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界的神话及其他(上)
文/茅盾
自然界的神话即是解释一切自然现象的神话;其范围甚广,从解释天体、昼夜、日月、群星、风、雷、雨、雪、云、霞,直至鸟兽草木的形状等等,都是自然界的神话。现代文明民族在原始时代,便有探求宇宙的秘密的野心;现代的野蛮民族也有这野心。例如希腊民族看见鸟有各种颜色,花也有各种颜色,便觉得很奇怪,渴要求其理由;他们的原始思想,只能创造神话以代解释,于是他们就说凡鸟兽草花的颜色本来是白的,其所以有各色,是为了特种的原因,他们就创造一个神话来说明那原因。所有的自然界的神话,差不多都是这样发生的。
我们的自然界神话也是极丰富的。虽然不免零碎,而且缺乏系统;可是也尽有许多美丽的想象和高贵的理想。为叙说的便利起见,可以分为三类:(1)是关于日月星辰风雷山川等自然现象的;(2)为关于禽兽草木的;(3)关于特种对于自然界的原始信仰。下面就依次的先讲一讲最重要的自然现象的神话。
太阳神在各民族神话中是极重要的一位。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并有艺术、音乐、医药等职务。他每天驾金车巡行天空,他有美丽的宫在东方,他有许多侍女名为Aurora(黎明女神或霞之女神)为他速驾。在希腊神话中,太阳神是一位最漂亮的神。中国神话的太阳神虽然没有那么了不得,却也不弱。《离骚》说: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王逸注云:“羲和,日御也。”又说:“崦嵫日所入山也;下有蒙水,水中有虞渊。”可知中国的太阳神也是乘车的。再看《淮南子》,那就说得更详。《天文训》云:
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至于悲泉,爰止其女,爰息其马,是谓悬车。……日入于虞渊之汜。
《太平御览》引此作“爰止羲和,爰息六螭,是谓悬车”。螭是龙类,据说无角的龙谓之螭,可想而知是怎样雄伟奇美的东西了。太阳神所乘的车子就驾以这样的螭六条,从东方的旸谷(按《天问》:出自汤谷,与此异)出发,到了西方的悲泉,就休息了,太阳神乃进了虞渊。虞渊是在崦嵫山下,所以崦嵫是日入之山。“扶桑”,《说文》作“榑桑”,云是“神木,日所出”。《山海经·海外东经》云:“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则是日所出处,有扶桑神木了。(十日之说,下面就要讨论到。) 《离骚》又云:
折若木以拂日兮。
王逸注说:“若木在昆仑西极,其华照下地。”但《天问》的“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句下王逸的注,却又谓“言日未出之时,若木何能有明赤之光华乎?”显然自己矛盾。《山海经》说“灰野之山,有树,青叶赤华,名曰若木,日所入处”。《淮南子·天文训》说:“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华(犹光也)照下地。”据此而观,似乎“若木”是日所入处的神木,相当于日出处的扶桑。这里有一可注意之点,即羲和既为“日御”,那么,太阳神是什么名字,什么形状呢?(关于羲和是否日御一点,下面也就要再讨论。)据《离骚》及《淮南子》,好像太阳神是一个赤热的火球,羲和将它搁在车子上,驾起了龙,从旸谷出发,在咸池洗浴后,直往西走,到了崦嵫,羲和回车,而赤热的火球似的太阳也就滚到蒙水深处的虞渊去了。但是把太阳神(或太阳)只看成一个赤热的火球,决不是原始人所能的。太阳神一定要是一个神。这个,我们在《楚辞·九歌》的《东君》内找到了。《东君》说: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晈晈兮既明;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旂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令顾怀;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令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东君就是太阳神,驾龙辀,载云旗,青的衣,白的裙,举长矢射天狼,那是何等的俊伟威武呀!把太阳神想象是一个善射者,或者想象他的武器是弓箭,也是常见的事;因为太阳的光线射来便容易使原始人起了弓箭的想象,故据《九歌》的太阳神,是勇武好善的;天狼当然是“恶”的象征了。但是没有羲和为日御的话头。《九歌》原是楚民间祀神之歌,因而我疑感《九歌》的《东君》是中部人民太阳神话,而羲和云云(如《离骚》所载)或者是北方神话而行于楚的。但是没有充足证据,不敢十分断定。
