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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神之子》——第十一章(完结)

2020-10-27 21:08 作者:泰拉围城翻译庭  | 我要投稿

译者:半自动谐星

校对:石器

校对:天使与长剑

荣光之殁

突围

独处黑暗之中

                                                                                           

      卡德穆斯·泰罗在将最后一枚爆弹塞进弹匣时感受到了异样的镇定。他曾希望自己在旅途中遇到那位暗鸦守卫的战士时能说些更好的话,算是以此表达与他并肩作战是自己的荣耀。

      现在幸存的只剩下他和布兰丹了。

      甚至连迦楼罗都离开了。这只鸟在布兰丹的肩上停驻了一会,低下头仿佛在对他的耳朵无声地轻语。布兰丹点点头,于是大鸟便头也不回地飞进管道之中。

      “它去哪?”泰罗问道。

      “想去哪就去哪,”布兰丹回答,“别理迦楼罗了,看好你的武器。”

      泰罗早就准备好了,就算加上沙罗金的弹药,弹匣依然没能装满。

      “打个几发我们就得徒手战斗了。”他说。

      “打的是终结者。”布兰丹补了一句。

      泰罗往上一瞥,缓缓地点头说道:“看起来对他们有点不公平。”

      “我们会给予他们光荣的死亡,以此来记住我们。”

      泰罗接着说道:“自从伊斯特万V笼罩于火焰与狂怒以来,我就一直准备着面对这一天的到来。我们从黑沙世界的逃亡只是稍微延迟了死亡的降临。”

      “我已经死在那里了,”布兰丹回答,“或者说与死去已经别无二致。每当你把我从冻结静滞中唤醒的时候,我都会设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我一直知道,总有一天我将被迫偿还那天欠下的命债。现在,命债到期了。”

      “我一直希望在远离泰拉之光、位于已知空间极限的某个无名战场上死去,”泰罗说,“我应该能再活几个世纪,双鬓斑白,还有一份漫长的帝国服役记录。我应该能拥有一个充满荣誉和些许悔恨的人生。”

      “在银河走向疯狂之前,我从未考虑过自己的死亡。”布兰丹回道,“甚至跟十三军团的那些理论性对话里都不曾提过。药剂师跟我说过我们基本上是不朽之身,记述者们更是宣称我们就是神祗。这些本应足以警醒我们,什么样的神明故事不是以被推翻和毁灭结束的?”

      泰罗没有接话,他看到了加斯塔林逐渐逼近的阴影。

      “布兰丹连长,这是我的荣耀。”他说。

      三个硕大的身形出现在拱道之中,那是三名深黑色的终结者。他们的外观让泰罗感到震惊——披挂的战甲布满裂口,仿佛他们从战舰的一端一路血战着抵达了另一端。很少有什么敌人会让老兵连队的成员如此不堪。

      布兰丹似乎耸了耸肩,下挂的爆弹枪突突突地射出亚音速的重型爆弹。领头的终结者立时中弹,命中的部位爆发出片片火星,金属被撕开,陶钢碎片则如弹片般四处翻飞。

      这名战士被打得失去平衡并后退了一步,但并没有倒下。他随即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泰罗从掩体中探出身,瞄准之后扣下了扳机。

      一对质量反应弹击中了终结者的弹匣,次级战斗部爆炸所制造的焰流将这名战士的拳头彻底蒸发。第二名终结者将手中的突击炮转向泰罗,修长的旋转枪管已经转动到了射击速度。

      高速弹头形成的弹幕风暴撕碎了路径上的箱子和物料。泰罗跃向侧边,一边移动一边射击,后背上破碎的骨骼所制造的痛觉充盈了他的全身,灰色的迷雾开始占据他的视野。他强刃痛苦,翻滚着双脚着地,尝试瞄准突击炮尾端的弹药箱。他开火了,但并没有瞄准目标,子弹只是从弹药箱上擦身而过。

      弹头弹跳飞走了,而泰罗也咬着牙忍受着如火焰一般灼烧全身的痛楚。

      一颗弹头当胸击中了他,在他的胸甲正面引爆。弹头并未击穿,但爆炸的冲击力却推得他往后退去。他挣扎着站稳,立刻予以回击。此时另一枚弹头击中了他臀部与大腿之间的连接处——这一颗弹头击穿了装甲。

