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摘录
《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
上野千鹤子 铃木凉美
2023/03/04
目录
◆情色资本
◆母女
◆恋爱与性
◆婚姻
◆认可欲求
◆能力
◆工作
◆独立
◆团结
◆女性主义
◆自由
◆男人
◆代后记

◆ 情色资本
铃木凉美
>> 立于极限的我从自己所在之处审视事物。
>> 不以受害者的姿态为“伤害”定罪,就是我要求自己拿出来的态度。
>> 从某种意义上讲,女性的商品价值是被强行赋予,再被强行剥夺,拥有与否也无关本人意愿。
>> 渐渐意识到被我们视作理所当然的举止与态度,还有习以为常的广告都披着厚厚的一层性别外衣。
>> 怎么做才能把一个更值得活的世界交给妹妹们?
>> 我究竟在抵触什么?为什么我会如此强烈地抵触承认自己受到了性别歧视的伤害?
上野千鹤子
>> 少女决定卖她们能卖的东西,这个选择并不费解。相较之下,愿意出高价购买旧内裤的男性顾客才更“费解”。
>> 强调女性具有能动性、自愿选择成为性客体,是性产业的陈词滥调。因为女性的能动性可以为男性的性欲免责。
>> 但情色资本不仅不能通过努力获得(有人说可以,但终究是有限度的),还无法积累,只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少。此外,其价值只能被单方面评估,而评估的标准完全掌握在评估者手中。换句话说,在资本的所有者对资本没有控制权的状态下称其为“资本”显然是错误的。
>> 这个概念只是对“年轻漂亮的女人更占便宜”这一通俗的社会常识做了些学术层面的粉饰而已。
>> 在性市场上,仍然有巨大的经济资本在起作用,女性只不过是“情色商品”罢了。
>> 夜班的代价包含了“耻辱费”。
>> 恐怕男人就是因为问心有愧,才甘愿为性服务支付包括耻辱费在内的高昂费用。
>> 他们到底在买什么?他们心底里知道那是不该用钱买的东西,所以把这份亏心转嫁给了对面的女性,不是吗?而他们最有力的借口就是“自我决定”。
>> 可是,让她们了解到这一点的,正是轻浮地凑上去问“小妹妹,你收多少钱”的可耻男人。也是他们单方面将情色资本强加给她们。
>> 你们很清楚性市场的性别不对称,还想反过来利用这一机制。男人当然会对这样的女人感兴趣。为什么?因为“女性的能动性”能为他们免责,而且在充满金钱和欲望的权力游戏中,你们也是更值得追逐的猎物。
>> 性工作的报酬其实也包括“逃票费”。
>> 自称受害者并不是软弱的表现,反而是强大的证明。
>> 不愿被称为受害者,无法忍受自己是弱者,这种心态叫“恐弱”。这是精英女性经常陷入的一种心态。
>> 主体作为个体越是坚持“自我决定”,结构就越能被免责。
>> “虽然我搞不懂,但妈妈相信你,因为那是你想做的事。”这不是理解,而是相信。这种相信的基础是爱。这种耿直的爱正是父母能够给予孩子的最大的礼物。
>> 自由是一种令人眩晕的失重状态。

◆ 母女
铃木凉美
>> 她从不放弃在言语上与人达成理解,也从不顾忌言语上的对抗
>> 然而年幼时,不允许沉默、时刻被迫解释自身想法的环境反而让我觉得自己在言语之外没有自由。
>> “无法忍受自己是弱者”的女人对男人而言是多么好对付,
>> 据我猜测,男人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阴沟,而性工作者又隐约察觉到自己把身心扔进了阴沟,所以才会那么生气。
上野千鹤子
>> “母亲和女儿”之间的关系不仅受到母亲能力的影响,也与女儿自身的能力息息相关。
>> 最能犀利看穿母亲“看似合理实则矛盾”的是女儿,被这些矛盾所捉弄的也是女儿。
>> “以这种方式卷入父母的人生就是为人子女的宿命。”
>> 我从未见过你的母亲,也不太想根据零碎的信息对她进行类型化的描述。
>> 女性从小暴露在男性评价的视线中,但男人评价的并非女性的智慧,而是更简单易懂的外表。
>> 但在我看来,她那富有女性魅力的外表更像是在女性世界里展现优越感的工具,而不仅是用于吸引男性的元素。
>> 所以“自我决定”的问题时刻纠缠着你。总是成对出现的“自我决定和自我负责”不允许你把选择的代价归咎于任何人。你所说的“内疚”指的也是伴随这种自我决定的内疚吧。
>> 没有什么比“自我决定”更能满足精英女性的强烈自负,也没有什么比这四个字更能让精英女性远离女性主义。
>> 。甚至有少女把解离当成一种技巧,说只要“灵魂出窍”二十分钟就完事了。她们通过这样的方式贬低自己的经历。
>> 男人们则巧妙利用了这一点。“别小题大做”“这没什么大不了”“又不会少一块肉”……
>> 贬低(对男性不利的)女性经历、为自己免责是男性的惯用套路。他们巴不得有女性将其内化。
>> 别绕路了。在担心别人之前,你应该先保护好自己的“尊严”,你没有必要忍受“对准你的利刃”。
>> 当你的文字“被改造成指向他人的锋利武器”时,受到伤害的其实是你,而非他人。
>> 正视自己的伤痛吧。痛了就喊痛。人的尊严就从这里开始。要对自己诚实,不要欺骗自己。一个人若是不能相信和尊重自己的经历和感觉,又怎么可能相信和尊重别人的经历和感觉呢?
