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葵】阮郎归丨崔然竣 × 崔杋圭
一万五千多个字。大概是这样。
阮郎归
Yeonjun 崔然竣
Beomgyu 崔杋圭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阮郎归·南园春半踏青时 欧阳修
崔然竣望着桌上一杯茶,茉莉花的气味随着热气扩散,然后降温、消散,直到冷却。天色是耀眼而澄澈的透明浅蓝,云层翻卷涌动,变化莫测,红日缀在上头简直只像个无关紧要的装饰。他不知道自己在此处坐了多久,管家遣人至少来过三次,说他不去没法开席,客人都在堂屋里等着。厨房的人跟在后头诺诺地应,说菜已经备好,盛在盘子里怕冷,闷在锅里又怕丢了卖相。他始终低垂着眼盯着脚尖,一队蚂蚁忙忙碌碌地赶过去,不晓得哪里才是目的地。白昼渐短,时辰并不很晚,但是夜幕极快地就要降临——这是秋天了,他悚然挺直脊背。今日不是个观星的好时间,但他无心顾及,猛然起身便往门外走去。肥胖的厨子提起围裙小跑着跟在后头,不忘对下人狠狠使上几个眼色,叫他们机灵点,一定要赶在主子到之前把宴席铺设妥当。
他到时,他的心腹三人将将落座。为首的是他的表亲崔秀彬,下首两人一左一右坐着的,是他的远房弟弟休宁凯,与休宁凯的好友姜太显。他无暇称赞菜色精美,拂开意欲斟酒却不慎触碰他肩膀的侍女,倾身向前,急道:
“今儿是什么日子?”
休宁凯说:“不是个吉日。”
他又说:“那头帖子下过了么?”
崔秀彬答他的话:“尚未。要什么时候宴客,在等你定夺。”
“这些日子我与凯少爷占算数日,最好是来年夏至之后……有个日子是此中最吉。”姜太显把筷子撂下参进话头。
崔然竣眉头紧锁:“不能再早?”
“要么,就是来年开春。开春时节宴客,虽有波折,但结果尚可。”
他的声音低下去,喃喃的,像耳语:“等不及了。”
休宁凯于是抬手施了一礼道:“冬天倒有一日可行,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是困兽之斗,要两败俱伤。”
姜太显替休宁凯把话补完,一时间席上一片静寂,无人言语,唯有侍者上前布菜添水时衣料簌簌的声响。良久,崔然竣勉力一笑,抬箸去夹他惯爱吃的菜。
“秀彬,”他以手掩口咀嚼完毕方才再讲,“去下帖子。”
“少主……这……”
“不能再等。”
他把酒杯高高举过头顶:“为了梅城。”
翌日一早休宁凯便等在书房门外,肩头落了些清晨新霜,远处看去更衬出他肤色白皙,眼眶深邃,异域血脉在他身上凿出天赐的美貌,却注定要把他带上与众不同的前路。他从怀里取出几根香草点了,袅袅的烟雾中他合眼静坐。
“十二月初六,天象凶,万物动,晨星陨,主神坠。”
休宁凯吹灭了荧荧跳动的火焰。
“那一日有大地震。寻常手段杀不死他,但这是天灾。他的命再硬,也躲不过天劫。”
“天劫,”崔然竣冷哼一声,听不出是轻蔑更甚,还是无奈更多,“他把梅城岛城搅得不得安宁,我原以为这世上没有他害怕的东西。”
休宁凯披上外袍,坐到桌边去啜他那杯凉好的茶。
“哥,”他轻声道,“谁也不曾料想会走到今日。”
“如今他犯下这样罪过,我同他,不,我们同他,再没往日情分好讲。”
“即使这种时候你也要端一副城主架子吗,然竣哥?”休宁凯的笑凝固在面颊上,很快便变回漠然的无谓,“你心里的话,从他走之后,我们便很少再听了。”
“是吗?”