羲和是日御,已如上述;但《山海经》又有不同的记载。《大荒南经》云:
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据此说,羲和不但是女子,而且是太阳的母亲,而且太阳有十个。关于“十日”,古籍中记载很多,例如上文所引《山海经》言及扶桑时,就说着“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的话;又《淮南·天文训》中言及“若木”,亦谓有十日;又《庄子》亦谓“昔者十日并出,草木焦枯”。《淮南·本经训》说:“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尧乃使羿,……上射十日”;《天问》中“羿焉日?乌焉解羽?”注谓:“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乌皆死,堕其羽翼”。《山海经》也谓“日中有乌”。这些异说,颇与《东君》内的尊严的太阳神抵触。并且十日之说,在别的民族的神话里也没有的。从前有许多人说“十日”非真日,或竟加以历史的解释,如谓十日乃扶桑君的十子,但都不能令人满意。杨慎《山海经补注》以为“十日”便是“自甲至癸”的天干;此说颇为新奇可喜,但是太附会了。杨慎不知道神话是发生在原始时代,那时候无所谓“支干”。我们现在从人类学解释法的立场而观,“十日并出”之说大概也是从原始时代的生活经验发生的:史称汤之时有七年大旱,也许就是这种太古有史以前的大旱,便发生了“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的神话,犹之印度神话说旱魃以肥田之水深藏山谷,致使世界大旱,地上生物枯死,后雷神音达拉杀旱魃,放出被藏之水,世界乃庆更生。
再说到羲和的问题。《山海经》说羲和是帝俊之妻,生了太阳的;《离骚》和《淮南》都说是“日御”。但我们得注意,《离骚》和《淮南》的本文都不曾指明羲和是“日御”,并且《九歌》的《东君》里也没说到“羲和”;说羲和是“日御”的,始于王逸,逸是后汉顺帝时人。《淮南子·天文训》今本作“爰止其女”,《太平御览》引之,始作“爰止羲和”。高诱注《淮南子》此句下无注,如果《淮南》原文作“爰止羲和”,高诱应该有注解。诱是后汉末年人。所以我们很可以说《淮南》本文或者正作“爰止其女”,后人因其费解,遂亦有据王逸《楚辞》注而改为“爰止羲和”之一本。如果承认了这个假定,则羲和为日御一说,也许发生于西汉以后了。此太阳神话之本来面目或者竟如《山海经》所称羲和乃太阳之母,况且郭璞注《山海经》亦只谓“羲和,天地始生主日月者也”,未言其为“日御”,这又是一个旁证。
关于月亮的神话,没有太阳那么多。《山海经·大荒西经》云: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日月山,天枢也。……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
郭璞注说:“义与羲和浴日同”。又“常羲”,《吕氏春秋》作“尚仪”,毕沅注谓:尚仪与嫦娥音通。《路史》谓“高辛氏次妃常羲生而能言,发迨其踵,是归高辛,生太子及月十二”。杨慎解释为“十二月”,谓是“自子至亥”的十二地支。我们现在推想起来,“十二月”大概是原始的天文学的遗形。可注意的是生此十二月之女子“常羲”是否像毕沅所说即是嫦娥。据《淮南子·览冥训》说: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
高诱注:“姮娥,羿妻。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姮娥即是嫦娥。羿这个人,久已成为议论纷争的焦点:《楚辞》中有自相冲突的关于羿的记载,《淮南》亦然。羿,一方面是救下民的神,一方面是荒淫无道的诸侯(关于羿,下章还要详细讨论的)。嫦娥为羿妻一事,仅见于《淮南》,也就本可怀疑。然而这个“奔月”的神话已成为后代文人所常常引用,我们只好承认了。《楚辞·天问》里说:
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
王逸注:“夜光,月也;育,生也。言月何德于天,死而复生?”月有盈亏的现象,自是原始人疑问的张本。但似乎中国并没关于解释月的盈亏的神话,所以屈原也没提起。“菟”就是“兔”,王逸的注释是:“言月中有菟,何所贪利,居月之腹而顾望乎?”言月中有兔,确是中国特有的神话,并且很费解。后人有许多的解释,如《古今注》云“兔口有缺”,是从形状上解释月与兔的关系;《博物志》谓“兔望月而孕,自吐其子”,更是从原始的生理学来加以解释了。然而这都是等于不解释。这月中有兔的神话竟和日中有乌一样是不可解的谜,只得存而不论了。晋傅玄的《拟天问》有这么一句:
月中何有?白兔捣药!