>> 她们拥有了对不理想的性关系说“不”的力量,可新的问题随之而来:她们能否建立起理想的性关系呢?

◆ 恋爱与性
铃木凉美
>> 对方对我喜欢什么、平时读什么书没有任何兴趣,唯一有价值的是,我是一个长着乳房的高中女生,会笑嘻嘻地把内裤递过去。
>> 她们心中还抱有“相互理解”的希望。也可以说,我羡慕她们是因为她们仍在不懈努力,试图将自己的故事与男人的故事磨合到一起,没有放下这份希望,我却早已放弃。
>> 可您为何能认真面对他们,而不感到绝望呢?
上野千鹤子
>> 你们可以告别“AV女演员”这份工作,却永远无法告别“前AV女演员”的身份。
>> 你一直把这些经历藏在心里,认定自己无权称伤痛为伤痛。这种自虐与自尊正是女性的阿喀琉斯之踵,是这一行的男性多年来一直在利用的东西。这是自己选的路,没法跟任何人抱怨;做选择的时候就已经做好承担风险的准备,所以没有资格抱怨……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同意他人对你为所欲为。
>> 看着那些从来没有也不愿意公开谈论性的年轻人,我甚至觉得年轻一代更加性保守。
>> 性革命想要颠覆的是近代的性规范,特别是针对女性的双重性标准。
>> 男性以违反规则为前提,而女性被迫服从规则。
>> 性的近代范式是“性=人格”。女人的“人格”会因为“出格”的性遭到玷污,男人的人格却不受性的影响。在“性=人格”的范式下,遭受性暴力的女性是“肮脏的”,出卖性的女人被视为“堕落的”。以前甚至有“沦落女”“丑业妇”这样的说法。而与“丑业妇”接触的男人似乎一点都不丑陋。人们普遍认为,男人无论怎么接触“堕落的女人”,都不会染上“堕落”。
>> 近代性观念(只针对女性)规定“性和爱必须保持一致”。现在回想起来,浪漫爱意识形态是一种相当了得的伎俩,硬是把两种本不可能一致的东西凑在了一起。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们终于得出结论,回归原点:性和爱是两回事,应该区别对待。
>> AV中的性行为就是至关重要的初体验,极大程度上塑造了他们对性的印象,影响非常深远。
>> 事实上,媒体就是学习性爱的装置。我们正是因为事先通过媒体学习过性和爱是什么,才能为实际的体验命名。
>> 当女性的性与爱仍联系在一起,性就是女人为了证明自己的爱而献给男人的东西。
>> 换句话说,在这个女孩看来,性是一种自我牺牲,因为她所爱的男人想要,所以她把性献给了他。
>> 决不能认为女性的愉悦是被动的。人只有主动感受才能品尝到愉悦。女方若没有主动去“感受”和“沉浸”,只是重复同样的程序绝对无法体验到愉悦。
>> 共同幻想、对幻想、个人幻想。
>> 女人不能也不被允许成为女人以外的任何东西。对女人来说,将男人与“人”剥离,让他变成赤条条的“男人”,就是在对等条件下玩恋爱游戏的前提。
>> 然而,在恋爱这种游戏中,女人的赌注和男人的赌注从来都不对等。当女人拿自我下注时,男人只押上了一小部分。
>> 我至今相信,恋爱是谈了比不谈好。因为在恋爱的游戏场上,人能够深入学习自己和他人。恋爱会帮助我们了解自己的欲望、嫉妒、控制欲、利己心、宽容和超脱。恋爱是斗争的平台,你要夺取对方的自我,并放弃自己的自我。我从不认为恋爱是一种放纵的体验。在恋爱的过程中,我们受到伤害,也互相伤害,借此艰难地摸清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渡给他人的自我防线,以及对方那条无法逾越的自我界线。我向来认为恋爱不会蒙蔽一个人的双眼,恰恰相反,恋爱是一种“面对对方时极度清醒,以至于在旁人看来无比疯狂”的状态。跟一个爱上窝囊废的女人列举男方的多少缺点都是徒劳,因为她早就一清二楚。正因为对情人的弱点了如指掌,才能比其他人更残酷地伤害对方。