崔然竣徐徐呼气,吹散茶杯中的最后一丝余温:“可我已经是城主,我也只能是城主。你们的昔日尚且还能在手中握紧,而我的,却早就无影无踪了。”
“他一定要死。这是千千万万梅城的子民大声疾呼的夙愿。”
姜太显亲自把去下帖子的崔秀彬送出城门,这会回身前来禀报。眼见二人间气氛尴尬古怪,他不好多留,讲过几句便匆匆拽着休宁凯告退。回程的马车上休宁凯终于松了口。
“我只觉得世事无常,”他说,“原本亲密无间的人,立时就要反目成仇。”
姜太显轻轻拍了拍他交叠的手背:“不是的。亲密无间的是他们,但是反目成仇的,是梅城和岛城的城主。”
休宁凯只撩起窗帘盯着街景看,姜太显瞅见他的眼角红红地泛起一片潮湿,知趣地坐到另一侧不再讲话。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会专程设下如此盛大的一场鸿门宴会,来等待与崔杋圭的久别重逢。
崔秀彬的信鸽飞到窗沿那天,崔然竣彻夜未眠,支着下巴在桌前枯坐一整晚,心里说不清道不明地翻起陈旧的酸涩。白日他收了消息却没见笔迹,信鸽脚上没有信筒,只有一只金色的脚环。他沉默地把鸟儿向空中一抛,扑棱棱飞走去的鸽子转瞬间隐匿身形,再找不见。他于是嘱咐下人收拾一盒点心,红漆鎏金的食盒提在手里沉甸甸地在掌心烙下痕迹。
“芳姑姑。”他敲了三下门,屋内有人,却并不来应。崔然竣立在门前小半个时辰,只等来内里一声苍老的叹息。
梅城人不留姓氏,只取名字。到了懂事的年纪便交由自己选,愿意随家姓便随家姓,不愿随的,不论是师姓也好,赐姓也罢,乐意姓什么便姓什么,也不是非有个姓不可。芳姑姑不是梅城人,来了梅城却执意要随梅城习俗。她来时瘦骨嶙峋,衣衫褴褛,往城主院的门前一跪,仿佛随意什么风吹草动就会要了她的命。她在门前跪下不到一刻钟,崔然竣的母亲亲自开门,问她“何所求?”
芳姑姑勉力跪直身子,声音微弱却字字铿锵。
“我求夫人救我儿一命。”
崔然竣那时才十三岁,身形挺拔,冷峻坚毅,偏生长了一副妩媚面孔,叫他看起来不像严松,倒像冬梅。他如这般跟在母亲身后已经七八年,幼时失怙,但梅城不可无主,他的年龄太小难当大任,于是空担着少主名头,一应大小事宜均由母亲做主,只待他长大成才,再还政于他。他自小便晓得自己任重道远,因此他虽还是少年,端的却是城主气派。
夫人不叫他插手,也不许他问,中间多少事端也全把他瞒住。只是把芳姑姑的孩子带回城主院的那日,特意唤了他来。
“你且分辨清楚,”夫人坐在主位,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孩子被拉进来,众目睽睽之下竟无一丝畏惧,反倒昂着头,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杵在屋内任由他人打量,“这是不是你的儿子?”
芳姑姑扑到男孩面前,握住肩膀端详良久,强忍辛酸,揽着他肩膀行下大礼。
“谢夫人恩典。”
后来崔然竣才知道,芳姑姑的祖母与夫人的外祖母是妯娌,虽然之后芳姑姑那一支迁居岛城,联系便淡下来,两家之间却总还算有些牵扯不清的血缘。芳姑姑嫁入岛城城主院后亲眼见着岛城城主残忍暴虐的种种劣迹,暗地里又要受他数房妻妾的折辱凌虐,实在不堪忍受,这才带着自己的孩子仓皇出逃。却不想岛城城主派人一路追杀,芳姑姑若稍晚一步来到梅城城主院,大约便要丢了性命。她的儿子在梅城境内被歹人劫走,若他不是男孩,恐怕早就殒命。岛城同梅城是不同的,男子的命就是要比女子金贵。这些年来岛城零星也有逃难到来的百姓,夫人都叫他们与梅城人过一样日子,也全都收到梅城民众中来。崔然竣因此并不觉有什么意外,只芳姑姑身份实在敏感,他便要来与母亲商议如何处置。
夫人只轻描淡写地大略同他讲了些往事,后来便把芳姑姑母子叫到跟前。
“你若愿意,我也可替你寻个去处,”夫人把茶杯顿在桌上,沉闷地磕出一声响,“只是你这小儿你不可再亲自教养,否则恐怕后患无穷。”
“我本做惯伶仃人物,不必再寻依靠。只是我儿……”
“你当岛城城主是傻子么?他本就子嗣稀薄,膝下少有男丁,岛城又自古高看男子而轻视女子,他日一旦知晓此子身在此处,难道不会引起梅城动乱?”
