很好,就让我们这些外乡人见识见识帝都的公卿气派。”龙森点头。
“我看了来客的名单,都是天启城里顶尖的大掌柜,没有镇得住场面的菜式,我这月栖湖也丢人。”云姐叹口气,“不过这一轮招待,真要累得我折寿了。”
“如今整个天启城里人人都知道今晚的宴会了吧?”
“茶肆酒楼里,没有人不说这件事,就连受邀各家的仆役都争驾车的活儿,想跟来见见世面呐。”云姐笑着说,“莲公子这气派,这手笔,在这煌煌帝都也是第一流的啊!”
“我们公子说了,陪酒的姑娘们每人再送五两黄金装身。”龙森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大额的金票来。
“感谢的话说得都太多了,”云姐接过金票,眉峰微微一挑,“承莲公子的情……重得让人有些不安呐。”
“我们都是讲道理的人,不会为难云姐,也请云姐不要和我们为难,我们之间,就是一群客人和一家店的关系,很简单,不必多想。”龙森微微躬身行礼,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我们来之前曾经托云姐找一个相貌端好的处子,我们莲公子有用到她的地方,不知道云姐找到没有?”
“找到了,她是新来的,名叫叶染青。”
“棠棣”屋,龙莲斜倚在榻上扶着个小几子看书,下午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格外地舒服,可是窗外叮叮咚咚的声音害得她总是走神。
她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推开窗,“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安静安静?”
窗外是苏铁惜,用一根棕缆拴着腰从屋顶坠下来,一手握着一把长钉,一手握着一柄木槌。他四顾无人,“姐姐,不是你跟云姐说要把窗户都封起来,外面还要钉上铁条的么?云姐把活儿交给我一个人了,这么大的工程,一下午都完不了呢。”
“就你一个人?”龙莲说,“难道这里就你一个能使唤的小厮?还是你太笨了所以被欺负?”
“哪有被欺负?”苏铁惜嘟哝,“其实她们都对我挺好的。”
“可我总觉得我能欺负你,其他人也一样能。”龙莲就趴在窗口和他说话。
“姐姐,再过些时候就要落日了,客人们也都要来了,你不该准备准备么?还看书?”苏铁惜说。
“因为我很紧张啊,反正有些事我紧张也没用,而且这本书很好看。”龙莲理了理鬓边的发丝,她一个人在屋里的时候就不束发,满头青丝垂落,衬着一张无妆的面孔姣好清丽。
“讲什么的?”苏铁惜只好问。他对龙莲喜欢看的那些坊间小说从无兴趣,无非是些浊世佳公子和美人们的情缘,但是他知道龙莲把话头转到这件事上,就是要他问这个问题。他太熟龙莲说话的习惯了。
龙莲眯眯眼,露出笑来,“这本书是说一个女孩和她的母亲一起生活,她家是前朝的大贵族,可是衰败了。有一次一个破落贵族家的年轻人在她家借宿,她虽然没有陪客,可是她把自己读的诗集落在桌子的抽屉中了,年轻人拿到这本诗集,读到页边的小注,倾慕不已,晚上一个人临窗夜读,击节赞叹说,这是仙人的手笔啊。”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伸手在苏铁惜的额头上用力一推,苏铁惜只吊着一根棕缆,两手又都占满了,无处借力,就在龙莲面前荡秋千似的悠来悠去。
“怎么了?”苏铁惜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忌讳。他倒是不怕,他都记不得从几岁开始了,他踏着山中的老藤猿猴一样地越过深涧,最后攀上最高的松枝眺望群山。
“你也不用心听,你听人说故事就该有眼色地问一句‘然后呢’,老让我在这里说书似的,我就没有兴头了。”龙莲没好气地说。
“哦哦,然后呢?”苏铁惜急忙问。他确实没有仔细听龙莲的故事,满心都是晚上的宴会。这会是场轩然大波,可诡异的是诸方都没有一点动静,龙莲已经到达帝都三天了,月栖湖的平静像是一根拉紧的琴弦。
“一副敷衍的样子,专心点儿!”龙莲说,“女孩的侍婢就去告诉女孩,女孩就从园子围墙的缺口眺望那个年轻人,为他读书的风姿打动。”
“然后呢?”苏铁惜又问。
“我才刚说了一句!也不要插话插得那么频繁!”