>> 恋爱绝不是死死捍卫自我界限的游戏,而是通过狠狠品味与自己不同的他人的反应,同时了解自己和他人的过程。
>> 在此过程中,我们也能确认“他人与自己存在绝对的隔绝”,“我们永远无法拥有或控制他人”。恋爱非但没有使人与人相融,反而引领我们走向孤独。
>> 单身并不意味着没有性属性,而性属性也不以“成对”为条件。
>> 能使你充盈、教你认识自己的,是“爱”而非“被爱”,是“欲想”而非“被欲想”。没有性和爱,人也活得下去,但“有”比“没有”确实更能丰富人生的经历。

◆ 婚姻
铃木凉美
>> 为什么社会要大力倡导统一的婚姻观。
>> 婚姻这一意识形态仍是如此根深蒂固,
>> 为什么不把重点放在解决这些不便上,而是想方设法让许多没结婚的人能够结婚呢?
>> 您没有选择姑且为了方便而结婚,以消除种种不便,再在婚后保持自由
>> 而且我有时觉得,在性保守、性冷淡、性消极的大势之下,甚至出现了回归传统婚姻的思潮。
>> 他们喜欢陪酒女郎和风俗女郎,却极端厌恶自己的女儿从事那种职业。他们嘴上说不介意下属是雷厉风行的女员工,但很反感自己的妻子变成那样。我总觉得他们毫无恶意地给女人归了类,喜欢让女人待在自己所属的类别中。只要女人不越界,他们就会予以尊重。
>> 卖娼、拍片就是趁着单身和年轻,预支通过婚姻获得的男人的经济庇护。
>> 人们想要的不仅仅是形式上的契约,也不仅仅是爱情,而是两者的结合。
上野千鹤子
>> 我无法忍受将性和爱置于权利和义务的关系之下,与拥有和被拥有的关系挂钩。
>> 日本男人在社会上总是靠资历说话,在评估女人的价值时却是“反论资排辈”。
>> 正如你指出的那样,关键就在于男人胆小如鼠,害怕女人拿自己跟其他男人比较。而这些心胸狭小的男人恐怕正是性市场的主力顾客群。
>> 简直是“恶意满满”。因为这正是针对女性的“分而治之”。
>> 你写道,只要女人待在让男人觉得安心的类别中,就会得到“尊重”。但这本质上并不是尊重。更准确的说法是,她得到的只是与其类别相符的对待。而且区分三种类别的优劣高低,让女性相互对立与歧视,正是分而治之的金科玉律。天知道有多少女性被这种父权制的狡猾捆住手脚,在“女人的敌人是女人”的精神指导下,被迫置身于无谓的对立之中。女人若是企图越界,男人就会予以制裁,但与此同时,他们又会随意调整分类的标准,以便随心所欲地贬低女人。
>> 照理说你只有当性对象的价值,可你却越界成了跟我平起平坐的同事,所以我要制裁你——这就是职场性骚扰的形成机制。
>> 不同的世代与阶级有着不同的性规范。
>> 只要婚姻还是如此“理所当然”的习俗,结了婚的人就不需要回答“为什么结婚”,唯有置身于婚姻之外的人会被反复问及“为什么不结婚”。在我看来,结婚才需要痛下决心,不结婚只是拖延做决定的结果罢了。所以,问那些做出决定的人为什么结婚,似乎才是理所当然。
>> 我选择不结婚的部分原因是不想用契约束缚人际关系。不过说得再酷一点的话,也是因为我不想为自己的人生上任何形式的“保险”。尽管这种保险其实只有一纸空文,根本靠不住,大家也见证了无数次,可还是有人想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我倒也无意否定他们的想法。
>> 你没有选择生在“这个母亲”膝下,你母亲也没有特意选择生下“这个女儿”。在我看来,家庭二字之所以富有魔力,只可能是因为人们渴望这种无法选择的命中注定。