芳姑姑沉默不语。夫人稍稍降下提高的声调。
“对外我只称他已身死,如此你们也可放心留在城主院中。你们二人若流落民间,料想却也难得安宁。你这孩子叫做什么名字?”
“杋圭。”
“那么他从此就跟着然竣姓崔,我视他与我儿无异。而你,就视作远处投奔我来的远房表妹,往后就做他的姑姑。”
几人一时无话。芳姑姑垂了几滴苦涩的清泪,狠一狠心,手中用力搡了崔杋圭后背一把:“去,见过母亲。”
夫人受礼却不开口,悠然啜饮几口杯中残茶,才又说道:“……他的年纪也要减些,就当是然竣周岁后才有的孩子吧。城主彼时尚未患病,这样才能不留破绽。”
崔然竣把崔杋圭领进自己院子。崔杋圭盯着院中一株梅树出神,踟蹰不前,不愿挪步。崔然竣见状停下来同他讲道:“你若喜欢,去回母亲也找一颗来种给你。这树是我出生那日母亲植下,你如今多大岁数,中意什么树,去找来种在门前也就是了。”
崔杋圭说:“果然觉得这树同少主一般器宇不凡,此中竟有这样渊源。”
稍一会儿又回道:“只是觉得梅树昳丽,不是要与少主争出高下,不必劳烦夫人。”
他说话总带着点岛城口音,崔然竣告诫他如若想要公开露面,决不可露出一丝破绽。于是把他拘在书房里生生规训七日,崔杋圭就学得一口漂亮的梅城话,连芳姑姑都听不出他还带有什么乡音。崔然竣觉出他的聪慧敏锐,于是先生上课时也爱把崔杋圭捎在身边。一时间两人亲密无间,起居行止常在一处,竟然真像亲兄弟了。崔杋圭一直被秘密养在城主院里,不曾出露真容。是外头混进来岛城的奸细,窥见崔然竣手把手在校场教从未见过的年轻公子练剑,这才走漏了风声。外界一时流言纷纷,各样故事传说在民间传得神乎其神。另有些揣测崔然竣不过是个靶子,是夫人对外臣势力的掣肘,最终要扶上城主位的大概是这位藏得甚好,十数年后才让人知晓的小公子崔杋圭。这些话崔然竣听过便罢了,不往心中去,也不爱讲与旁人听。毕竟在他心里,如若梅城平安无忧,繁荣昌盛,谁做城主又有何干系呢?
崔杋圭到此地不久,转过年去,便要过生日。梅城人崇尚简朴,什么节日也不会大操大办。崔然竣想他常常站在一旁看自己练剑,嘴上不认,目光里写满的都是钦羡。崔然竣问:“从前练过?”
他摇头:“不曾。”
崔然竣收了剑锋,寒芒一闪,长剑回鞘:“想学?”
“我小时听说,习武一事须得打小开始,越早越好。我这时再来,大约不太来得及。”
“是来不及,”崔然竣诚实地点头,从他手上接过帕子拭干额上薄汗,笑道:“不过你也不求争什么天下第一,能自保便也罢了。”
“那么然竣哥是能争个天下第一了?”