      爆炸掀飞了泰罗骨盆的左侧,股骨和金属的碎片深深刺进了他的肠子和胯下。鲜血已经充满了泰罗的嘴巴,他感觉自己的整个内部器官已经全都消失了。灾难性的脏器损伤使得他已然毫无存活的可能。剧烈的痛楚吞噬了他,他往后倒在一堆箱子中间,仿佛国王斜倚在自己的王座之上。

      他视野中的灰雾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目光如同半速运行的摄像机一般捕捉着布兰丹的动作——后者的爆弹枪的输弹滑轨中已经空无一物。他的这位连长同袍的胸膛已然破碎,如同被咬碎一般的残留血管布满了他的身体。

      唯有钢铁之心已然完好无损,银色的主体正以爆发的节奏搏动着。

      布兰丹从一名加斯塔林的手中扯掉一杆突击炮,像棍子一样挥舞着它。沉重的尾部炮身直接砸进原先那名武器持有者的头颅之中,大量的鲜血混杂着碎骨和湿润的脑质,从这名战士损毁的头盔中喷溅而出。布兰丹转过身朝着第三名终结者挥出武器,但一枚风暴爆弹在他的头顶上犁出了一道深痕。这枚子弹并没有爆炸,却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股深沟。布兰丹摇晃着,身体挺立着固定在原地。在那一瞬间,泰罗甚至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布兰丹能继续战斗,就如之前的许多次那样。

      但布兰丹充血的双眼向泰罗表明了他的死亡。钢铁之心终于静止了下来,铁手的一位英雄就此陨命。尽管他的血肉已然不在,曾如棺椁一般埋葬战斗兄弟波姆巴斯图斯的刚硬机体使他依然挺立。

      即使已经死去,乌尔拉什·布兰丹也绝不向敌人下跪。

      荷鲁斯之子们转向了泰罗,后者抬起了爆弹枪并最后一次扣下扳机。他的武器咔哒着回以空响,和他自己一样,这把枪已经无可给予。

      杀死布兰丹的加斯塔林如铁塔般站在泰罗面前,他身上戴着连长的徽记,以及其他一些泰罗无法识别的标志,但光是这些就让泰罗本能地退缩了。这名加斯塔林连长持握着突击炮,战死兄弟的鲜血和脑质依然湿漉漉地挂在他的盔甲上。很明显他就是查斯特维尔。

      “只剩下一个了。”叛徒说道。

      泰罗用最后一口气喷出了蔑视。

      “只剩一个,没错,但他是暗鸦守卫,”泰罗用最后的力气说,“他在四分钟前先走一步,这比他所需要的还更多了一点。沙罗金接受了莱卡尤斯上那些暗影大师的训练,也知晓了从这里到静海的所有秘道。他比月神教了解月球的环形山!运气好的话,他现在已经在去泰拉的路上了。”

      查斯特维尔大笑,笑声压抑而苦闷,然后说道,“铁手净出差劲的撒谎者。”

      泰罗摇摇头,“而荷鲁斯之子净出差劲的军团士兵。”

      查斯特维尔举起突击炮,“你有什么遗言吗?”

      “我拥有一个充满荣誉和些许遗憾的人生,”泰罗说,“你敢这么说吗?”

      突击炮开火了,伊斯塔万—V制造的命债终于圆满偿还。

                                                                                           

      沙罗金从火山口中出现,头盔的声讯器中充斥着静电干扰和维兰德惊恐的声音。

      “……金……如果你可……应……位”

      “维兰德,我出来了。”沙罗金回答,气息平稳,毫无痛楚,“我已经取得了原初母本,急需撤离。十万火急。”

      除了嘶嘶作响、更加剧烈的静电声之外并无其他回应。他扫描了头顶上如浓墨般的黑暗,寻找着风暴鹰的痕迹,却什么都没看到。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的同时,他立刻转过身去,一边抬起手去摸爆弹枪,却想起来自己已经把最后的子弹留给了卡德穆斯·泰罗。

      迦楼罗飞了出来,凹陷的翅膀扩展开来。它飞得并不稳定,显然也受了伤。一开始看到这只鸟还让沙罗金感到欣慰,但随后明白的事实让他的心沉了下去——它的出现只能意味着泰罗和布兰丹的阵亡。

      沙罗金强忍住几乎淹没自己的哀伤,“维兰德?你在吗?”

