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战排 三
三
二连终于接到命令在光秃秃的山顶挖防守工事。山下遍地绿色,生机勃勃,一条绸带似的小河蜿蜒,闪着蓝光。伫立山顶俯瞰,这条小河不过是山林中众多弯曲穿行的溪流之一。但它是个标志,这给克里斯带来了特殊意义。它是参照物,是他努力找寻自己方位的唯一参照点。
一小时来泰勒机械地装填直升机运来的沙袋。他停下来思索,说不准他们是否还在越南,也许已进入柬埔寨、老挝……或是他妈的辛辛那提。翻过山脊时,他曾问老兵哪是边界。他们知道不知道何时越过边界的?这山顶是什么地方?明日该奔向何方?今天他们走了多远?他们已完成了任务,还是正在前去执行命令?
成堆的问题招来的回答是,“见鬼,我怎么知道?”、“滚开,混蛋!”或是冷漠的打嗝。真令人难以置信。难道无人关心他们的行动?假如没有标准,二排怎么知道做得对不对头?
也许只有新兵才胡思乱想,克里斯猜测。谁也无暇顾及下等兵的问题,甚至连星期几都不必知道。在山顶上,大家没有精力,也不愿为自己的处境操心。就是给这些家伙全面介绍第三军团的军事形势,重点讲述他们班的任务,他们也只会说,“好,说啥都行,啥都行。”
当然,克里斯从小黑人和大哈罗德口中也掏不出情况。这两个黑人的任务是加固二排阵地的工事。他们让新兵挖工事,自个儿在边上热饭吃。
小黑人来自克利夫兰,正往头上包女人用的大头巾,同来自密西西比乡下、大眼皮下垂的哈罗德唠叨着换豆和肉肠。他俩认真地讨价还价,似乎这比讨论越军隐蔽地区这一题目更为重要。
“嘿,哈罗德。给我豆子和肉肠,伙计,我信教不吃猪肉片。”
哈罗德头也不抬,往简易炉子上热着的饭上倒了一大块热调味汁。“滚开,狗娘养的,我不给。”
小黑人被刺伤了。“哼,没良心的,这么吝啬?上礼拜不是你拿火腿白扁豆换我的火鸡面包?还个人情吧,伙计。”
“小家伙,别来这一套。你知道那天换饭是因为火鸡面包谁也不爱吃。”
“他妈的,我出世的地方他们拿你这样家伙来给街道立标记:单行线,此路不通。我希望曼尼在后头先去洗衣房干活,让你晾在这儿,伙计。你的肚子该去去油了。”
“曼尼想抢先根本没门。后面有我的哥们,会把我的名字放在前面的。”
“放狗屁。后面的混蛋都抢这些活干呐,好让咱们弟兄们在森林里玩命。”
克里斯将铁铲插在工事外松软的泥土中,听着对话直摇头。要在越南生存下来光学会军营黑话是不够的。他瞧着圣安东尼奥来的罗德里古斯。这位瘦削结实、闷声不吭的墨西哥青年在阵地边上挂地雷。他的目光从比他们高的山头上的连指挥所移到与连指挥所交叉的工事防线。掩体旁,士兵们汗流浃背,忙着擦洗和装填武器。
头如黑狮、身材魁梧的黑人金抱着M-60机枪。桑德森在给M-79榴弹枪上油。旁边,二排三班的奥尼尔军士对着话筒与人说话。嗓音沙哑、以地狱天使纹身的拉脾气躁狂,正在扔接三颗手榴弹。此刻罗德里古斯走进工事,拖着电线,给地雷接上引火装置。卫生员戈梅斯从药箱里拿药给夏威夷青年富生那双快要烂穿的脚敷药。
克里斯见过富生穿缴获的越共军装,背上越共武器的照片。他也听说过这位东方人收五美元军票(军队支付凭证),才肯如此打扮,让伙伴们拍上一张同笑容满面的敌兵合影的照片寄回家。看着卫生员给富生上药使他想到自己手上灼心痛的水泡,不少已感染化脓。他走出工事,想让卫生员给看看。
小黑人吃着饭抬头瞧见泰勒已停下来不挖工事了。今晚敌军要是发动进攻,这可是保命的地方。
“嗨,白小子。别停下来。洞可不会自己挖成的。”泰勒举起流血淌脓的手掌,示意去找卫生员。
“就这点小意思算你走运,泰勒。昨天我救了你的命,伙计。我杀了只吃屎的狗。”
哈罗德从沙袋上跳起来,抓住铁铲。“小个,你提醒我了,我得去拉屎。”黑人间再次展开激烈的舌战,克里斯又被遗忘。
“你这次该擦屁股了,伙计。”
“是的,小个。你借我衬衣我就擦。”
克里斯冒着汗,空气更加潮湿。他溜达着走向卫生员,耳朵捕捉着交谈的空档,以询问如何治自己的水泡。这是他入林子第一天再次感到羞耻。来越南当兵,军队哪样没有让他做好准备?全都想到了,他想。没有亲临其境在越南当兵的又怎么解释这一切?