崔然竣用力揉揉他的脑袋,闹得他偏头去躲,越躲崔然竣越来兴趣,索性任由他胡乱作弄一气,弄乱他仔细梳好的头发。
“天下第一当不起,”手按剑柄,崔然竣凝神,一息吞吐间斩落一枝梅花,上有三朵怒放红梅,艳丽至极,“但在梅城,我便是第一。”
话毕便把梅花插进崔杋圭的发髻,他本就生得美丽,这时便显出我见犹怜的风韵。
“这么漂亮,”崔然竣轻声感叹,“改日我替你寻个师父来。”
“然竣哥既然是梅城第一,何须再去寻旁人。”崔杋圭的眼睛亮亮的闪着光,伸手去碰他剑柄上坠的穗。那穗子挽了个花结,上边系着一粒光润的玉珠,是崔杋圭拜他当长兄时当礼送他的,说是虽然料子不甚昂贵,却是他亲手雕琢,再打磨出的,全天下只这一粒,再无其他。崔然竣把戴的扳指取下来回他的礼,他学崔然竣套在拇指上有点松,手一垂下便虚虚地掉落,于是自个儿打了根络子,系在颈子上片刻不离身。
崔然竣告诉他,那扳指是他射箭时候拉弓用的。练得多了拇指便长出茧子,大约是他的拇指比他粗些的缘由。他是梅城未来的城主,他什么都得会,而他也什么都做得好。他有时羡慕崔杋圭的自由自在,若不喜欢的,也没人会逼他去学。闲下来还有空转到街市里去,给崔然竣带回来些零碎的小玩意。
“然竣哥,你也教我练剑吧。”
崔然竣不疑有他,亲族里几个将来定要当他股肱重臣的晚辈身上的功夫,也是他亲自教会。只是崔杋圭没有底子,他心里有些打鼓。他的教法从来狠厉残忍,痛是痛些,成果却是卓著的。崔杋圭除开从岛城逃亡的时间,自小便没过过什么苦日子,比起怀疑他吃不吃得了苦,崔然竣更不忍他受这种罪。
“然竣哥,你也教我练剑好不好?”
“你还太小,就先以这梅枝作剑。待你学有所成,我一定亲自打一柄世上最好的剑送给你。”
他便从梅树上寻了一根枝条,通体顺直不生旁杈,尾端粗,顶头细,一株树上也不见多,只得一二。折下来递到他手上,教了几个绚丽招式,崔杋圭闪转腾挪间隐隐看出些剑舞的架势。芳姑姑从前在岛城就以善舞闻名,崔然竣不疑有他,只当是耳濡目染。临别时他把梅枝要回,说这样好的枝条可不能时时找见,他替崔杋圭收着好些。
末了又带些威胁,让他一早起来跟着锻炼,什么事情都要从基本功做起。
崔杋圭答应下来,后来也真的每日天一亮就站到他房门口来等。崔然竣同夫人私下叙话时照实讲了,夫人叹口气,用盖子拨开茶碗里漂浮的叶。
“他要留在岛城,兴许未来就会是你最棘手的敌人。”
崔然竣替夫人剥了些核桃放在盘内:“所幸他现在是在梅城。”
夫人摆手:“倒也罢了。”
梅枝留在崔然竣手上,思来想去不知什么礼物合适,便把教他剑法的师父找回城主院来。师父常年在外云游,恰好走回梅城,乐得顺手帮这徒弟一个忙。师父依照梅枝形状,把一根木头枝条雕出柄剑,两侧用极好的砂轮磨出刃,再折一根枝条来打成剑鞘。活一做完,人就悄然消失,不知又到哪里去了。崔然竣找出他从师父手中收到佩剑时盛剑的匣子,换上崭新的绒布衬里,把这把木剑放将进去。崔杋圭生日那天,众人饭毕各自回屋,他把人叫到房里,献宝似的把匣子举给他看。
崔杋圭揭了盖子,手指抚在剑上流连忘返。
“拿去吧,木剑轻便,虽开了刃,却不锋利,也不至受伤太重。”
隔天崔杋圭难得日上三竿时仍未起床,崔然竣招来他房里的下人问过缘由,便免了他的罚。
“少爷昨夜在房内舞了一晚剑,任怎么劝都不愿就寝,鸡叫了三遍才睡去呢。不舍得很!少主这会要是去看,大约少爷怀中还抱着那把木剑。”
崔然竣背手站在他睡房门前,低头沉吟过,便回身离去。
“让他睡吧。他要问起,别说我来过。”
下邸着信使来报,说是时间合适,不日各家的公子女君便要动身前往城主院来伴读。惯常是每三年来一次,一次住一年。这些公子女君在城主院学习各类技能,诗书礼仪、骑射乐舞,必要能够精通。一年期满后又返回下邸,跟随自己的主家修习人臣之术。这一代梅城的公子女君年龄差得大,与崔然竣年岁相仿的几乎没有。崔然竣小时来的几批公子女君已到了年纪,不是回下邸接任父辈官职,便是被派往梅城各地做领官。今年来的,几番盘算下来,竟只剩下三个人。这三人中年纪最大的崔秀彬因着出海游学未归,回程恰好遇着海上生出大风暴延误了行程,须得多花二月时辰才能抵达,按时到来的只有休宁一支最小的男孩共着姜家的长子。崔然竣亲到城主院门处接了,送行众人匆匆散走之后,三人才卸下素来保持的端庄面具,嘻嘻哈哈混做一处打闹着进了内院。
崔然竣到底是稳重些,问候过下邸境况就要关照弟弟学艺如何。休宁凯笑道:“然竣哥,我与他都修占算之学,这一回来,你可不能再强我们与你比试了!”