      依然没有回答。他们依然还在坠落点吗?损害是否已经严重到维兰德与萨玛提卡都无能为力?不,他不相信这一点。哪怕只有一丝丝可能,钢铁之父也会努力尝试去修复炮艇。

      “王座在上啊,沙罗金,”维兰德说,“我们都快担心死了。我看到你了,就在你后面。”

      沙罗金转身,看到一艘风暴鹰正朝他驶来,翼尖与峡谷的峭壁之间只有一米多的距离。炮艇从他的头顶飞过,为防止解体维兰德一直保持着低速飞行。它的引擎时断时续地尖啸着,坠落所导致的一系列损害尽入沙罗金的眼底。

      “王座在上,我不相信你居然真的让它又飞起来了。”炮艇降落、打开后部突击坡门的时候沙罗金说道。按照战斗撤退的标准,维兰德保持着离地一米的高度,不过沙罗金也看出他没有任何安全着陆的可能——起落架已经被砸掉了。

      待到坡门下降到足够程度,沙罗金便将原初母本扔进货舱,自己也爬了上去。迦楼罗在他之后飞进了炮艇,随后便落在遍布穿孔的甲板上。

      沙罗金的躯体与灵魂已经满是伤痛,但他还是挺起身体,一掌拍在坡门的关闭机构上。

      “我进来了,”他说,“我们离开这里吧。”

      “其他人呢?”

      “只有我了。”他说着,一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查斯特维尔和乌尔盖夫抵达月球表面的时候,刚好看到那艘无权降落的风暴鹰炮艇正借助断断续续喷吐着蓝火的损坏引擎一路爬升。它的外壳凹陷破损,但侧翼上那闪耀的银手依然明亮。

      透过颤抖着闭合起来的坡门缝隙,他看到一名身着覆尘黑甲的战士。

      查斯特维尔愉悦地咕哝着。

      “还真是在去泰拉的路上。”

      他举起突击炮,扣下了扳机。

                                                                                           

      沙罗金感觉炮弹如灼热的火棍一般撕开了他的胸膛和后背。

      冲击力震得他滚动起来,直接摔在炮艇的甲板上。大量的鲜血从他破裂的身体中流淌而出。他早已不堪重负的身体试图控制损害,滚烫的热流也随之从伤口中扩散开来。

      原初母本的容器倒在他的身边,其表面被鲜血溅得通红。

      “沙罗金!”维兰德在价值舱里喊着,“那是什么?”

      沙罗金滑过破损的机舱地面,挣扎着在剧痛流遍全身的同时开口说话。他试着解下盔甲,好评估自己的伤势和采取何种措施。

      两个冒着热烟的穿孔击碎了他的右肩,腹部线缆结中一个碗口大的穿出伤口正喷涌着鲜血。对这两处伤口他显然无能为力。

      “一定要我猜的话,”他努力从两次带着血沫的吸气之间挤出一句话,“我猜是突击炮。”

      维兰德驾驶炮艇飞离峡谷,沿着飞行轴线翻滚着,朝着那堆包括了西西弗姆号、正在稳定下落的残骸群飞去。艇身又被击中数次。确实是突击炮,沙罗金是对的。一般情况下这种火力对风暴鹰毫无威胁,但此刻这艘炮艇的外壳所承受的损害实在是太多了。

      他尽可能地推高引擎输出,炮弹的冲击立刻远去。

      “我们摆脱了。”他说。

      潜行时间已经结束,下降时消耗了数个小时的这段旅途反过来却只要三分多钟即可完成。但这三分多钟却足以使他们暴露而脆弱。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逃。

      炮艇狂飙着,尽可能低地掠过风暴洋苍白的表面,船后是被吹飞的翻滚尘云。在他们的前方,比预计的更加靠近月球表面的地方,维兰德看到了废弃发射设施那闪闪发亮的剪影。那就是他们藏匿西西弗姆号的位置。

      离撞击月球表面大概还有两千米的距离,时间还有大约30分钟。

      他修正了一下航向,为了保持炮艇的稳定而稍微抬升了一点高度。炮艇控制界面的损坏使得直线飞行变得十分困难。

      威胁警告面板突然传来一阵尖嚎。

      “导弹来袭!”他喊道,一边将操纵杆推向一侧。炮艇沿着中轴线滚转起来,维兰德感觉机体正如抗议一般抖动着。他依然与受伤的机魂保持着直连,因此可以感觉船身的长轴上出现了一道新的焊缝裂口。

