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晨宇水仙文】浮生记·终章

华先生睡得也浅,飒先生一动他便清醒过来。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飒先生脸色很白,又一直咳嗽,华先生去拿了水壶给他。
离太阳升起还有几个时辰,天还黑着。飒先生喝了两口水,才轻声道:“我吵醒先生了吗?”
这几年华先生也是辗转反侧地难以入睡,一入睡便是连连的噩梦。前阵子在飒先生身边还睡了几天的好觉,如今知道飒先生的病情后,牵挂加上忧思,又怎么可能睡得好。
华先生摇摇头,又嘱咐飒先生喝了点水:“睡不着的话,我们出去走走吧,再等些时辰,就可以看到日出了。晨间山里雾气还未散去的时候,日出很美。”
飒先生笑着点头:“好啊!”
两个人便起身了。华先生从车里拿了个绿色布包,军人行军打仗常常背这种样式的包,又挂了个水壶,这才和飒先生往山上走。
天还没亮,山路不好走,山林里时不时传来灵长动物的叫唤声,那声音似孩童撒欢,倒也不叫人害怕。华先生走的极慢,走几步就叫飒先生歇会。走到半山处竟耗了几个时辰。
华先生对登顶有执着,从小家人上武当山去道观的时候,他便抛下家人们,非得沿着山路登到山顶,他无心这一路的风景,只想去尝尝一览众山小的滋味。大丈夫当立于世,当有为国效忠的抱负,当有为民寻出路的志气,寸寸丹心系华夏,安危不贰其志,险易不革其心。
孩童时稚嫩的初心如走马观花地涌入心头,这些年桩桩件件,有权宜,有妥协,但终究不负初心,回到孕育自己的山河家乡,竟是不觉得惭愧。
飒先生看着华先生出神的侧脸,微微笑着,跟在他身侧什么也没说。他自知体力已然不支,内里空虚,病痛食骨。山路漫漫,他不可能陪着华先生走到山顶。
但,能多走一段,便多走一些。
久到华先生终于意识到飒先生跟不上了,华先生才恍若隔世地醒过神来,转身看去。飒先生在他身后,脸色苍白如纸,额头的汗珠打湿了几缕黑发,摇摇欲坠。
华先生几乎是冲到他的身边扶他:“我们不走了。”
飒先生罢罢手,四处看了一圈,不远处便有一处空地,视野空阔。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去那里吧。”
这里四处没有树木山石遮挡,远处天边翻起微微的鱼肚白,在雾气里煞是迷蒙。两个人肩并肩地坐下,无言地看着天际。
他们都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意识逐渐模糊,明明是夏日,他越来越觉得冷。飒先生知道,再不说什么,就要来不及了。
“先生。”他终是先开了口,他的声音像脆薄的宣纸,“我怕是陪不了你走完这一生了。”
他微微笑着,眉目染上了晨露:“我曾坚定不移地相信人只有浅薄的今生,但是遇到先生后,我才觉得今生可贵,开始贪恋来世。”
“如果真的有来世,我希望能陪着先生走完。”
远边的天际逐渐露出金光,翻涌的云海乍现了它的面目,日光初现,驱退逼仄的黑暗。日出暖黄的光落在飒先生脸上,他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先生,日出了。”
华先生的肩头落下一个重量,轻如蝴蝶的羽翼。飒先生靠在了华先生的肩头。日出揭开了满天的睡意,山脚下的芸芸众生开始为生存忙碌,睡意无处安生,最终落在了飒先生的面容上,无声无息。
江面上的小舟悠悠离去,进到雾里再看不见。
待到旭日完全升起,华先生止不住颤抖的身体才终于动了,他紧紧把飒先生抱在怀里,迎着朝阳,失声痛哭。
如果早知失去你,是凌迟般平淡而撕心裂肺的绝望,我宁可这一生都不曾见过你。
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你像一滴墨融入了芸芸众生的水,再也寻不得了。但从此,芸芸众生都有了这滴墨的影子,哪里都是你了。
初秋时节,华先生回到上海,与旧友见了一面。如今局势仍然紧张,外患告一段落,内忧又起,你来我往的政治斗争让他厌烦。飒先生死后,他像是被抽空了,失去了太多血性。旧友见到他的时候,甚至都没认出那眼下青黑,形销骨立,多月不刮胡子的人是谁。曾经的少年忘了心里的诗,因为他再也回不到那个远方。
再后来,内战打起来,打了很多年。不少人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局势也从不明朗走向明朗。旧友说他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内战再怎么打也不会很久,应当安定下来,早早从乱局里抽身才是。华先生摇头拒绝,说家已经没了。
他打算离开上海。要收拾的行李并不多,他打开军绿色的布袋,里面掉出一封信。这个布袋从武当山下来就没有打开过,他也不记得里面存放了什么信件。
打开信件后,里面掉出一枚素戒,信上是一行铮铮竹立的字迹。
【望先生余生平安喜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