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文

遥远而漫长的童年里,在那个寒冷滴雨的冬季,我尾随阿哥从一条狭窄的小巷走过,再穿过一片小竹林,和许多枝桠随地摆放拦住去路的地方,我们弯弯绕绕,就来到荷文家。第一次见到荷文的情形我已经记不清了,能想起来的就是那句“伢伢”和满脸笑意,亦如许多年后的今天。
比起村里的普通家庭,荷文家底还算富庶,这得益于她们家的勤劳肯干。如果非要在村子上评价谁家日子辛苦却又踏实,富庶又不显摆,那荷文家必定榜上有名。除了每年要种几十上百来亩的水稻田。大豆,棉花,花生,芝麻,油菜……荷文家种植的都比别人家多个几倍。以前我不太理解“妇女能顶半边天”这句话,直到我在荷文家入住了半年,渐渐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那年,刚升入初中的我,就被外出务工的爸妈安排给了荷文家,时常被寄养在“别人家”的我,对于这次安排也就默然接受了。入住的某一天里,为了表现自己要强的性格和提前适应初中住校的生活。就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自己洗衣服。于是,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早晨,我随手抓了一把洗衣粉就往荷文家门前的池塘赶去。从未洗过衣服的我虽说有些无从下手,但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依葫芦画瓢,照着旁边妇女的样子,先打湿衣服,然后抹上洗衣粉,再搓一搓,漂一漂。“咦——,这衣服怎么没洗干净”我心里暗想到,这时荷文刚好赶来,满脸笑意的说道,
“伢伢,你衣服给我来洗,你玩去。”
“不了不了,我自己洗就好。”我连连摆手道,
“你自己洗啥啊,你妈把你交给我,洗个衣服顺手的事。”荷文继续说道,
“马上要上初中了,在学校里也只能自己洗。提前练习练习,就是不知道我这衣服为啥洗不干净?”我一脸不好意思的问道,
“傻孩子,你这没刷子没肥皂你怎么洗的干净啊。”荷文爽朗又无可奈何的笑着说道,顺手递给我刷子和肥皂,还问我要不要棒槌。我说有刷子就够了,棒槌就不必了。然后迅速的刷了几遍衣服,在水里漂了漂衣服,洗没洗干净也不知道,满脸羞赧跑去晾衣服了,身后还传来“真懂事啊这伢伢”的夸赞声。
除了每天要给一大家子人洗衣做饭,荷文忙碌的身影就没停下来过。早上要剁猪草,荷文家养了四只猪,个个膘肥体壮的,一个劲的叫唤,要吃食。荷文从自家地里摘来种的番薯叶配上北瓜和米糠,满满当当凑了一大锅的猪食。有时候小女儿也会帮荷文忙,但大多数都是她在剁猪食。她的刀快而迅速,从不会误伤她满是老茧的手,她甚至还能一边和你闲聊一边有节奏的剁碎猪食。在所有农活中,最累人的活就是喷农药了。虽然荷文有一米七几的身高,身形却没那么强壮,几十斤的药水背在身上一亩地一亩地的喷,在炎热的夏季,别说女人,就是男人也受不了的。每次喷完农药,荷文就跟丈夫抱怨,
“那么大一块地,喷了一下午,背都湿穿了,累死个人。”
“明天换我去喷,今天拉了一下午的水车,骨头都快散架了,没好到哪里去。”丈夫不满的说道,
“你累,你最累,明年打死我也不听你的,种这么多田地。”荷文故作生气的说道,
“哎呀,多种多收嘛,多种点田收成好总没坏处。”丈夫叹了声气语气缓和地说道,
“行行行,那明天的农药你去喷,我去棉花地里看看长势怎么样,这总可以吧?”