      萨玛提卡已经尽一切可能来确保他们的着陆,但回避机动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维兰德看到导弹拖着燃烧的尾迹栽进月球表面,随后的爆炸被致密的月壤所抑制,如同慢动作一般。

      “就一颗?”维兰德嗤笑道,“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他尽可能地滚身回转,尝试着锁定攻击他们的敌人。

      是那里!那是一架雷鹰炮艇,船壳在空降作战时被火山炽热的喷口所灼烧。它一个滚转,立刻进入了位于后部上方、堪称完美的攻击战位。而维兰德也立刻看到了对方机头炮组喷射出的长长火舌。

      他努力拉起,但却来不及回避炮弹的激流。

      风暴鹰在炮弹的冲击之下抖动着躲向一侧。维兰德的脸因反馈的痛楚而扭做一团。他感到机舱的左舷已经被撕开了。

      更多如针刺般的炮火击穿了风暴鹰的背部装甲,雷鹰从上方投射而来的火力正在向前撕开它。驾驶座的顶盖已经破裂,威胁警告面板被大口径弹丸打得炸裂开来。

      人类和机器的血溅满了驾驶座的内侧,维兰德因突如其来的剧痛而深吸了一口气。

      “萨玛提卡!”他喊道,“现在得试试你那个危险的主意了!”

      萨玛提卡几乎听不到维兰德的声音。

      他已经看到了跌落在炮艇甲板上的沙罗金,却对此无能为力。

      他的躯体被牢牢锁定在一个重力座中,通过二十个皮下接口与底层接续子的内部相连。它异样的内部充斥着紫色的光芒,而内容的机魂也不像大部分帝国机器的核心那样野性难驯——这是一套满怀精妙恶意的冷酷系统。

      萨玛提卡与它相连,希望以此强化风暴鹰的机械运行效率,但炮艇的机魂已经在全力回应维兰德的需求,它并不需要这台无情的月球机器的触摸。

      但此时此刻,它那机器对机器直接沟通的独特能力却又是如此急需。

      另一片国度在萨玛提卡的视野之外展开。

      他仿佛站在一个拥有超级细节的非球形空间当中,飘浮的发光平面占据了他身边的所有空间——那是月球表面与内部上百万台月神教机械的识别信号和数据流。在他眼中,这些发光平面就像是一群闪闪发亮、精妙舞动的装饰窗格。

      “我们从来都不知道……”他深吸了一口气,“你到底有多么非凡。”

      在这片空间之中,他并不受欢迎——毕竟他是对立的火星教条的传播者,是机器的毁灭者与奴役者。他感到月球的技术正在捣磨着他,试图将他从这套网络中排除出去,就好像躯体的排异反应一样。

      不,更像是白细胞正在压制和毁灭感染源。

      他能够连接到这个空间的唯一理由是底层接续子已经被损坏了。Ta`lab Vita-37的幕僚已经破坏了它自我防御的能力,也为萨玛提卡提供了入侵的途径。由美杜莎的钢铁之父们加以完善的虔诚颂歌暂时给它套上了束轭,但它依然如野生的格罗兽一般试图甩掉他,再狠狠践踏他的骨头。

      它恨萨玛提卡,而后者也知道它一有机会就会反过来对抗自己。

      他感到炮艇正在尖叫,打穿了外壳的火力扫射化作船舱里一支支倾斜的闪亮光矛。

      萨玛提卡感觉炮艇已经开始解体,维兰德为保持飞行状态和躲避射击所作出的一系列愈发危险的机动导致了这一状况。这行不通。

      修修补补的风暴鹰显然不敌功能齐备的雷鹰。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萨玛提卡进一步深入接续子的灵智空间,将他的网络大范围地投送到本地的网络群中。他只花了几分之一秒就找到了雷鹰那好战的机魂,和他们一样也是入侵者。

      在这非球形空间中,这个机魂是一支狂怒的红色飞矢,一把瞄准心脏的血色尖刀。

      “你看到了?”萨玛提卡说道,声音于两者共用的灵智空间中回响。

      接续子嚎叫着,像是一只被磨损的缰绳挽住的猎杀者。

      它吼出一阵陌生的机器暗语,其所用的字眼虽然未知,但意义十分明显。

      先是这个,然后就是你。

      萨玛提卡松开了接续子的缰绳。

      他看着后者的意识如同扭曲的双螺旋数据链一般迅速展开,其美感远非火星代码的非球形演绎所能相比。眨眼之间它就穿越了原先与雷鹰之间的虚拟距离,立刻将自身纠缠到后者机魂的凶蛮意识之上。