姜太显义正言辞:“吟诗作对也不行,我志不在此,当然技不如人。”
崔然竣有些讪讪:“倒像我何时要挟你们似的……”
然而他心里却如明镜一般,这两人嘴上推辞,似是不擅此道,实则绝非才疏学浅之辈。只是他二人更通占算,日日醉心天地星辰,不爱旁的倒也无可厚非。他正欲提起崔杋圭入城主院之事,远远才听得一阵银铃般笑声,下一刻人就冒冒失失撞进他怀里。
“然竣哥!今日你怎么不来与我用早膳!”
崔杋圭站定了,抱着崔然竣胳膊摇晃几下,这才定睛看见他身边站的来客:“原来是在外头寻了新人,这可算不算得乐不思蜀?”
休宁凯与姜太显心中惊愕,面上不动声色,瞬息间交换的数个眼神却波涛汹涌。这话说得算是冒犯,即使他身为城主院的次子,说到底也比不得下邸公子,充其量只算做个少爷身份。他崔然竣再以礼待人不论资排辈,也不能纵出这样无法无天的戏谑。他推开崔杋圭挽着他的手,厉喝道:“站好!白日晚起不论,才出院门就冲撞贵客,你成何体统!”
也顾不得崔杋圭小狗一样哀怜惊惶的目光,他又斥道:“还不与姜公子与休宁公子见礼!”
姜太显见状,上前来把他往后拉了两步,劝了两句以图息事宁人。休宁凯极有眼色,这边先与崔杋圭搭上话。
“在下休宁凯。这位公子我瞧着眼生……”
崔杋圭咬唇,举手回礼,宽宽的袖子顺着小臂滑落,一截白皙的腕子露在外面,流畅的肌肉线条隐隐起伏,没入衣袍深处。
“崔杋圭。方才……是我失礼。”
姜太显笑着递上自己的名帖:“无妨无妨,这有何失礼之处。在下姜太显,平生最爱人有真性情。不过然竣哥,数年不见,脾气可是见长不少。”
崔然竣伸手去揽崔杋圭的腰,感觉到他往右侧闪开些,是要躲,手上索性用了点力,在他脊柱正中抚了几次。
“见笑了,”崔杋圭跟着他的力道乖乖被拉到二人面前站好,他收回手,这才正式介绍,“这是我的幼弟,从前体弱,故而不曾露面。这些年身体健壮些,才放他四处走动。因着此故,是要娇纵他几分,才成了今天这个性子……杋圭,这是下邸两位公子,遵祖制到城主院伴读,要与我们同吃同住一年才走。”
话毕附耳到崔杋圭身侧轻声道:“你先回去,我与他们有要事要议。今日入夜我再来寻你。”
等人走远,崔然竣才叹了口气。
“也不知他今日模样,究竟是好是坏。”
“世间之事本就复杂,好也是坏,坏也是好,时移世易,世人从来无力回天。”
“不说这些,”崔然竣望向远处一朵厚重雨云,“待秀彬回来,我再一并讲与你们吧。”
休宁凯便不提这个事头。三人并肩向夫人房中请安去了。
虽说崔杋圭平日学艺也刻苦,从休宁凯和姜太显到城主院之后,他练武又更勤勉些。崔然竣吩咐的事情做完,他总要缠着再多问上几句。问题琐碎,有的疑惑在崔然竣听来简直是异想天开。愿学总归是件好事,更何况崔杋圭是半路出家,即使有的事情昨日将将才讲过一次,今日再问,他也乐意再多说几遍。一来一去每个早上总要在崔杋圭院里耽误些时辰,短时一两刻钟,长起来两个时辰也有。怕休宁凯和姜太显等待朝议太久,崔然竣索性改了制度,让他们待他遣人去喊,再到他院里来。梅城城主只他一个后代,不必再从朝议制度中挑选少主,崔杋圭当然也不用参加。所以规定严格遵守与否便不再重要了。
他在崔杋圭处用完早膳,问的问题也都详尽地讲过,招手叫来贴身的小厮让去传话。崔杋圭这回不轻易让他走开,追着问他要到哪里去。
“要议政事,你不必跟。”
“为何你去得,我却去不得?”