真可惜。老兵们有闲便将每日的记忆从脑子里抹去,克里斯感到与他们格格不入,受到了侮辱。怪不得这里充满敌意,他想。但为何都冲着我呢?如果说我是新兵糊涂,那我有啥办法?谁都有某时某地另起炉灶的时候。难道他们不知道我已尽力而为?为何不助我一臂之力?难道看不出我在竭力帮助打赢这场战争?
克里斯站在全神贯注工作的卫生员身旁,被富生烂脚的恶臭逼得直往后缩,心想当兵的为何不向敌人泄怒,而互相纠缠不放。同二连二排别人一样,卫生员对克里斯的关注和想法冷漠得很。
“富,起因是脚趾缝的森林霉菌。我让你勤换袜子,多用脚粉。现在脚已烂透了。我得报告巴恩斯,让你休息。明天直升机来取水桶时你随机离开这里。”
富生挣扎着站起身子,擦着脚。“胡说,别告诉巴恩斯。那疯子会骂我是故意的。你知道,除非断手缺脚,否则他不会让谁离开战场。”
“你若不在近日内离开,脚就会烂掉。如果不请求救护直升机进来算你命大。如果连长发现他没有看好士兵,沃尔夫会吓得屁滚尿流。”
“真他妈走运,咱们排由连长带队而不是沃尔夫这混蛋。人事部的哥们告诉我,哈里斯也是步兵出身,并且是一步步升上去的。敢打赌那家伙体恤手下的兵。”
卫生员将油膏放回药箱。“好了,富,跟大伙一样,希望与胡扯两招同时进行,看哪一招管用。”
泰勒忘了自己感染的水泡,借了绑带包扎手,转身回去装沙袋。
连部。布雷德利·哈里斯上尉聚精会神地望着战术地形图,心想他已三进越南,该学会不去理会四部通话机嘈杂的声响。六四年他在特种部队当队长时要比这松快得多。现在得经常为近两百人烦恼。此外,萦绕心头的还要日益坚固的信念,即他的祖国将在这场消耗战中惨败,除非有人打碎阻碍作出正确战术决策的政治桎梏。
他端起杯子,大口喝着冷咖啡,目光扫过召来开会的三位排长。见鬼,从哪儿弄来这批孬种,他想。他那疲惫的目光滞留在马克·沃尔夫少尉身上。哈里斯暗暗打赌,这个有着甲壳虫眉毛、神情紧张的青年必定是其中最差的一个。他连指南针都看不懂,林子一旦茂密,他带的排就会迷路。营长曾多次不悦地催询连队的前进速度,而二连却正在寻找失踪的二排。
哈里斯想过撤换沃尔夫,将二排交巴恩斯带。实际上巴恩斯已在唱主角,但他意识到没有无休止的公文来往,上级部门绝不会允许他在战场上撤换军官。在关键时刻,巴恩斯自然会统领二排,因而他能容忍沃尔夫混下去,直至六个月期满被轮回到后方。
“先生们,下面讲一下战况。听清楚后重新标好地图。空中六号报告越军新派一连兵力跨过这条蓝线向我方移动。蓝线就是紧靠我连阵地下方的河。”
哈里斯停下来,在沃尔夫少尉的地图上指明河流的位置,这样少尉不至于忘记这一重要的情报。二排的防线工事面向河流。
“今夜我们可有机会好好教训他们。在他们溜进山林前狠狠地揍他们一顿,这样于大伙都有利。今夜三排和炮排守卫防线。”
“我要你们在这里埋伏,就在这儿。霍金斯少尉带人马埋伏在老橡胶种植园附近,封锁一切退路。沃尔夫少尉,你们埋伏在那座古庙遗址周围,我们来此之前在山脊上见过。我们黄昏开始行动。大约再过一小时,有问题吗?”
其他军官起身归队,只有沃尔夫还蹲在那里,焦虑地瞧着地图。哈里斯乜斜了他一眼,摇摇头。
“我问你还有问题吗,沃尔夫少尉?发什么愁呢?”