      一阵后悔短暂地煎熬着萨玛提卡,他看着接续子冰冷的利爪撕开雷鹰的机魂,其冷酷意识的触须深深刺入炮艇存在的各个方面,一个接一个地同化各个组件。

      炮艇的驾驶员正在与系统深处愈演愈烈的对抗行为拼死搏斗,代表荷鲁斯之子炮艇的那支红色飞矢也因此在半空中不断摇晃。眼看着系统内部开始了全面的毁灭,萨玛提卡也明白敌人的驾驶员已经束手无策。

      雷鹰的机头突然栽向下方,旋转着直冲地面。

      萨玛提卡一边看着那艘炮艇的机魂四分五裂,一边向欧姆尼赛亚献上祈祷,恳求祂能宽恕自己对这机魂的杀戮。

      接续子划出一个弧形,从上一次杀戮中脱身。尽管知道自己希望渺茫,萨玛提卡还是挣扎着解除自己与共享灵智空间的连接。

      它朝着萨玛提卡狂奔而来,如同捕猎者摆脱了束缚。

      到你了。

      

      维兰德引导着风暴鹰进入西西弗姆的前部登舰甲板,然后迅速降低了引擎的转速。炮艇的全部重量沉沉地压在自身的机体上,打击巡洋舰的重力场更是将它扯散开来。维兰德咬紧了牙关。

      他尝试着从驾驶座上起身,但双腿却不听使唤。

      也只有这时,维兰德才敢低头往下看。

      打掉了座舱盖、砸碎了威胁警告面板的那一次扫射也击穿了他的后背下部,将他脊柱的末端打得粉碎。维兰德感受到了疼痛,但他与炮艇的感觉已经完全混杂在了一起,以至于完全无法区分两者。

      他感觉肩上有什么东西,但却无法转身。

      “萨玛提卡?”

      “不是,”沙罗金喘着粗气,胸膛上是一个不断吸气的伤口,“他去了。”

      “死了?现在?”

      “我不知道,”沙罗金回答,“他连进去的那个机器好像对他做了什么。神经反馈或者灵能冲击,无论它做了什么,萨玛提卡都没能撑下来。”

      维兰德点点头说:“帮我起来,我腰腿有点不好使。”

      尽管自己都站不直了,沙罗金还是弯下腰把维兰德从驾驶座里拉了出来。维兰德的身体像死尸一般沉重,手臂也紧紧圈着战友的肩膀。他们一起挣扎着退到运兵舱室,迦楼罗正站在萨玛提卡的肩膀上。钢铁之父僵直地坐在重力座中,如寒冬般苍白的光在他的皮肤之下和毫无聚焦的双眼之后沸腾闪烁。

      维兰德立刻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

      “他救了我们。明知会反过来对付他,他还是释放了接续子去搞掉雷鹰。”

      沙罗金没有说话,点点头向陨落的钢铁之父致以敬意,一瘸一拐地从炮艇内部离开。

      “接通舰桥,然后把我接入指挥模块,”维兰德说,“离西西弗姆撞到地面还有不到十五分钟。”

      “然后?”

      “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维兰德回答,“找个地方藏起来。”

      “哪里?外面还有哪里可以藏?”

      维兰德一边忍着痛,一边微笑着说:“迷失在黑暗里的某个角落。”

      他们又花了十二分钟才抵达了舰桥,路上还摔倒了数次。迦楼罗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以不规则的扭曲路线飞行着,翅膀的咔哒声在星船的内部结构上反弹回响。

      在一处路边的运输站中,他们征用了一部维护机仆以协助扛运维兰德,而沙罗金也得以专注心神以避免晕厥。两名战士都已经达到了忍耐的极限,而当沙罗金和机仆合力把维兰德吊起塞进驾驶指挥座时,出力劳累和失血几乎使他无法呼吸。

      在维兰德的指导下,沙罗金得以将钢铁之父接入导航沉思者,并启动了预设的发射程序。维兰德预料到他们的逃亡可能需要迅速地加以执行,因此保持了反应堆的运行,还将驱动激活程序整合进一套他可以控制的宏指令中,无需舰桥人员的辅助。

      很快,西西弗姆就解开了锚索和磁力固定器,开始推动自己前进。沙罗金在观察座上看着发射设施的其余部分纷纷倒塌。他的眼皮渐渐沉重,当他再次抬眼愿望之时,眼睑终于重重地砸落下来,遮住了知海布满苍白尘土的边缘。

      他失去知觉已有多长时间?