这就可见到了晋时,月中白兔已有“捣药”的工作给新加上去了。然而说月亮也像太阳一样的有一个御者,《楚辞》中亦曾言之。《离骚》云:
前望舒使先驱兮。
王逸注说“望舒,月御也”;据《淮南子》,则“月御”又名“纤阿”。在这里,我们看见了月亮的神话在秦汉之交已经有多少矛盾;既说嫦娥奔入月中为月精,已是把月亮看作可居的星球,但又说有“月御”望舒,则是仍把月亮作为神(原始人决不把天空诸体视为实物,原始人看来,日月星等发光体只是神之能力的表现),可知增饰已多。到了唐代,月亮里就更加热闹了;那时月亮已为完完全全可以住人的星球。唐段成式的《酉阳杂俎》说:
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命伐树。释氏书言须弥山南面有阎扶树,月过,树影入月中;或言月中蟾、桂,地影也;空处,水影也。——此语差近。
太和中,郑仁本表弟,不记姓名,常与一王秀才游嵩山,扪萝越涧,境极幽夐,遂迷归路。将暮,不知所之。徒倚间忽丛中鼾睡声,披榛窥之,见一人布衣甚洁白,枕一袱物方睡熟。即呼之曰:“某偶入此径迷路,君知向官道否?”其人举首略视不应,复寝。又再三呼之,乃起坐,顾曰:“来此。”二人因就之,且问其所自。其人笑曰:“君知月乃七宝合成乎?月势如丸,其影日烁,其凸处也。常有八万二千户修之。予即一数。”因开袱,有斤凿数事,玉屑饭两裹;授予二人曰:“分食此,虽不足长生,可一生无疾耳。”乃起二人,指一支径:“但由此自合官道矣!”言已不见。
在这两段记事中,很可以看出月亮神话的修改增饰,到唐代尚方兴未艾。后来托名柳宗元作的《龙城录》(唐《艺文志》不著录;《朱子语录》谓为王铚所伪作,且指摘其伪作之痕迹。)里便有唐明皇游月宫的故事,现在也抄下来:
开元六年,上皇与申天师、道士鸿都客,八月望日夜,因天师作术,三人同在云上游月中。过一大门,在玉光中飞浮宫殿,往来无定,寒气逼人,露濡衣袖皆湿。顷,见一大宫府,榜曰“广寒清虚之府”。其守门兵卫甚严,白刃粲然,望之如凝雪。时三人皆止其下,不得入。天师引上皇起,跃身如在烟雾中,下视玉城崔巍,但闻清香霭郁,视下若万里琉璃之田,其间见有仙人道士,乘云驾鹤,往来若游戏。少焉,步向前,觉翠色冷光,相射目眩,极寒不可进。下见有素娥十余人,皆皓衣,乘白鸾,往来舞笑于广寒大桂树之下。又听乐音嘈杂,亦甚清丽。上皇素解音律,熟览而意已传。顷,天师亟欲归,三人下若旋风。
这一段故事正和汉武会见西王母的传说一般,同是道士的荒唐话,而且也和西王母传说一般同为后人所喜用,也是到了此时,尚留在民间口头的原始月亮神话便完全僵死了。
太阳出自旸谷,入于崦嵫,那是上文已经说过的了。月亮的出入地点,古书无记载。然《山海经》言日月出入之处甚多。杨慎《补注》云:“《山海经》记日月之出者七;日月所入,五;日月所出入,一。其记日月之出也:曰大言山,曰合虚山,曰明星山,曰鞠陵山,曰汤谷扶木,曰猗天苏门山,曰壑明俊疾山,皆在《大荒东经》。其记日月之入,曰丰沮玉门山,曰日月山,曰鏊鏖巨山,曰常阳山,曰大荒山,皆在《大荒西经》。……其记日月所出入,一:在《大荒西经》之方山,柜格之松。考之《淮南子》,日所出入,又多不同。”为什么关于日月的出入会有那么许多不同的说法,现在已经不能详考,只好存而不论。又《山海经·大荒西经》云: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人名曰石夷,来风曰韦,处西北隅,以司日月之短长。
颛顼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帝命重献上天,令黎邛下地;下地是生噎,处于西极,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
郭璞注曰:“古者人神杂扰无别,颛顼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重实上天,黎实下地。献、邛,义未详也。”司日月短长及司日月星辰之行次,在原始人看来是应该有神的。但除上举之简短的记述外,更没有别的材料以资考证了。
摘自《中国神话研究初探》(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