沃尔夫似乎吃了一惊,对会议结束感到突然。“嗯,没什么,二排没问题,长官。”他站起来,叠好塑胶面地图,离开了指挥所。
哈里斯望着汗水直淌的少尉离去的背影,踌躇片刻,然后要过话筒向营部报告。是啊,他想,二排有一个问题,少尉……那就是你。他记得在沃尔夫来到二连时审查过少尉第201号档案。
行啊,山姆大叔。他想,如让沃尔夫完成农用商业管理学位,而付出后备军官训练奖学金,你们会让不少士兵丧命的。
克里斯挖完被小黑人成为“小屎坑”式的工事,感到一阵解脱的喜悦。也可以轻松地远离挪揄和胡言乱语去享用丙种配给餐,不会有难堪、取笑或干涉。夕阳西照,他静坐在树荫下,咀嚼着离群独处的愉悦,心想在越南战场上有这样悠闲的时光十分难得。又一个不悦的失望。
战场上没有孤独者的天地,他边想边用挂在身份牌上的开罐刀费劲地撬着配给罐头。即使在私立学校学生宿舍强制性的集体生活中,克里斯也常常钻进图书馆去寻觅幽静和孤独,或独自冥想,超越体育、成绩、女朋友等俗念探索思想的天地。这些内心的漩涡最终引他来到越南,但来到这里却没有时间或机会思索动机和意义。克里斯摇摇头,对自己扛着书本和杂志上战场哑然失笑。
我是否想战争虽然残酷,但能很快结束,然后能头枕帆布背包,从容地遐想战争的功过呢?我是否以为在当尖兵时会有时间遐思绵绵,搜寻理解的新天地,而让别人去挖洞填沙袋?你寻求智慧,但现实却给你当头一棒,令你的思维迟钝麻木。
克里斯凝视着火鸡面包罐头中成团的肥油,脑海里浮现出他慈祥的奶奶的形象,一位知识渊博但对生活毫无所求的善良老人,她总是兴致勃勃地为他烹调节日火鸡晚餐。饭后,克里斯喜欢聊天,奶奶乐于安详倾听。她平静地接受了克里斯入伍来越参战的决定,而他父母却显露出惊愕和愤怒。儿子竟然要放弃前程灿烂的学业,与目不识丁的贱民为伍,试图到地球另一端投入一场毫无道理的战争。
奶奶理解他的心,他需要了解那些在书本中苦苦寻觅仍游移不定的东西。克里斯意识到他应抓紧这难得的空闲给奶奶写封信,但火鸡面包和亟需擦洗的步枪显然更为重要。再说,他宽慰自己,我怎能告诉她我在越南当尖兵的经历?倘若地狱是理性的绝境,那么越南就是。
丛林茂密,蔓藤缠绕。战士们东倒西歪艰难行走在几乎无法通行的树林里,搜索看不见的敌人,希望不要与敌人照面。这样的生活如何向人启齿?克里斯想,这就是理想的绝境。
让昏昏然的新兵当排头兵,而命令只限于走这走那,注意敌人,真令人费解。注意敌人?敌人长得啥样?他们肯定要比早上见到的腐臭尸体强得多。邦尼说什么来着?“易碎的动物”?让我当排头兵,就是敌人离我三米远,我也浑然不觉。
让我们精疲力尽,即使遭遇敌人也无力战斗,这又是为了什么?我父亲和祖父从未跟我说过要日出而起,成天弯腰背着足以压垮强骡的重负,挖工事,吞咽连蛆都不屑一顾的配给食品。
白天如此劳累,晚上又不得安宁,不是进行夜间埋伏就是三人一组去树林侦听,这些又有谁能理解?当兵的怎么受得了?而我怎样才能成为一名步兵?
自己顾自己,这点毫无疑义。你是新兵,谁也不理你。他们甚至不想知道我姓什么。道理就这么简单,我早已熟悉。新兵的命不值钱。他参战时间短,未树立自身的价值。这毫无道理。如果谁也不愿伸出援助之手,我又怎能蜕掉新兵这层皮?
他记起两个老兵在确信他能听见时说过的一段话,“如果你要在越南阵亡,最好头几个礼拜就完蛋,这样少遭罪。”
言之有理呵,克里斯想。迄今为止这是唯一合情合理的话。他在脑子里盘算着,想到他在越南几乎还要呆上整整一年。
即便我们永远也找不到那帮敌人,他思忖,我也很可能捱不到结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