      月球弯曲的地平线终于消失,如幽灵般闪烁的月面如今已被太空那墨汁一般深沉的黑色所代替。在上面遥远的地方,无数航行的强大战舰看上去就像是一片钻石尘埃,每一颗星尘都是能够轻松毁灭他们的华美圣堂。

      沙罗金的呼吸变得缓慢了,手掌也落在原初母本收容箱的外壳上。他的血液变得粘稠,心里希望里面装的东西确实值得起那些为得到它而牺牲的生命。他感觉自己对于意识的把握开始消逝。

      在他的身边,迦楼罗张开一只翅膀,一边呱呱叫着。在沙罗金的注视之下,翅膀上的那些金属似乎在伸展着恢复一部分损伤,仿佛这只鸟正在进行自我修复。

      “这个东西你教不了我,对吧?”他问道,而大鸟则倾着头,仿佛在斟酌是否要回答这个问题。

      沙罗金把这关于只鸟的意念从脑中赶走,回头望着维兰德。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的朋友已经死了,但很快他就看到了后者眼皮之下快速的活动。他已经和战舰合为一体,将自己的灵魂与战舰的所有系统相连接。西西弗姆的伤势很严重,之前维兰德已经承受并治愈了它的伤痛,现在则是它在承担着维兰德的一切。

      沙罗金眨眨眼。一阵噪音打断了他的朦胧状态。

      接近警报。

      观察座上弹出一个新的面板,沙罗金在上面看到一艘黑色与金色涂装、如同尖刀锋刃的战舰正从下方升起,形如来自深海、急欲捕食的猎杀者。

      “克苏尼亚之嗣号。”沙罗金说着,转头看着维兰德,但钢铁之父毫无反应,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荷鲁斯之子的驱逐舰沿着直线朝他们逼近,显然很清楚他们的位置。

      击落追赶的雷鹰是一回事,但是星际战士的驱逐舰……?

      一朵朵火焰之花在敌舰舰首绽放。

      “虚空鱼雷,”维兰德毫无语调地说道,“于八十五秒内命中我舰。”

      沙罗金望着不断靠近的战舰杀手,知道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去躲避他们。西西弗姆因为回避机动已经严重受损,即便有维兰德的操作宏指令,在没有船员的情况下进行虚空作战也是毫无可能。

      “六十秒。”维兰德说道,声音恍如迷失一般遥远。

      观察座的一个角落里旋转着落下一台精确计时器,标识着他们生命最后的一点时间。

      接近警报比之前更加响亮,仿佛是在警告他们即将一头撞进山里。

      沙罗金尽力挺直腰板,一边发出痛苦的咕哝。这个举动几乎要了他的命,但就这么瘫倒着面对死亡可是要遭天谴的。

      “四十秒。”

      一道阴影完全遮住了观察座的视野。一时之间沙罗金在想,这是不是西西弗姆在面对即将来临的毁灭时触发的某种反应机制,遮掩自己的视野以避免他们直面自己的死亡。

      然后他就明白了这并不是打击巡洋舰的仁慈举动,接近警报所告示的也不是克苏尼亚之嗣号的逼近。

      那道阴影变成了一艘狂野巨舰华丽的腹部,它那镀金的表面和数量庞大的装甲板清晰可见,纤毫毕现。金色与蔚蓝的船壳之上,高大的叶片从数千米长的舰身之中拔地而起。它的重力场因极度接近而摇晃着西西弗姆号,每当观察者觉得这艘巨舰即将完全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就会有更多形如锯齿的舰体结构在他们眼前出现,每一个都被釉面所包覆,上面雕刻着螺旋状的几何图形和奥术符号。

      “那不是战线上的战舰,”维兰德说着,快速眨动的双眼中满是敬畏,“那是荣光女王……”

      然而这艘战舰的更多细节依然在不断地进入他们的视野。沙罗金看到一片由银色塔楼构成的森林,每座塔楼都被符号所装饰,奇特的以太能量构成的尾迹拖在它们的身后。在这片森林末端银色船脊的中央,坐落着一座既是圣堂、又是指挥舰桥的巨大晶体金字塔。

      “那是弗泰普号,”维兰德说,“是猩红之王的旗舰。”

      它的尺寸大到无法理解,令人无法相信它不是非人神灵的意愿产物,而是由凡人的双手所铸就。看到这艘巨舰的宏伟景观,沙罗金感觉腹中有一团冰冷的火焰在燃烧。

      一段回忆浮现了出来。那是他在艾琳七号上负伤且孤单一人面对阿尔法瑞斯时的回忆。阿尔法军团的原体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杀死,最终却放了他一条生路。他说出了沙罗金的名字,仿佛双方是一对老友,而非不死不休的敌人。

      沙罗金回想着他们两人的对话,这些话语仿佛已经刻在了他的脑前叶中。

      “你不攻击我吗?”