“行吧,你干不动我就干,家还得我来撑着。”丈夫实事求是的说着,就同他的名字一样“求实”——求本务实。这话不假,家里干的活,最重最累的都是求实来干,远在荷文的辛苦之上。从辛苦把四个孩子养大成人,到所有农活都有参与,以至于他的肤色黝黑的散发着光。闲忙的三四月,求实还会去别的县城砍伐树木,当伐木工。这也是为什么荷文家门前总是堆积很多木头的原因。夫妻俩很少得闲,各忙各的,用双手勤劳了一个家。
在荷文家,我也没少干农活,摘棉花啊,拔花生啊,割芝麻啊,都有。说不幸苦那是假的。但我也体会到了农忙的乐趣,当我用镰刀割完一把稻子起身伸懒腰时,微风吹过脸庞,吹过燥热的胸膛,大脑一下子就清醒了,人也变得安静了下来,在那一刻我仿佛体会到活着的快乐。而身后的荷文还在不停的踩着打谷机,不远处的像老牛哞——的一声声的叫唤,像是呼唤着我快回家一样。
每次干完活荷文都会给我和他的孩子钱买雪碧喝。她从来不因为孩子是亲生的,我是别人家的而区别对待,大家喝什么我就喝什么,大家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完全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荷文的手艺也特别好,做的饭菜我也特爱吃,平常都有芹菜炒辣椒,炒茄子,米粉蒸肉啊这些家常菜,有时候我和她小儿子会去小河小沟里抓些鱼啊虾啊螺丝啊,都会美美的做上一顿。人多菜吃起来就快,他们胃口都比我大,我吃饭慢条斯理的,有一次我正慢慢的吃着饭,“噗——”一声巨响穿透了她家的瓦房。
“伢伢,你别介意。我刚放了个屁!”荷文不好意思又笑呵呵的对我说,
“没事,没事。”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慌忙的说道,
“我没影响你吃饭吧,我这屁不臭,俗话说,臭屁不响,响屁……”
“行了行了,他还在吃饭呢!别屁屁屁的了。”荷文儿子囔囔道,
“好好好,你快吃你快吃,等下我又一个屁……”说一半荷文不说了,又转而哈哈大笑起来,要不是她家瓦房做的坚固,我都怀疑它都要吓的抖一抖。
荷文就是这样一个随性坦荡开朗大方的女子,她悲痛时悲痛,爽朗时爽朗。毫无遮遮掩掩。村子上亲友去世了,她哭的稀里哗啦,悲伤欲绝。不到十分钟,送葬队还没走远,她转头就安慰起家属。我很佩服她对情绪的转换,和一颗情真意切的心。
我住满半年后,就独自一个人生活了,以后都没有再寄养在别人家了。但我时常怀念和荷文在一起的生活。后来荷文家大儿子在外地包装修赚了不少钱,原来的瓦房就拆掉了,新建了两栋楼房,一栋在原来瓦房的地基上,由大儿子居住,一栋在离我家坡上不远处,过年的时候我都会去荷文家逛一逛。每年她都会问我找女朋友了没,我说没有。她说年纪不小了该找了,等你找到老婆了,我买个“筛墙”大的鞭炮给你放,我说好,一言为定。
今年回家看望荷文,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穿着一件红大衣,戴个斗笠,拿着扫把在扫地,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的爽朗,但多了一些沧桑。她削了一根甘蔗给我吃,然后跟我说起她刚过世的女婿,她说大女儿听到医生说她丈夫患了癌晚期,整个人直接就晕倒了昏死过去。她一边抱着女儿,一边安慰着女婿。场面相当混乱。感觉自己也有点撑不住。女婿七月份查出的病因,十一月人就走了。荷文觉得女婿很早就有点不舒服,只是觉得这傻孩子在硬撑,实在撑不住了,才去的医院。接着她又说道自己的舅兄弟,在去看电野猪的电网,关电闸的时候不小心触电身亡了。她很平静的讲述着,虽然她很难过。
我说: “大妈,你别难过,日子该过还是要好好过。”
她说:“这都是命啊,注定好了的。”我点点头问道,
“今年有什么打算吗?”
“今年打算去大女儿那里住。”
“不种田了吗?”
“不种了,田地划一归政府管了,我们也种不动了。”
“嗯,你们忙碌了一辈子,是该歇息歇息了。”
“去年干旱,收成不好,田地也难种了。”
“亏没亏?”
“亏倒是没亏,堂厅还有五六百斤的稻谷,都是抢水灌溉救回来的。”
“哇,这么多,塞的满满当当,就是有点挤了我,有点乱。”我指着这些稻谷说道,
“你不会嫌弃大妈家乱糟糟的吧!”
“怎么会?我也是你养大的好吧!”我反驳道,
“那就好那就好。”荷文笑呵呵的说着要留我吃晚饭,我说不了,家里做好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又回想起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是走在这条路上,我哭哭啼啼擦着泪花,为刚刚插秧被秧苗割伤了手指。身后荷文的小女儿追赶着我朝我跑来,
“来,这是给你的西瓜。”姐姐气喘吁吁说着,
“我不要,我活都没干完。”我推搡着,
“妈妈说了答应你的,干活了就给你西瓜吃。拿着吧!”说完姐姐硬把西瓜塞在我手上,我还没来得急拒绝,她就跑开了。我擦了擦眼泪,咬了一口西瓜。真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