苏铁惜无奈地抓抓头,他这次学聪明了,把木槌和钉子都塞进腰间的袋子里,腾出两手来,一手抓着窗子免得龙莲再推他,一手可以挠头。
“侍婢出了一个主意,她去跟那个年轻人说,这是家中一本老书,相传是一位仙人的手迹,仙人是个绝美的少女,有人说只要心念这本诗集,仙人就会亲自来和他论道。年轻人就日夜诵读那本诗集,神思恍惚,最后奄奄一息。其中几次女孩都不忍心想去看他,可是侍婢说,只有在他想你想得要死的时候,他对你的爱也才是最深的啊。世上那么多男男女女的爱情,多少都随着时间磨蚀,如果开始的时候不够深厚,不够痴狂,到最后就会淡得如水一样了啊,何况私情呢?”
秋风吹着苏铁惜在窗前晃晃悠悠,龙莲那双清澈却不见底的瞳子倒映着外面飘落的榆叶,在他的面前闪来、闪去。苏铁惜心里动了动,自然而然地问,“那然后呢?”
“嗯,这样就对了嘛。然后在年轻人病重将死的时候,女孩身穿白色的轻纱,踩着塞满香木屑的鞋子,踏着落叶出现在他的门前……”
“就像是仙人,对吧?”
“对啊,小铁你开窍了。”龙莲伸手摸摸他的头,“年轻人以为是自己的诚心感动了仙人,激动地从病床上爬起来,他们当夜谈论诗歌和趣事,夜深的时候睡在一起……你脸红什么?你是个妓院的小厮,看了那么多风月场中的女人,也满了十八岁,杀过上百人……”
苏铁惜一个劲儿地挠头,龙莲咯咯咯咯地笑了。
龙莲说得对,确实苏铁惜不该脸红。无论在酥合斋或者月栖湖,每天晚上都是红烛高烧,每间屋子里都是女孩的娇声浪语,而他木然地进出,客人们眼里没有他,他的眼里也没有客人们。他看到的都是酒醉后的痴迷,挥霍时光的快意。
“那然后呢?”他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然后年轻人走了,他是要去帝都出仕皇家的,带着一封世交的荐书。他在帝都里各处求告,每每碰壁,困厄潦倒,却从不气馁,直到最后他的文章被呈到皇帝面前。皇帝惊叹于他的文笔和思想,拜他为上卿,感慨地说,你怀着经国伟略经过那么多挫折而能坚持到如今,真是我期待的臣子啊,年轻人就给皇帝说了自己的故事,说每次我最低迷的时候,都相信那个仙人会再来到我身边,我越是快要死了,我越是渴望着她的到来,所以我从不绝望。皇帝说这是你在垂死时的幻觉吧?那我就赠你路费,让你回去看看那个仙人曾经徘徊的地方吧!”
“他后来见到那个女孩了么?”苏铁惜问。
“没有啊,这种坊间小说啊,分两种,一种结局叫大团圆,就是什么都好,让你开开心心的,一种结局叫伤别离,就是让你最难过最难过的,这部书的结局就是伤别离。”龙莲耐心地给他解释,“年轻人回到故园,女孩已经病死了,侍婢把她葬在家族的坟地里。侍婢没有告诉年轻人说其实他曾经遭遇的是一个真实的女孩,而是说仙人一生遇见一次已经是很难得的了,如何还能期待再见呢?年轻人很难过,却又很庆幸说,那我的一生终没有虚度啊!他就娶了侍婢,返回帝都,每日听侍婢给他讲仙人的故事,直到老死。”
风吹着屋檐下的铁马叮当作响,夕阳渐渐落下,苏铁惜的目光中,龙莲的脸上晕上了一层昏黄,她讲完了这个故事,靠在窗边出神,忽如其来的寂静让苏铁惜不敢去打破,他吊在窗口,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想着那个坟茔中的女孩如果还有意识,而过去的美好一切都在善意的谎言中黯淡成灰,忽然就明白了“伤别离”的意思。于是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其实是给女孩看的故事了,你是男孩,要坚强一些,那么心有所感的样子干什么?”龙莲皱了皱眉。
“我……”苏铁惜对于自己这个姐姐的善变也有点不知怎么应对。
“既然心有所感,那你说说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龙莲又说。
这下子苏铁惜真地傻了,这些事他不懂,他只知道一个人需要另一个人,却又不能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有多么难过,那是他从易小冉和天女葵那里懂得的。他其实从未对易小冉撒谎,他从小就很少有朋友,他又不是多么聪明的孩子,总有人说他傻,所以他很想知道别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感触,总想知道那些情感都是为什么,所以苏徽叫他来帝都的时候,他答应了。帝都是他从未到过的地方,他想去认识几个人,了解他们都在想些什么。
“我真对牛弹琴,这种女孩的故事你怎么懂?我跟你说这个,真是闲得发慌。”龙莲说。
“是啊,”苏铁惜松了口气,“我又不是女孩,又没有被女孩喜欢过。”
龙莲想了想,“对哦……小铁你手心怎么发黑了?”