      “我确实很想这么做,但我不会杀你,尼康纳。至少,不是今天。”阿尔法瑞斯回答道,“马格努斯让我不要杀你。”

      当卡德穆斯·泰罗问起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沙罗金曾认为原体的话只是诡计和谎言。然而现在,独眼巨人马格努斯的旗舰正挡在西西弗姆和试图杀死后者的鱼雷弹幕之间。

      显示屏上,倒计时闪烁着变成了0。

      若不是猩红之王指挥他的座舰挡在西西弗姆和鱼雷之间,他们恐怕已经死了。

      “为什么?”他朝着弗泰普核心区域那座闪闪发亮的金字塔质询道,“为什么?”

      没有任何回答。陌生的睡意随后淹没了沙罗金,身体的自愈机制将他拖入了黑暗之中。 

      他梦到了一个闪光的洞窟,一支由新生巨人组成的军队从强烈的金色光芒之中阔步而出,走向永无止息的战争。

      沙罗金醒来的时候,维兰德的手正搭在他的肩膀上。他从光怪陆离的梦中如同浮起一般醒来,一阵短暂的失重感袭扰着他。眨眼之间,身上伤口所造成的深入骨髓的痛苦也随之回归。

      他在痛楚与回忆之中呻吟着。

      “我们到了,”维兰德说,“该走了。”

      沙罗金从苏珊脑膜制造的假死休眠中醒来,痛楚和方向感的迷失让沙罗金的思维速度变得十分缓慢。他努力咽下喉间的干渴,用沾染鲜血的手背抹着眼睛。

      “走?去哪里?我昏迷多久了?”

      “十天,”维兰德回答,“这趟回来的旅途比我们去时要稍微多用了一点时间。”

      脑中的混乱让沙罗金难以理解维兰德的话语。

      “旅途?维兰德,我们在哪里?”

      “我不觉得这里有名字,”维兰德回答道。沙罗金从观察窗向外望去,看到了一座形如黑色石板的补给供应站,正是他们在前往月球之前修复西西弗姆的那个站点。

      “你得走了,”维兰德接着说道,沙罗金点点头,仍然没有完全明白战友话中的意思。

      “我觉得我扛不动你。”沙罗金说道。

      “没关系,我的朋友,”维兰德回答说,“你不用扛我。”

      “你指的什么?”

      “我说你得自己坚持下去。我们一起奋战得到此为止了。”

      “不,我去把那个机仆弄过来。”沙罗金拒绝道,但他知道已经没有多少希望了。

      维兰德的躯体损伤极其严重,无论是药剂师的治疗还是技术牧师的重建对他而言都已无力回天。他的内部器官为支持自己存活到现在已经发生了严重的自我消耗,那憔悴而摧折的面容已经明示了这一点。

      “你得带着原初母本离开西西弗姆,”维兰德说,“Ta`lab Vita-37的职责现在落到你的肩上了。”

      “我不行,”沙罗金回答。

      “你必须做到,”韦兰说着,声音中满是他用最后的一点力气表达出来的绝望,“就算有弗泰普号的干预,我们也没法甩掉追杀者然后离开太阳系。我暂时躲开了他们,但他们也快追上来了。你和原初母本决不能留在船上让他们抓住。”

      “你要去哪里?”