崔杋圭已经长得同崔然竣一般高了,平平直视他眼睛时,崔然竣第一次感到一种无言的压迫,闷闷地按在他胸口,叫他喘不上气。他自然深知梅城表面无波无澜,内里暗潮汹涌,各方势力几度纠缠,相互对峙,互不相让。权与利的争斗,刀光剑影也有,兵不血刃也有,任哪一种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残酷。崔杋圭生来就怀着一股游戏人间的洒脱,他不想,也不愿他好不容易逃出岛城的权谋深渊,却又无端端被搅进梅城的明争暗斗里来。平日他有意在这些事上疏远他,不许崔杋圭议政,也不让先生传授他筹谋之术,更不允他接近城主院的政治枢纽。崔杋圭有时闹了脾气非要问出原因,他只用你年龄太小搪塞。可现如今崔杋圭长大成人,是断不能再敷衍了。
“若有一日,你我非要争出输赢,你当如何?”
崔杋圭困惑地皱了皱眉,手按在剑柄上微微发颤:“要争什么?”
“权、利,还有旁的数不清道不明的种种……”
崔杋圭放松下来:“我竟不知世上还有旁的什么能比你要宝贵。真有那日,我定然拱手相让。”
崔然竣只得苦笑:“许是你尚未遇见……罢了,你好生歇着,我这便去了。”
到头来也没答他究竟为何不许他跟着。不过少说一句你年纪尚轻,崔杋圭想着,这就是把自己当成大人了。
休宁凯和姜太显早已在书房内候着。今日早到,原不是为别的,是崔秀彬快马加鞭,一路风雨兼程,竟比预计抵达的日子早出近半月赶来。崔然竣又惊又喜,顾不得二人还在一旁问候,大踏步上前,用力把人揽进怀里。
“这许多日子,竟是比我还要高了!”声音里也净是喜悦,他好生上下端详崔秀彬,又亲自伸手顺着他的肩膀捏到小臂,这才舍得放人坐下。眼见崔秀彬眼下青黑,形容憔悴,不等他问,姜太显举着个杯子吹了口气,悠悠道:“秀彬哥昨儿夤夜到了城关,一夜未睡,早早来了城主院,怎么说都要先与你见过才愿去歇息呢。”
他问:“他的地方给他收拾好没有?”
“回少主的话,”休宁凯故意拿腔拿调地激他,是打趣他不能早到,让崔秀彬在此苦等,“打他进了城关我就给城主院递了消息,这会儿怕是比您的院子还叫人流连忘返呢!”
崔然竣不曾向他二人说起平日耽搁的缘由,原是想着不叫他们互相猜疑,最后生出嫌隙,又加之他们几个是这一辈里与他最为志同道合的人,将来必定是要留在城主院助他一臂之力的,他并不想他们与崔杋圭还不熟悉,就平白先有什么看法。此刻只先道谢,事情轻飘飘一笔带过。
“秀彬先回房休息,晚上咱们一道吃饭,那时再叙呢?”
又道:“你上回来,最喜欢的那个厨子王贵,我还替你留着。叫他做了你爱吃的菜来。”
“城主院的人可不是少主说留就能留的,王贵外头好大一座酒楼,留在此处倒是日日亏钱了。”
“净会挑唆!”崔然竣笑着捶了姜太显胸口,“不过他的话却不错。这城主院上下都念着你呢,王贵是听说你要回来,早两个月自己上门的。说是你刚一回梅城定然要水土不服,吃他的菜能让你不害病!”