>> 话虽如此,我还是不由得感叹这个时代的艰难与凄凉,因为连这件事都是可以选择,而不再是命中注定的了)。

◆ 认可欲求
铃木凉美
>> 自己的性是可以出售的商品,这个事实刚好可以大肆满足还什么都不是、没有安全感的年轻女人那随便马虎的认可欲求。不断地自己定义自己的价值需要勇气和精力,还需要知识和学习,但被他人物化时的标价无关自身努力。
>> 其实在我看来,人们挂在嘴边的所谓恋爱本就很牵强,因为一方是通过少女漫画学习恋爱的女人,另一方则是通过AV学习性的男人,这样两个人要在不同的语境下“分享”同一个空间,想方设法将对方拽进自己的语境,这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
>> 您在信中以《死之棘》为例,指出“在恋爱这种游戏中,女人的赌注和男人的赌注从来都不对等”。要我说,那岂止是不对等,根本是完全不同。AV中的女演员是男人的玩具,但在少女漫画中,爱情是满足认可欲求的唯一工具。
>> 在少女漫画中,交往意味着“恋爱的圆满实现”,“平凡的我”将因此成为“特别的我”,所以渴望交往的女人想要什么也就不难想象了。
>> 走过一个世纪的少女漫画也日趋多样化了,但有一点没怎么变,那就是:恋爱至高无上,它是让人变得特别的机会,是满足认可欲求的机会。它以浪漫爱意识形态为基础,在与世隔绝的虚拟世界中演化成了与现实恋爱似是而非的东西,其结构类似于男人爱看的超级英雄故事,好比“被蜘蛛咬了的人突然变成蜘蛛侠”。即使浪漫爱意识形态已经土崩瓦解,少女漫画仍然由女性绘制,再由女性消费。
>> 但我感觉现在的大环境已经不太一样。是不是因为有越来越多的工具(比如社交平台)使我们能够在不牵涉性或爱的情况下获得他人的认可?如果认可欲求的目标从恋爱切换成了Instagram上的“赞”,那后者恐怕比卖娼更即时,而且更容易与他人比较,所以更容易产生依赖性。
上野千鹤子
>> 看完您的信,我不禁心生羡慕,也不知哪儿有足以让双方“充分学习自己和他人”的好男人,不知道这种人是找出来的,还是自己培养出来的。
>> 照她们的说法,这是对神圣恋爱的亵渎,恋爱是毫无征兆“坠入”的东西,谈何“技术”,更不存在“兴衰”。肯定是少女漫画看多了。
>> “爱是一种积极的行动,而不是被动的情感,它是主动‘站进去’的行动,而不是盲目‘坠入’的情感。”
>> 不过许多学者长久以来认为,通过成为性对象来满足认可欲求是低自尊女性的专利,她们几乎没有获得认可的其他方式。一直以来的讨论也认为,女性的低自尊是严重厌女的社会的产物。
>> 权力内化的结果是让行为看似是自发的,而非强迫。
>> 交易性行为对男人来说是“性行为”,对女人来说是“经济行为”,双方交换的东西并不对等。这种不对称交换得以成立的条件是,包括经济资源、权力、特权、认可在内的所有资源都(不平均地)分配给了男性群体。
>> 学者将交易性行为称为求生性行为,想来也是点出了真相。
>> 交易性行为下还有一个类别,叫“消费性行为”。
>> 身处同性友爱社会中的女人会抢夺所谓的指定席位,而这个“正妻地位”极难放弃的原因恐怕不只是经济上的依赖,更多是害怕失去这种社会认可。
>> 别靠男人给的认可活下去。别用笑容回应男人的麻木不仁。别封印自己的情绪。还有……别再轻贱自己了。
>> 说起来,女性主义一直主张的就是“我不需要男人的认可也能做好我自己”,我的价值由我创造。眼看着年轻女性研读“斩男妆”和“斩男穿搭”指南,为了通往婚姻的交往机会而眼红,我是真心觉得可悲。难道女性直到今天还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获得认可吗?