      钢铁之父微笑着,仿佛以前的维兰德又恢复了一瞬。“西西弗姆和我会带着他们一边快活地跳舞一边航向光晕星团之外的地方,一头栽进银河系外的废土之中,”维兰德嘶哑地轻笑着,“等到他们抓住我的时候,我早就已经死掉了,而他们也绝对不会找到你。”

      沙罗金摇着头:“别这样,我来扛你。给这船设定个航线然后让它自己走吧。”

      “没人掌舵的话她可跑不了这么远,”维兰德回答,“只能按我说的来。现在快走,我的好战友。”

      沙罗金看到了战友脸上的坚毅神情,明白已经不可能劝说他改变主意了。另外,他也是对的。

      怀着沉重的心情,沙罗金扛起原初母本,后退着离开了指令席。

      “认识你是我的荣幸,萨比克·维兰德。”他说。

      “这是我的荣幸。”维兰德回答。

                                                                                           

      这座无名补给站和沙罗金记忆中的一样黑暗。

      西西弗姆和维兰德已经远远地离开了,航向了群星之间的无边黑暗。

      沙罗金已经习惯于单独行动,也曾经全身心地拥抱过孤独,主动地拒绝与他人为伍。但现在,单独身处于荒凉太空边缘的他突然十分渴望得到兄弟们的陪伴。

      他并非完全独身一人。迦楼罗就在他的身边,在补给站的开阔空间中到处飞翔。大鸟看起来已经焕然一新,和沙罗金第一次看到它时一样,它的双翼已经恢复,羽毛也变得崭新利落,仿佛刚从匠人的工作台上完工一般。

      沙罗金的超人体质可以支持他进行持续数个世纪的冬眠,但他怀疑自己的寿命在这里会被削减掉一些。布满脏污的地板和挂在舱室墙壁上的凝结空气依然散发着未经精炼的钷素臭味。

      黑暗在欢迎着沙罗金。它在后者身边合拢汇聚,仿佛一位老友正在欢迎阴影中同行的旅者。

      沙罗金很清楚自己将在哪里迎接即将到来的漫长岁月。

      他和迦楼罗沿着一条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路前进着,彼时铁手们正忙着修复西西弗姆。这条路径准确地通向一个接近补给站核心部位的舱室,它的墙壁上刻满了那些为人所喜爱的船只和逝去船员的名字。

      现在他明白自己已经低估了这份蚀刻名录的庞大规模。

      那是数十万个名字和事迹。

      被遗忘了姓名的无数男人女人,他们都是英雄。

      他们的英勇事迹消逝无踪,除了这堵墙以外便再无记录。

      他们的故事从未被述说。

      沙罗金后背靠墙蜷缩着,呼吸缓慢,心跳减速,苏珊脑膜的机制再次拉扯着他的意识。

      不,还不行。在昏睡之前他还有事情要做。

      一名战士的死亡到底能有怎样的荣光?沙罗金在这几年里经常在想这个问题。他在新兵时代关于战火纷飞的沙场和荣耀的思绪已经成了愚者之梦,而这里,就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最适合暗鸦守卫战士长眠于斯的地方。

      他抽出自己的短剑,指尖轻触着舱壁,感受着短刀与尖凿在上面雕刻出来的粗糙痕迹。

      最终,他找到一块留下自己标志的地方。

      沙罗金用迅速而简洁的凿击雕刻着,把那些曾经同乘西西弗姆的战士之名刻在早已逝去的帝国先驱的名字边上。他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最后,完成所有工作之后,他放下了手中的刀。

      他的身躯已经损毁,无法在清醒呼吸的同时进行自愈。

      待到他再次醒来之时恐怕已经过去了数个世纪——如果他还能完全清醒的话——而这个想法并没有让他太过困扰。他希望在遥远的未来能有某些陌生人来发现他们的名字,好奇于他们的身份和本性,并以此联系为纽带加入那些已逝之人的事业。

      沙罗金把手放在原初母本之上,迦楼罗也落在了他的肩甲上面。他几乎感受不到大鸟的重量。迦楼罗的爪子深深地凿进沙罗金的陶钢盔甲之中,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还能把它的爪子撬开,哪怕自己真的想这么做。

      大鸟抬起头,宽宽地张开了双翼。它就这样陷入了静止,仿佛一位沉默的守望者和卫士。

      沙罗金的目光向下飘去,心里希望着自己能知道这个地方的名字。尚不知道长眠之处的名字便让黑暗笼罩自己,这让他总感觉不大舒服。

      而仿佛是回应了他的想法,他飘忽不定的目光捕捉到一个刻痕,就刻在通向这个舱室的拱道的背阴处。尽管被油污的斑纹和蔓延的锈迹遮住了一半,它的内容依然清晰可见。

      那是一块铭牌,或许来自某场被遗忘的战役中陨落的某艘战舰。

      沙罗金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这块铭牌上的名字将继续服役:

      桑普里默斯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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