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纯一开始就已经胜出复杂

张广天 著 《类篇》释诗：“承也，持也。”《诗含神雾》也说：“诗者，持也。”盖持为手持，诗为言持，诗持通假。那么，言所承持的究竟是什么呢？孔颖达说：“作者承君政之善恶，述己志而作诗，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坠。”这是诗承天道说。而T.S.艾略特在《Four Quartets》（《四个四重奏》）中写道：  

  Time present and time past

  Are both perhaps present in time future,

  And time future contained in time past.

  If all time is eternally present

  All time is unredeemable.

  […]

  Time past and time future

  What might have been and what has been

  Point to one end, which is always present.

  现在和过去

  或于未来都是现在，

  而且过去还包含未来。

  假如所有时间永远现在，

  那么所有时间不可赎回。

  ……

  过去和未来

  或然和已然

  都指向一个终点，那就是现在。

在T.S.艾略特看来，未来是过去和现在的交合点，未来将不再有过去和现在之分，甚至过去中含有未来，一切时间究竟总是现在。这个观点，是对过去的颠覆，也是对现在的嘲弄。倘若过去不是现在的过去，未来不是现在的未来，那么一切意义都消散了。因之我们没有理由鄙视过去，也没有理由怀疑或者憧憬未来。某些一贯性的持久存在的因素，恰凭着当下的存在而证见其恒定。持有所持，过去了，还没来到，怎么持？诗之所持，大而言之谓道，近而言之谓性，即诗以其本身的方式承载天道。因此，承持什么不重要，怎么承持也不重要，承持本身最重要。承持的姿态，作为诗的标志，尽显诗的秉性。诗，就是承持，承持一种包含未来介入现在的传统，由这样的传统将诗本身从无聊和虚无的日常中离析出来。如果承持，在现存的境地中不退却，不到最后一分钟不放弃这个姿态，那么所持何物并不重要，君政之善恶也罢，男欢女爱也罢，造梦者心碎人的偏执也罢，都将成为功利世界躲不掉的麻烦，白天黑夜泣笑不绝，祝咒渗入空气阳光……承持不息，诗之永存。所持人之行失坠，持不失坠，持亦行。是故以持为道。

诗，每分钟都在变化，刚一说出来，就又有变化。但无限变化都出自诗有无限变化的机制。这个变化机制，反而是不变的诗承。诗承之性，尽出诡谲诗章。诡谲诗章，不等同于诗承之性。实际上，诗性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而是众多复杂的东西想要消除淹没的单纯。一堆复杂的人事缠绕一具单纯的胴体，围得水泄不通，构成了关于这具胴体的繁难解释，说东道西，斯为诗学。如果单纯的对立面，是千难万险的复杂，那么，单纯一开始就已经胜出复杂。

（摘自《手珠记》第三卷第四章“字主义诗学”P.318～P.320 张广天 著 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