“往后要是想他,着人出去寻也就是了,”休宁凯道,“不然王贵一身宴席工夫,留在城主院替你下阳春面么!”
“不过,”姜太显收起戏谑神情,突然认真起来,“傍晚设宴,就咱们几个么?”
“母亲那边,遣人知会一句回来了便罢。母亲近两年身子乏了不爱热闹,请了也难见她来。”崔然竣没能会他的意,以为他怕不先见过夫人难免不合礼数。
“是那位小公子……”
崔然竣愣了愣:“他么……”
“哪位小公子?”
崔秀彬终于说话,却把他问得没了主意。
“说来话长……正巧我也不曾细说与他二人,就等你回来一同讲呢。你若要听,便去沏我的好茶来。”
他把崔杋圭的身世细细讲过,日头升高,太阳毒辣得紧。休宁凯先脱了最外头一件,不知从哪里寻摸了把扇子来,呼啦呼啦地摇。
崔秀彬眉头紧锁,忽而道:“我知你在城主院孤身一人定然寂寞,他来陪你,也是好事。只一件事我必要与你讲清。”
崔然竣心中一紧,胃里一阵阵痉挛收缩,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什么?”
“再如何说,他毕竟还是岛城血脉……将来未必不会成为隐患。”
“将来……那便将来再说吧,”崔然竣脱了力,重重靠倒在软椅中间,“人心都是肉长的,任凭他如何铁石心肠,也有捂热的一天。”
崔秀彬笑了笑,不再答话,少顷见了礼说要休息,二人顺势也一并退走,独留崔然竣一个坐在书房中,久久无法回神。
宴毕次日,崔杋圭同崔然竣说与姜太显最合得来,说他讲话有趣,又不失规矩,是他的本事。
这天崔杋圭和姜太显约好一道上街市,听说街市来了个外邦人,卖的东西都是新奇玩意。他思来想去觉得城主院的人都正经无聊得紧,竟没一个能邀约的。思忖半日,碰巧遇见朝议散了的姜太显,索性把人拦下来问“要不要到街市去”。
先是有些惊讶,随后笑着应下。说好是隔日朝议散后,姜太显一出门便见到崔杋圭等在崔然竣院外。
“原本想着若是你同然竣哥一道出来,便邀他一起去了。这么些年,也没见他到外头玩过几次。”
“城主责任深切,他走不开也在所难免。”
“那也不能光做城主呀,这样人生,未免无趣。”
“纵然如此,这几日他与秀彬哥似有要事相商,怕也不得闲。”
“什么要事?”
“这我就不知了。我与凯少爷只一心修习占算之学,如遇政事要务帮不上什么大忙。秀彬哥文武双全,有他在身边,然竣哥也能轻松些。”
崔杋圭没了声响,步子不停,却有些恹恹。
路过一条幽径时,他才问姜太显:“这条路是通往何处?我从未走过,然竣哥也不许我去。”
姜太显闻言耸了耸肩:“是城主院书房。连我与凯少爷都甚少前往,更遑论旁人。”他本是无心之辞,察觉到崔杋圭情绪急转直下,猛然醒悟过来:“将来城主院祭祖大典你也要去的,我和凯少爷成年之后才第一次进那地方。幽深恐怖得很,没甚可看。”
崔杋圭随口应了几句,急急地把话题岔开。
心里却如数九寒冬一样骤然冷落下去。
休宁凯比自己还小上半岁,何来什么成不成年的说头。
他会问及,无非因为崔秀彬常常孤身前来此地。姜太显倒也只说实话,他到城主院十数年,除了崔然竣,甚少见人在此往来。
自嘲一样笑过。原来梅城也不像他在岛城时候听到的传言,说什么人人平等,天下大同,说什么安宁盛世,人间喜乐,到头来,不也仍是岛城那套。亲族人,远外姓,面上一团和气,实则污秽不堪。
他算什么东西,他也姓崔。可也没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他纵然有千百个不愿,也不敢不愿。
芳姑姑,他的亲生母亲,行礼时在他耳边半是警告半是哀求地,最后一次用母亲的身份叮嘱他:
“机灵些,孩子,好死不如赖活着。”