>> 爱是一种积极主动的行为。而积极主动的行为正是自主的标志。

◆ 能力
铃木凉美
>> 弗洛姆分别论述了父爱(有条件的爱)和母爱(无条件的爱)。您指出“在现代社会中,母爱似乎也正在演变成一种有条件的爱”,对此我非常认同。我甚至觉得,在父权元素相对后撤的情况下,母爱反而越来越强调条件了。
>> 毫无疑问,性市场与夜世界建立在有条件的爱上。它比无条件的爱更可控,让人误以为可以根据自身的不足或不满,掌控想要得到的认可。通过改变尊严的摆放位置,我们可以暂时感受到自己的价值。
>> 她们受到的侮辱和歧视往往来自将尊严摆在不同位置的女性同行。
>> 卖不该卖的东西,扔不该扔的东西……对年轻的我来说,这种感觉似乎是奢侈而自由的。
>> 您指出女性卖娼的社会前提是权力和经济资源向男性倾斜。
>> 我认为我们这一代人所处的环境太过优越,仅靠男人的认可无法得到满足;但我们自我意识又太过贫瘠,没了男人的认可就无法满足。
>> 有些女性至今还盼着男方提出“请和我交往”,否则就坐立不安,但在工作中又步步高升,不把男人放在眼里。她们身披浪漫爱意识形态的余香,带着男权的伤痕,捧着老一辈交到她们手中的尊严,还有自己决定自身价值的自由,但她们一样都不舍得抛弃,只得东奔西跑,手足无措。
>> 要想达成亲子之间的和解,关键是双方都得长命百岁。
上野千鹤子
>> 我从不认为女性在爱情游戏中是弱者,因为我知道她们也完全有可能成为加害者。但性要另当别论。
>> 在明治以来的文学作品中,“肉欲”(好可怕的词啊)对男人来说是“精神被身体打败的地方”,但对女性来说也许更像是“身体屈服于精神的地方”。
>> 可能男女双方都认定,性爱应该由男人主动发起,女人就该被动等待。
>> 为什么不敢?因为女性不习惯被拒绝。男性也会在遭到拒绝时受伤,但他们可以积累经验,训练自己避免或减少伤害。被拒绝并不意味着你的存在被全盘否定,说一句“哦,这样啊”就行了。
>> 殉情丝毫不意味着爱的圆满。男人和女人因不同的理由赴死,在不同的剧本中同床共枕。
>> 爱仍然困难重重,而性的门槛虽然大大降低,但我不认为它的质量有任何提高。
>> “变老”就意味着每一个人都会突然成为残障者。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感觉到精神和身体都是易碎品。不小心轻放,身心都会破碎。易碎品就得享受易碎品的待遇。而当年的我是多么傲慢,以为无论怎样胡来,我和对方都不会碎。

◆ 工作
铃木凉美
>> 但如果自己写的东西留在了书本或杂志上,回顾起来就方便多了,很容易看清自身认识的变迁与心情的波动,进而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已经跨过去的人”,也没能牢牢掌控事态。
上野千鹤子
>> 无名的年轻人一旦意识到有人需要自己,便会心生欢喜。要是自己的作品引起了别人关注或得到赞赏,他们就会得意忘形。作品要是能换来金钱,那就更不用说了。
>> 你作为当事人的价值是有保质期的。诚然乙武先生有“作为残疾人的当事人性”,伊藤诗织女士也有“作为性暴力受害者的当事人性”。但这种当事人经历写过一次就结束了。人不能反复书写自己的历史。
>> 我素来认为,想象力无法超越自身的认知,而现实远超想象……
>> 这些学生是离我最近的人,熟知我的论文有怎样的长处和短处。他们想拿起在我手下磨好的刀,刺向我的阿喀琉斯之踵……能被这样一群人选中,我深感欢喜。

◆ 独立
铃木凉美
>> 也正是因为这个头衔实在难以超越,我总是劝那些有意拍AV的女性再考虑一下,告诉她们,你可以告别“AV女演员”这份工作,却永远无法告别“前AV女演员”的身份。
>> 被曝光过去、为了附加价值而被扣上那种前缀的人,恰恰是进入公众视野、为了摆脱AV女演员的过去而开始在其他领域耕耘的人,这也令我颇感讽刺。