苏铁惜松开窗户把双手举到自己面前。龙莲忽然在他脑门儿上使劲一推,再一推窗,那扇硬木雕花窗响亮地合上,苏铁惜荡出去又荡回来,一头撞在窗户上。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他所有的苦练都没有用武之地。
他又接连撞了几下,才扶着墙壁停住了,双手抱着有点疼的脑门儿,对着那扇雕花窗发呆。
他忽然感觉到背后而来的、刺骨的寒意,于是猛地回头。他无法解释这种本能的反应,但他觉得有人在盯着他看。可没有什么陌生人出没,只是一帮吊着棕缆的小厮,四散在整整一面墙上敲钉子,像是些爬墙的小蚂蚁。
“小铁,你惹莲公子发火了?”上面传来云姐的声音。
苏铁惜惊得一愣,急忙仰头上看,云姐正在楼顶挥着手绢喊他。他意识到这样和龙莲说话太不谨慎了,龙莲是个已经站在明处的人,而他还站在暗处。“白发鬼”在帝都里的身价,未必比龙莲低多少。可从他认识龙莲的那一天开始,他俩面对面的时候说话都这么随随便便,真像是姐弟在拉家常。
一个膂力过人的小厮把苏铁惜拉了上来,云姐带着一群莺莺燕燕在屋顶的阁楼里等着。修窗的小厮们也都被拉了上来,集中在一起。这么多绝色的女人凑在一起,楼顶的脂香简直能化作一场浩荡的风,放眼无处不是绫罗轻纱,没有一张脸儿不妍丽,没有一截手臂不温润,女人们穿上了最华美的裙子,画上了最细致的妆容,发梢指尖耳底,是从箱底里选出来的最精致的首饰。如果是一般男人,看到这场面大概会有晕倒的感觉,不过小厮们毕竟看过了太多盛装的漂亮女人,看到这场面,只觉得黑云压城般的沉重。
云姐拍了拍手,“姑娘小伙子们,都知道今晚是个什么事儿了吧?别的也不用我多说了,伺候好今夜来的诸位爷,今晚的宴会办砸了,我们月栖湖在这天启城里的面子可也就折掉大半了。”
一阵秋风来,吹在她只披了绿色鲛绡的肩背上,那些没钉好的木板铁条撞击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她不由得微微打了个寒噤,“这鬼风,吹得叫我觉着这破楼要倒……”
一个小厮上去,凑在云姐的耳边说了几句,云姐脸色微微变了,想了想,对苏铁惜挥挥手,“小铁啊,有位缇卫的军爷说想问你几句话,你出去老老实实地回答,只要你没做什么犯法的事儿,他们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是,云姐。”苏铁惜心里一凛。
月栖湖门口,站着一个脸上缠着纱布的黑衣缇卫,想必是新受了伤,他的同伴都隔着门前一块空地站在百步之外,遥遥地看着这边。小厮把苏铁惜领到缇卫面前,躬腰行个礼闪了回去,只剩下苏铁惜和缇卫两个人相对,缇卫森冷的目光在苏铁惜脸上扫过,像是刀子般锋利,久久地不说话。苏铁惜低着头,看着地面。
“军爷要不要进去坐?”苏铁惜终于想到了句能说的话。
“不必了,杨大人有令,我们不得踏入月栖湖。我只问你一句话,想好了回答!”缇卫问得森严冷漠,“那个女人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是跟我讲了个故事……”苏铁惜说。他忽然觉得有点开心,因为他听出了那个缇卫的声音,正是被龙莲从窗口推下去的缇卫。缇卫未曾看见过苏铁惜,那时候龙莲巧妙地用花窗把苏铁惜给挡住了。
来帝都之后很久没有这种开心的感觉了,大概是因为龙莲来了吧?像是又回到了他们小的时候,两个孩子凑在一起,百无聊赖地玩那些促狭的游戏。
棠棣屋里,龙森无声地站在屏风后的黑暗里,如果是忽然闯入这屋的人,绝不会注意到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大家姐,我多嘴一句,我知道小铁是你最看重的人,但他毕竟是本堂的人,如今和我们不是一心的了。”龙森说。
“我知道,我只是给他讲了个故事,我肩上扛着我们十二个人的命,我不会在这种事上犯错误。其实他很呆的,眼睛里藏不住心事,他想要杀我的时候,我自然知道。”龙莲淡淡地说着,解开了自己的领口,“你下楼去招唿客人吧,我要更衣了。”
“是,大家姐。”龙森双手抄在宽袖里,微微躬身行礼,退了出去。带门的时候他才微微抬眼,目光在龙莲背影上停留了一刻,龙莲抛掉外袍,双手拢起一把漆黑的长发,清秀的后肩裸露出来,肌肤如同渗出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