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人间便利店
人间便利店
村田沙耶香
78个想法
◆ 1
>> 天开始了。这是世界方才苏醒、所有齿轮都开始旋转的时间。而我就是不断旋转的齿轮之一。
>> 我成为世界的一个零件,在“早晨”这段时间里旋转个不停。
◆ 2
>>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着小鸟太可怜了,同时哭哭啼啼地拉扯着身旁鲜花的根茎,杀死花朵。
>> 父亲和母亲尽管很是为难,却依旧疼爱我。让父母如此伤心,不得不向各种人道歉,并非出自我的本意,所以我决定在家以外的地方杜绝开口说话。
>> 要么模仿众人,要么遵从他人指示,放弃一切主动的机会。
>> 不过对于我来说,沉默是最妥当的方法,是为了活下去最合理的处世之道。
>> 家人们非常珍视我,全心全意地爱着我,所以才无时无刻不担心着我。
>> 在想着“必须要治好自己”的时候,我已经逐渐长大成人了。
◆ 3
>> 至今都不曾有任何人教过我“这才是正常的表情,正常的发声方式”。
>> 总感觉像是虚设之物的店堂经过这些手的触碰,逐渐展现出鲜活逼真的面貌。
>> 就在那一刻,我第一次真正成为世界的零件。我感觉到自己获得了新生。一个身为世界正常零件的我,在这一天,确确实实地诞生了。
◆ 4
>> 那天的商品一件都没留下,然而我依旧是这里的店员。
>> 这儿不过是有一份完美的员工手册,能让我当好一个“店员”。可是,手册之外的场合,究竟该怎样做才能当好一个普通人呢?我依然感到一头雾水。
>> 一想起这片景象,店里的声响就会在鼓膜内侧复苏,我便能安心地沉沉睡去。
>> 到了早晨,我再次变成店员,变成世界的齿轮。只有这样,才让我显得像个正常的人。
◆ 5
>> 一想到我身体的大部分都是由这家便利店的食物组成的,我就感觉自己跟日用品货架和咖啡机是一样的,都属于这家店的一部分。
>> 从过去共事的他人身上吸收而来的东西,组成了“我”。
>> 我的说话语气,说不定也传染给了别人。我觉得,就是在这种互相传染的过程中,我们才能继续维持人的身份。
>> 在别人的眼中,我看上去只是个拎着与年龄相称的包包,语气既不失礼也不见外,说起话来距离感恰如其分的“普通人”。
>> 因为同一件事发怒,店员们就会一齐露出愉快的表情,我从刚开始打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 只要在有人表达愤怒的时候配合他,就会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连带感,大家都为我的愤怒感到高兴。
>> “欢迎光临,早上好!”我很喜欢这个瞬间。感觉“早晨”这一段时间被输送到了自己的身体中。
>> 人们从外面走入店内的铃声,在我听来就像教堂的钟声。
>> 打开这扇门,就有个发光的盒子在等着我。那是一个永远都在运转,无可动摇的正常世界。我坚信着这个充满光芒的盒中世界。
◆ 6
>> 因为,我所摄取的“世界”是随时都在交替的。就好比上次与朋友见面时身体中的那些水已经几乎不存在,换成了另一批水那样,塑造出我的成分时刻都在变化。
>> 身上穿的洋装和说话节奏都彻底变了的我正露出一脸笑容。我的朋友究竟在和谁说话呢?即便如此,由香里还是接连说出“好怀念”,一个劲地冲着我笑。
>> 之前聚会时见到的这两人流露出的习惯与举止,恐怕已经不知被冲刷到哪里去了。
>> 尽管没有性经验,我也没怎么在意过自己的性取向,只是对性事毫不在乎而已,并没有为此烦恼过。众人竟然以我在受苦为前提,一个劲地讨论这话题。就算真是这样,也不见得是她们口中那些简单易懂的苦恼,可谁都不去思考更深的缘由。她们只是为了方便自己理解,才解释得如此简单易懂吧。
>> 真想赶快去便利店啊,我心想。在便利店里,身为工作团队中的一员比什么都重要,也不会这么复杂。不论性别、年龄、国籍,只要穿上相同的制服,所有人都是待遇均等的“店员”。
◆ 7
>> 这种仿佛世界在慢慢死去的感觉,让人很舒畅。
>> 我在恍惚中想,这个让我如同在蝉的空壳中行走的世界上,还有我的“顾客”在某处沉睡着。
>> 十八年来,“店长”的形象不停变换,而店却常在。
>> 尽管每一个人都截然不同,但将所有人合并起来,就仿佛组成了一头活生生的动物。
>> 在人手短缺的便利店里,“无过无失,能作为店员长期留在店里”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 不论是店长、店员、一次性筷子、汤匙、制服、零钱,还是扫过条形码的牛奶、鸡蛋,甚至于装它们的塑料袋,都几乎不是当初开业的那些了。尽管店一直都在,但店里的事物总在一点点被置换掉。
◆ 8
>> 众人面对奇怪的事物,都会无所顾忌地一脚踏入,都觉得自己有查清其中缘由的权利。而我只觉得困扰至极,既傲慢又惹人生厌。
◆ 9
>> 只要你在便利店工作,就时常会因为这份工作而受到蔑视。因为相当有趣,我挺喜欢观察那些蔑视我的表情,会让我觉得——啊,这就是活生生的人。
>> 我明明在努力工作,却隔三岔五都会遇到歧视这份职业的人。
>> 蔑视对方的人,眼睛的情态最为有趣。他们的眼神里,有着对反驳的胆怯与警戒,有时候,还藏着一种“你敢反驳我便应战”的好战光芒。
>> 当他们无意识地蔑视我时,混杂着优越感的迷醉快感会形成一种液体,浸润眼球,有时甚至形成一片水膜。
>> 在我看来,歧视者分为两种人,一种人是内心存在表达歧视观念的冲动与欲望,而另一种人则是把某处听来的话现学现卖,不经思考就吐出一连串歧视用语。