>> “出一两本别致的散文集也许很容易,大概也很有意思吧。但那只是烟花而已,除了过眼云烟什么都不是。希望你拿出更有意义的作品,为后人铺路搭桥,树立路标,甚至建起庇护所或瞭望塔。由衷期待你求师问友,出一本踏踏实实而非易冷烟花的书。”在写下这番话短短半年后,她就与世长辞了。
上野千鹤子
>> “孩子的职责就是不走在父母之前,你已经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 回过头来想想,我们这代人正因为认定父母是伟岸、强大、坚不可摧的,才能喊出“粉碎家庭帝国主义”之类的口号。
>> 无论工作本身赚不赚钱,最大的回报都是自己获得的成就感。尝到甜头就会上瘾……

◆ 团结
铃木凉美
>> 当年的我认为自己的家庭坚若磐石,于是试图破坏、考验和糟蹋强大的父母和他们一手缔造的家。但置身一个“脆弱、渺小而易碎”的家庭时,孩子就会试图保护它,即便父母不是他们选的,也没有给他们足够的关怀和教育。
>> 当时我切身体会到,进入夜世界对我而言在某种意义上是破坏我与父母关系的手段,对另一些人而言则是保护、照顾和珍惜父母的必然选择。
>> 恰恰相反,按一般标准来说,她们的收入相当高,从事的也都是很容易带来成就感和满足感的工作。可这样一群奔四的人聊天时总是绕着“结婚”和“生育”打转,仔细想想还挺不可思议的。
>> 这也许是因为我们被毫无恶意地灌输了家庭观念和不结婚就不圆满的幸福神话,又无法轻易打破它。但在上学的时候我们更担心的是能否找到一份有意义的工作、能否通过喜欢的工作挣钱,完全想象不到“不属于家庭这一单位”会让我们这代人如此焦虑不安。
>> 不过我最近感触尤其深的是,“女性友谊比男性友谊更容易因婚姻变质”,这一点至今仍是不争的事实。
上野千鹤子
>> 人生路上有人相伴,这也许是幸运的,也可能是不幸的。不过到头来终究是“孤身一人”。
>> 那时都没有“丧偶式育儿”(ワンオペ育児)的概念。女人带孩子天经地义,没有人会特意给天经地义的事情命名。
>> 我不由得感叹:搞什么嘛,原来现实情况一变,三岁神话就轰然崩塌了啊,对母亲的要求也太会见风使舵了。
>> 看到有人教育高中生或大学生“现在交的朋友是一辈子的,要把握时机”,我都不禁感叹:你们是不是觉得人只能在年轻的时候交到朋友啊?真可悲。

◆ 女性主义
铃木凉美
>> 消息还停留在“传闻”阶段就曝出了指向性明确的名词,这非常危险,毕竟有可能把无关的人牵扯进去。
>> 只要仍然只有女性能生育,那么无论最终是把孩子生下来养大还是堕胎,男方都是凭自己的意愿决定要不要介入(不管形式是出钱还是出力)。
>> 用一句“期望他们做出改变也是徒劳”敷衍了事,反而便宜了那些不想改变现状的男人。我深刻认识到,问题就在于我将男人的不负责任看成了理所当然,对他们死了心。
>> 相反,以前许多网友在社交平台上谴责性别歧视、抗议不公正待遇时会先申明“我不是女权”,这种情况也引起了世人的关注。
>> 一方若是给另一方打上“不是女性主义者”的标签并将其驱逐,女性主义这根细长的线就会被过度切割,人们逐渐只能接受在所有话题上达成一致的小团体,而这很有可能再次抬高女性主义的门槛,
>> 尽管如此,我还是殷切希望大家不要把女性主义当成“总有一天要挥手告别”的东西,而是在有需要的时候,从五颜六色的丝线交织而成的女性主义地毯中挑出能帮到你的那一根,也不要因为在少数话题上意见相左,就去驱逐那些不认为自己不自由、但又想再自由一点的女性,而是将她们也一并团结起来。
上野千鹤子
>> 女性主义是热火朝天的言论竞技场。没有异端审判,也没有除名。
>> 还有妻子说不敢把孩子交给丈夫带,因为要是留下孩子独自出门,丈夫就会自顾自地出去慢跑。我见过不少妻子因为担心丈夫照顾不好孩子而不敢出门。孩子是夫妻俩造出来的,你都不敢把孩子交给他带,却敢跟这样的男人上床,还怀他的孩子呀。谁都不会突然变成父母。
>> 莫非女人一旦成为“自己人”,就会化身为方便好用的化粪池,可以无限处理各种污物不成?
