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葵花秘闻录·陨星》(5)
三
1
白渝行的手放在琴弦上,半天没有动。
“殿下怎么又半天不弹了?”侍立一旁的祥云忍不住开口问道。
“热得慌。”
养年殿殿堂宽大,冬暖夏凉,何况此时虽然天色还明朗,但是已经到了晚间,便是街上也凉快了许多,更不用说殿里了。祥云心知白渝行这句话是有感而发,虽然平时这位太子殿下一向随和,于主从之别并不在意,可是现在他感慨的事情却是关系重大,祥云自觉身份低微,想劝慰两句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闻见院子里的知了一遍一遍地拍着肚子。
“呼。”白渝行长长吐了一口气,闭目静心,却感觉一口浊气分明还在胸口郁积着,并没有呼出体外,按在琴弦上的手指抖动了两下,始终没有真的拨动。“还是算了。”白渝行索性双手一撑琴案,从席上站起来。
“看来这琴是弹不成了,随我去院里散散步吧。”白渝行说得随便,其实他们主仆二人被困在这进院子里不得外出已经十余天,每每还没走到回廊,门外的士兵就会把铁戟一横,交叉封住院门,然后会进来一名缇卫的军官,好言把他们“劝”回去。白渝行贵为东陆胤朝太子,能够活动的地方不过一个偏殿和殿外的院子而已。
白渝行带着祥云在院里慢步走了一会,已经绕了院子一圈,祥云看了眼守在门口的两个缇卫士兵,把想说的话全都吞回肚子里,一张嘴,发现自己说的是“今天的晚饭怎么还没送来?”
“是啊,还没送来。”白渝行几乎是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讲的话,立在原地,抬头看了看天色,天上的红光已经渐渐暗淡,只有一抹云霞还挂在角落,清爽之中夹着些许热气的晚风吹得他更加心烦意乱。虽然眼见就要天黑,晚饭比平时送得晚了许多,白渝行却丝毫不在意,他还丝毫没有饿的感觉。从中午以后,他就在养年殿里没动过半步。虽然每日也是一般的看书作画,可是事事都不顺心,自从父亲病重之后,他就一直被困在这里。
想到这里,白渝行突然说道:“也不知道父皇身体如何了。”
“是啊,不知道饭做得如何了,要是还没送来,难道我们都饿死在这里么。”祥云故意提高了嗓门,看到守门的缇卫没做什么反应,才放低了声音,对白渝行说道:“殿下,你怎么能在这里说这些话!我们还是回屋吧。”这对主仆从来高下分得就不甚清楚,在这里多说一句话就多一些危险,祥云也就不顾身份的差别,拉着白渝行往偏殿里走。
“若是父皇还康健,又何至到此地步。”
祥云拖着白渝行进了偏殿,关上门,才放下心来,转身说道:“祥云情急之下不得已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白渝行呆呆看着前襟的褶皱,叹了口气:“算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反正这太子也不知还能做几天,有些话,不说出来总不舒服。”
“殿下不必过忧,辰月虽然势大,这东陆也总是白家的天下,宗室的长老们或许正在设法营救呢。”
“可是这都十多天了,别说宗室的人,除了两个树桩一样的缇卫和送饭的太监,半个人都没见到。若是……若是辰月还有什么企图,总也该派个人来谈一谈条件,这样不管不问,我怕……我怕……”白渝行转过身时,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祥云忙抱上去,轻抚他的后背,“……我怕死啊……”
“不会的不会的。”祥云也想不出什么别的词来安慰,环顾这空荡荡的偏殿,只觉得心里有团火在剧烈地燃烧,却被阴森的殿堂吸得一丝不剩。他是下人,若是主子遭遇什么不测,也很难不跟着被灭口。然而此刻,他想的更多的却是此刻的局面,术士监国,太子苟死,帝都的宗祠一党早已式微,还在苟延残喘的,大多是匍匐于辰月淫威之下的怕死鬼,若说有什么人能拼了性命来救太子,他自己也不相信。不过这话不能说给太子知道,于是他只好继续拍着白渝行的背,感觉他的心跳渐渐平复。白渝行,他的这位主人,平心而论是个随和的好人,不知道的人怎么也看不出皇子的架子来,又精通书画,放在一般官宦之家定然提亲的人要踏破家门槛,可是作为注定要继承皇朝霸业的太子,性子就过于柔弱了些。相反他那位庶出的三哥,平日在宫城之外胡混,成天结交的都是行伍之人,颇有开国之祖白胤的风范,据说和缇卫几位卫长走得也很近。
正胡思乱想间,白渝行已经止住了流泪,渐渐和祥云分开,说道:“给我打盆水来吧。”
祥云提了盆,开门进到院里,正要去井边打水,却看见院外站了一个弓了腰端着食盒的小太监,想是今天的晚饭终于送来了。不知道前几日送饭的太监今天出了什么事,许是病了吧,非但换了一个人,送到得也迟了许多。
“令牌。”守门的缇卫士兵问道。
“稍等一下。”小太监向自己的腰间探去,摸索了一阵,掏出来的却是一个比手掌还要大的纸鹤。
缇卫们明显呆了一下,右面的守卫先反应过来,伸手想要拔剑,左面的缇卫却似乎被纸鹤迷住了,没有任何反应。“唰!”剑出鞘了,直指太监而去。出剑的缇卫看见剑刃直直地飞过去,没有击中目标,随后感觉手腕一阵冰凉,接着天地交错旋转了两圈,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暗了下去。提着食盒的小太监挺立了身子,不复佝偻的形象,伸手在另一个守卫的额上轻轻一点,守卫直直向后倒下去,砸在墙上发出咚的一下沉闷的响声。