>> 他简直就像我一样。嘴上说的都是人话,却跟没说一样。
>> 便利店是一个强制性确保正常的地方,所以你这种人,很快就会被修复掉的。
◆ 10
>> 我变成异类的时候,也会像这样被排除出去吧,我心想。
>> 然而我却切实地重复体验着与那天相同的光景。从那天开始,我迎接过六千六百零七个相同的早晨。
>> 我将鸡蛋轻巧地装进塑料袋中。与昨天卖的蛋完全相同,却又不同。“顾客”在与昨天完全相同的塑料袋中装进相同的筷子,接过相同的零钱,在相同的早晨露出微笑
◆ 11
>> 回过神来,我发现一切就像小学时一样,众人都略带疏远地背朝着我,即便如此,眼神深处还是夹杂着好奇心,像在观察一只可怕的怪物,朝这边投来视线。
>> 正常的世界是非常强硬的,它会静静地排除掉异类。不够正经的人都会被处理掉。
>>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必须接受治疗。假如不治好,就会被正常人排除掉。家人为什么那么急着治好我,如今总算有点理解了。
◆ 14
>> 我明明没给任何人添麻烦,只不过因为我是少数派,所有人就能轻易地强奸我的人生。
>> 受害者意识这么强,却丝毫没想过自己是个加害者。
>> 世界或许跟便利店一样,只有我们被不断替换掉,从来都是一幅相同的光景在持续。
>> 刚才还说自己被人指指点点会生气,现在却反过来用折磨过自己的那套价值观来对我评头论足。
>> 觉得自己的人生被强奸的人,用同样的方式去攻击他人的人生,或许能让他心情舒畅一点吧。
>> 婚姻只是书面上的事情,但勃起是生理现象。
>> 我的意思是,所有人都在扮演心目中的‘普通人’这种虚构的生物。跟便利店里的所有人都在扮演‘店员’这种虚构生物是相同的道理。
>> 我会把众人觉得不可思议的部分,从自己的人生中删除掉。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治疗。
◆ 15
>> 原来如此,原来早就存在一份规范手册了。它深深地扎根在所有人的脑中,只是没必要书面写出来而已。
>> 只要男女共处一个房间,不论事实如何,其他人都会展开想象,进而认同我们。
◆ 17
>> 大家几乎是第一次把我当成了真正的“同伴”。能感受到她们在欢迎我——欢迎到这边来。
◆ 18
>> 把我藏起来,躲过所有认识我的人。我没给任何人添过麻烦,但所有人都满不在乎地来干涉我的人生。我只想安静地呼吸下去而已。
◆ 19
>> 一个正常的人啊,最大的兴趣就是批判不正常的人了。
◆ 20
>> 只有顾客一成不变地来到店里,会需要身为“店员”的我。原以为与我生长着相同细胞的众人,日渐变为“村里的雄性与雌性”。在这种毛骨悚然的气氛中,只有顾客才能让我坚持做好一个店员。
◆ 21
>> 原来如此。她认为自己骂的是“这边”的人。所以相比一个毫无问题但身处“那边”的姐姐,现在这个浑身是问题但属于“这边”的姐姐更让妹妹感到高兴。因为这样才是她能够理解的正常的世界。
>> 我成为店员之时那样为我感到高兴的妹妹,如今却说不当店员才是正常的。
◆ 23
>> 我面前的这个人是人类中的雄性,只希望跟和我相同的生物一起繁衍后代。
>> 我终于成为大家脑中所想象的正常人了。即便大家的祝福让我毛骨悚然,我还是说了声“谢谢你们”。
>> 外面的天还很亮,但是便利店散发出的光芒,比天光更明亮。
◆ 24
>> 昔日将我填满的便利店声响,已经从我体内消失了。我与世界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
>> 过去的这时候,我必须为了明天而熟睡。一想着要为便利店调整好身体状况,立刻就能入睡了。而现在的我,连为什么而睡都不明白。
◆ 25
>> 以对便利店是否合理来判断一切事物的我,彻底失去了基准。对于一种行为是否合理,我不知道该用什么作为标尺来做决定。在我成为店员之前,也曾依照是否合理来判断事物,可当时的我究竟是用什么作为指针的呢?我已经忘光了。
>> 我就连自己为了什么摄取营养都不明白了。米饭和烧卖在我嘴里嚼成了一团烂糊,却怎么都无法下咽。
◆ 26
>> 便利店中的一切声音,都拥有含义,振个不停。这种振动在直接与我的细胞对话,像音乐一样在体内回响。
>> 便利店对于客人来说,并非一个机械地购买必需品的地方,它必须是一个能发现喜好商品、带来乐趣和喜悦的地方。
>> 我能听见便利店的“声音”。便利店在要求些什么,想要变成什么模样,我如同探囊取物般一清二楚。
>> 我听到便利店的“声音”之后,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便利店想要变成什么形态,店里需要些什么,这些“声音”都源源不断地流进我的身体中。不是我在说话,是便利店在说话。我只是在传达便利店赋予我的天赋而已。
>> “不,就算没有人允许,我也是个便利店店员。作为人类的我,或许正如白羽先生你所说的那样,可以寻求便利,让家人和朋友放心地接纳自己。但是,身为便利店店员这种动物的我,根本就不需要你。”
>> 我想起去问候出生不久的外甥时,在医院里见到的那块玻璃。从玻璃的另一边,传来了酷似我的明朗哭声。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我浑身的细胞都与玻璃那边回响的音乐交相呼应,在皮肤下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