>> 人的好与坏取决于关系。恶意会牵出恶意,善意则会得到善意的回报。权力会滋生揣摩上意与阿谀奉承,无助会催生出傲慢和自大。我看某人不顺眼,对方可能觉得我更讨人嫌。也许大家都有狡猾卑劣的一面,若想让自己心中的美好成长壮大,远离计较得失的关系才是明智之举。
>> 无论女性做什么,都会被污名化,被打成二流,被视而不见,被打回原点。
>> 女性运动也是运动,它形成的前提条件就是“我们女性”这一集体身份认知的确立。这种认知完全可以在想象的层面上与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同构建。我们也正是这样对外国女性的烦恼与痛苦产生了共鸣,喊出了 #MeToo的口号。
>> 通过听取年轻人的观点,我深感比起缺乏信息或无知,对女性主义的排斥似乎才是导致她们与女性主义保持距离的关键。媒体一直在丑化女性主义,长期将女性主义者描绘成可怕的女人或讨人厌的女人,女性又从小被灌输与男人为敌会吃亏的观念……她们抵触女性主义的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但说到底,我们的声音似乎没有被听到。
>> 只要了解这段历史,便不难想象这群骄傲的创作者有多么不愿意被简单粗暴地归入“女人”的范畴。而“女人”是男性凝视下的“那个低劣(二流)群体”的代名词,这意味着女性自身也将这种布满厌女情结的男性凝视内化了。
>> 对女性“分而治之”是厌女症古往今来的老一套。
>> 无论女性是否按男人的规则行事,都会受到伤害。但令人欣慰的是,不管拎得清还是拎不清,“我都是女人”——这一集体自称终于登场,声明差异的“我不是”被取而代之。
>> 追求“正确”的人往往不能容忍其他半点“不正确”的事物。人类的历史充斥着异端审判与猎巫。

◆ 自由
铃木凉美
>> 比起那些男性撰稿人替女性说话的作品,川端文学更有助于我们了解人性。
>> 长时间近距离目睹人们(尤其是男人)在平时的社会生活中不会暴露出来的一面,了解到自己的生意在结构上有赖于他们可鄙的那一面,好像确实会让本不至于失去的希望和信任以惊人的速度消磨殆尽。也许我们可以将这种现象简单归纳为“变得世故”或“认清现实”,但这样可能会让人从根本上丢弃对他人的尊重。
>> 人们对卖娼的厌恶,以及父母对女儿卖娼的抗拒,可能不仅仅出于不检点、危险、玷污自尊之类的理由,还因为他们担心这可能扭曲我对他人的尊重。
>> 而一旦认定男人是不会改的,女性主义言论也许就会变得干巴巴、空洞无力。
>> “拎不清的女人”这一口号跟《青鞜》提出的“新女性”概念一模一样,社交平台上对女性主义的抨击与当年对妇女解放运动的抨击也是如出一辙。
>> 随着类似的运动不断重复,这个圈子便能在离心力般的作用下不断扩大,这样一来,就算这些重复和五十年前相比看似毫无新意,我觉得也有很大的意义。
>> 当处于困境的人和弱势群体被剥夺了发声机会,能够表达的人的自由受到一定限制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 有时我甚至觉得仇恨言论的罪孽相对变轻了,因为网友会以同样的方式抨击那些伤害他人的仇恨言论,以及因不恰当、不符合时代、灌输不良价值观而产生争议的表达方式。
>> “想法变得成熟”和“变得软弱”之间只有一步之遥,但我有一个奢望,希望大家能够形成一种认识:适当的抗议对表达者来说也很可贵。我希望抗议者不要满足于无谓的道歉和删除,而要激发出更深层次的讨论。
上野千鹤子
>> 纳税人有权感到愤怒,因为支付给这些大型广告公司的高额制作费都出自税收。
>> 你说“对政治正确的过敏助长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义’”,我觉得这样就挺好。这证明,关于什么是政治正确的“常识”终于普及了。不了解何为政治正确就说它“老土”还为时尚早。
>> 他们“自然而然”的“无心之举”完全有可能是不折不扣的“性别歧视”。“是否有意为之”并非判断歧视与否的依据。
>> 我认为,社会变革变的不是真心话,而是原则和场面话,而且能到这一步就已经是极限了。
>> “问题就出在你对时代大环境的变化太不敏感,所以受到了惩罚”。
>> 如此想来,男性作家的作品赤裸裸地展示了他们的软弱和愚蠢,这是多么凄惨、多么耿直。
>> 女人只要了解活在这些幻想中的男人的自私和与之形影相随的软弱,她们就可以配合他们的剧本一起演戏,或是背叛他们,动摇他们……总之女人也能有所收获。