前一刻还是在门口站岗的缇卫,下一刻他的人头已经骨碌碌地滚到面前,祥云想要大声呼喊,一只手适时地堵住了他的嘴。祥云努力想要挣脱,可是深居宫里的他又如何扭过来人的力气。
“嘘——”扭住祥云的人抽出右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我们是来救你的。”
2
宫达注意到的时候,那个红点已经停下来没动有一阵子了。从周围的情形来看,往来的缇卫还在照例来回巡守着,没有丝毫改变。
“是哪个不小心的把自己的徽章掉在路上了,发下去的时候严令他们一定佩戴好的。真是会添乱。”宫达正想吩咐一个侍卫唤人去东宫将那枚落在地上的徽章捡起来,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往来巡逻的红点都没有经过那里,走到一半就停住了。宫达往下看了一层,脸色顿时变得煞白,那个点正停在西面的阵眼之上!宫达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大脑里,有人侵入了东宫,进了软禁白渝行的阵法内圈。“送饭的太监……”宫达很快想到了大阵之中唯一能够出入的人,看来他在中途被掉了包,而那些闯进皇宫的乱党显然不知道进出东宫的每个人都会携带一枚辰月制作的徽章,好让自己在这里监视一切,不慎将徽章掉落在了地上——幸好他们不知道。
“天罗!”宫达的牙齿紧紧咬在一起,不可抑止的恨意明显地表现在脸上。除了天罗,他不能想象还有什么旁的人能够在这样坚固的防御之下溜进去。召集了二十多个思玄,辛苦布置二十多日,能挡上万兵马的大阵,就被不知道几个老鼠一样的天罗轻松溜进去,让他怎能不恨。
“有人闯进了皇宫,发信号,让东宫的守卫集体警戒,不能放走一个人!”宫达拉开门对着侍卫说道,最后半句几乎是喊了出来。
一个紫色的信号在天启宫城的空中爆开。
3
“这是下午发现的尸体,昨晚还有人见过这三人,所以应该是今天早上死的。”院子的空地里放着一张草席,草席上躺着四具尸体,周围是身着铁甲打着火把的缇卫第四卫士兵,后排士兵的盾牌上,篱天剑的图案在随着火光跳动。
“第一具尸体从中间断为两半,第二具没有了右手和脑袋,第三个只有脖子上有一道伤,可惜……这伤稍微大了点,气管和血管都被切断了。这三个都是我们的线人,这一个小女孩的尸体被发现倒在离第二具尸体不远的地方,应该是目击者,死法是一剑穿心。基本情况就是这样。”宁奇向杨拓石解释道。
“今天白衍可有出过门?”
“据第十七队回报,早上有一顶轿子从偏门出去,但是相信白衍本人不在其中,在轿子回府之前,他还在家中接待了王御史,并亲自送出门外。”
“人和轿子分开,轿子故意推迟了回府的时间,好手段……”杨拓石翻看着地上的尸体,说道,“确实好手段,出手干净,一刀毙命,断口整齐。应该是三个人所为。”
“哦?”宁奇略有些吃惊,从尸体上看,下手的人必定是老手,可是即使久经战阵的他,也看不出是三个人分别下的手。
“先看这个小女孩,这是在第二具尸体旁发现的,刚才你也说了,大概是看到了杀人的过程被灭口的,所以杀她和杀第二个人的凶手应该是同一人。杀人者必是老手,这一刀绕开了肋骨,直捅心房,从深度判断,凶手应该拿一柄薄刃武器,长度大约是一尺。而这一具,……”杨拓石指向第一具尸体,“死者被从中间直接剖成两半,如果还是同一把凶器造成的伤害,那么这个凶手恐怕得上下绕死者一圈才行。所以,凶手拿的可能是斩马刀那样的长武器。可是这么整齐的伤口,若是有这样薄而且长的武器,在砍中颈椎的时候就应该折断了,何况……脊柱还完整地保留下来,没有被利器斩切的痕迹。能够做到这种效果的兵刃,我们知道的只有……”
“天罗丝!”宁奇脱口而出。
“没错,天罗丝。”
“是天罗干的……”
“嗯,再看第三具尸体,他的伤口只有一道,就在颈部。从深度来看,既不是薄刃刺入,也不是天罗丝造成的,更像这样挥刀而过。”杨拓石做了一个挥斩的动作。
“那么或许是第二个凶手挥刀杀死的?”
“不对,看这里。”杨拓石扒开了第三具尸体颈部的伤口,伤口里面也是直直的一线。“我们都是惯使兵器的,无论如何使力,都脱不出圆形的轨迹,所以我若是挥刀砍过去,伤口里面也应该是一道弧线。可是这样一个平直的伤口,就像是刀架在脖子上然后横着拉一道一样,试问一个惯用兵器的人怎么会这样使力。”
“那么……是新手做的?”
“新手造不成这样的伤口。”
“那……我倒猜不出了。”
“是秘术。”杨拓石起身,拿起侍卫递过的湿毛巾擦了擦沾血的手。
“秘术?”
“是的,只有秘术能够造成这样平整的伤口,浅浅一道就致人死命,可怕的准确度。”
“能一刀切断人手腕的近战高手,天罗丝还有秘术使用者,即使单个挑出来,也是很棘手的人物,一起出现却只为了杀三个最不起眼的探子……”宁奇低头沉吟。
“只是路过随手杀掉的吧。宁奇,有大事要发生了。”杨拓石突然微微一笑,似乎对自己的小心有些不屑,“应该说,大事已经发生了。吩咐下去,今晚都不要睡了,随时待命。”
正说话间,一束紫色的光芒在宫城的上空爆开了。
“来得真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