>> 有时候,正因为人们在表达中做出了犯罪、杀人、虐待之类的事情,才不至于在现实中这么做。
>> 但这并不妨碍我对某些表达产生不快,我也不阻止你以令人不快的方式进行表达。不仅如此,我还会捍卫你这么表达的“自由”。但我对你的表达感到不快,并将这种不快表达出来也是我的“自由”。我反对的是法律限制、政治干预等来自公权的压制。迄今为止的“抨击→删除”都是市民活动的成果,而不是行使公权的结果。

◆ 男人
铃木凉美
>> 对社会、掌权者和男性的期望和理想已经降得很低,不会再因为一点小事产生新的伤口,这恐怕也是我变得拎得清的原因之一。
>> 因为它揭露了媒体的内情,让我们认识到很多媒体人一直在惯性的驱使下做自己都不觉得有趣的选题。
>> 我们每天都会遇到大量的“小山口敬之”[插图]、“小佐佐木宏”和“小森喜朗”。要是每次都鼓起勇气狠狠抗议,为了不再出现受害者而积极检举,就无法集中精力完成好不容易抓住的记者工作,只会把自己搞得身心俱疲,所以我们也有苦衷,如果不把那些事当作毫无意义的琐事而置之不理,我们就无法生存。我有很多朋友并不怀疑社会变革的重要性,也大体上赞同女性主义者的抗议,但她们还是更重视自己的生活和幸福,重视公司的环境是否舒服,认为小伤口放着不管也会愈合,也变得善于疗伤了。
>> 她们无法出声抗议微小的不适,沦为某种“拎得清”的女人,并因此产生难以名状的愧疚,但她们还是带着一身的伤痛乘风破浪,出人头地,做着自己喜爱的工作。在我看来,她们同样是斗士。
>> 我也意识到,正因为我们心底已经对男人灰心,认定色狼永远都不可能绝迹,才会优先采取应对策略而非试图改变社会。
>> 在此基础上,我希望那些比我年轻、比年轻时的我更积极主动拥抱变革、有自我牺牲精神、不断汲取新价值观的女性多留个心眼,学会应对尚未彻底改变的男性、揪着陈旧价值观不放但没有恶意也全无自觉的男性,以及不属于“大多数男性”的卑鄙罪犯,不要不当回事。
>> 我殷切希望,社会变革和追求个人幸福可以越来越容易兼容,变革者能够在幸福生活的同时对社会提出抗议,而不至于陷入危险。
上野千鹤子
>> 将自身利益放在首位的女性定能改写女人的生存策略。
>> 如果公共领域的结构完全不变,只在私人领域实践那些冠冕堂皇的原则,男女双方肯定会互相折磨,搞得遍体鳞伤。
>> 照理说,指出“慰安妇”经历的多样性,绝不意味着替她们所处的严酷结构开脱。恰恰相反,个人在结构的胁迫下带着必死决心行使的生存策略反而凸显了结构的严酷。朴女士的书读来让人唏嘘不已,它展示了大日本帝国殖民统治对朝鲜半岛的深度压迫,就是这种压迫让当地女性迫不得已和敌方士兵结成“同志关系”。
>> “是你自己跑去那种地方的,活该!”“都怪你毫无防备,随随便便跟人家走了!”……性暴力受害者时常遭到这样的指责。还有一些女性为了将伤害降到最低而迎合加害者,并为此自责不已。这就是自我负责理论。
>> 自由主义的自我负责理论有一个前提:个人在完全知情的情况下是可以自由进行自我决定的主体。
>> “承认伤害并非屈服,而是抵抗。”那不是软弱的表现,而是坚忍的证明。
>> 每一代人接受“男人就是这样”的方式存在一定差异。
>> 她们不必期望男人说出“我想给你幸福”“我会一辈子保护你”之类的话,而可以抬头挺胸地说:“自己的幸福自己争取!”
>> 再扯远一点,其实活着就是孤独地面对自身的利己主义。只有建立起彼此自我对等的纠葛,男女之间才能有正经的恋爱。
>> 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吧,别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迎合媒体(尤其是男权媒体)的需求,扮演某种角色。到了四十岁上下,人生的太阳便会渐渐西斜。届时你会痛感人生有限。给人生中重要的事情排一排优先级,千万别颠倒了主次。

◆ 代后记
铃木凉美
>> 在与您通信的过程中,我反思最多的便是自己哪怕受到伤害也绝不承认的态度。我总是因此倾向于认定男人不值得当真为之愤怒。不得不承认,正是这种态度导致我缺乏变革的想法,也缺乏对他人的尊重。
>> “你现在是谁”比“你过去是谁”重要得多——用温柔来形容您最后的寄语并不贴切。它好似利刃,无比严厉地刺入我的背脊。我会努力改变精明而迟钝的自己,鼓起勇气打破对自身性情的定义,超越种种抵触,去更广阔的天地尽情表达。
>> 我们总是行走在时代的边界上,难以展望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