崔然竣待他好,他知道。他原先战战兢兢,怕他只是表面功夫,稍不如意就会立刻取他性命。因此崔然竣问他可曾习武,他说不曾,日日练剑时都只能强作愚钝。可人若是造假,日子久了一定要露出破绽。崔然竣没有,反倒是他,一头栽入崔然竣强势又温柔的保护中去。午夜梦回时他时常惊醒,怕他中了崔然竣的计,是一脚踏入他精心织造的陷阱。可他一路走到今日又有什么时候受过旁人的宠爱,纵着他由着他,任他心中藏满怨怼,再如何有心让城主院如何天翻地覆,也不曾责罚过。他于是更加有恃无恐,报复一样接连闯下滔天大祸。
出的大事都是崔然竣替他认的错。
他躲在柱子后面,见夫人用三指粗的长棍一下下抽在崔然竣的背脊上,狰狞可怖的血痕骤然显现。夫人每抽一棍,便要问他一句“你可知错”,那声音凄厉尖锐,冲进他的耳朵里叫他头晕目眩。
最后一棍抽完,夫人锐利的目光扫到他的藏身之处。他骤然醒觉,是谁犯错,是谁有过,夫人心中心知肚明。她知道他匿在此处却不揭穿,就是要他亲眼看着,他是怎样消耗崔然竣对他的宠爱与包容。知错了吗!知错了吗!字字句句锥心入骨,不是在拷问崔然竣,是在鞭笞他崔杋圭的人性。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口中喃喃我知错了,夫人,我知错了。耄耋之年的老妇丢下棍子,捡起她沉重的黄花梨木拐杖慢慢踱出门外。
终归是母子连心。夫人责打发现他踪迹的岛城奸细时是用拐杖。杖顶镶金的雕饰是整铸青铜,动辄就要打断骨头。
她不舍得。可她要崔杋圭认错。她要崔杋圭日日夜夜受他良心的折磨。
他擦干眼泪,翻窗出去,再装成急匆匆闯进门来,把崔然竣背回房中去。
他从此摇身一变,克己复礼,知足常乐,变成城主院的另一个崔然竣。
崔然竣对谁都好,可他以为这种娇纵是他独一份,断然不能有旁人分了去。直到城主院来了新的年轻男子,他远远看着崔然竣同他们说笑,胸中升起的怒火灼灼烧过了,灰烬棉絮一样坠在腔子里,沉沉地发痛。那是他第一次在崔然竣脸上看到这样真切的开怀大笑,也是他头一回被崔然竣疾言厉色地呵斥。虽然他立刻就来安抚,只有惹崔杋圭生气的时候崔然竣会轻轻地摸他的脊柱,一碰他就全身上下软了力道,刺猬一样团在一起也要松懈。他心里还是记下一笔,比起嫉妒他更怕崔然竣的好是伪装,否则为什么在他面前他从不这样笑呢?
他还记得前个月长明节,崔然竣一早起来就与他们三人出了门,只叫人来他房里递话,说夜里兴许回来得晚,不叫他等。他偏要,赌气一样倚在门口一整日,粒米未进,滴水未喝,只入了夜回屋一次,去点灯笼。那灯笼真沉,四处飘摇的烛火烫得他小腿生疼。只有城主院的灯笼会画梅花纹样,他这灯笼是崔然竣做来给他,这朵梅花也是崔然竣亲自画上。他盯着梅花,连每一处笔迹的走势都暗自描摹过。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崔然竣步履匆匆地走过来,低着头并未察觉他就在门外。
正要敲门,崔杋圭出声叫他,反叫他吓了一跳。
“……我见屋内没有灯光,原以为你睡下了。这样正好,长明节还未过去,幸好赶上。”
他自然而然地接过他手里提的灯笼,熟稔自然地往院内走。
“长明节,我们梅城的传统是要挂长明灯。要找最好最高的一棵树,挂在最长最粗的枝头,以求来年健康平安,万事顺遂。按惯例,城主崩,天下尽孝,不得长明。而今戴孝时节已毕……我便来把灯挂上。”
岛城的长明节是放长明灯,一盏盏灯放在水中漂流而下,惶惶然让人觉出种时过境迁的悲凉。崔杋圭不爱过长明节,来了梅城又从未过过,以为长明节是只有岛城才有的传统。这下子觉出点新奇,亦步亦趋跟在崔然竣后头,要看他挂灯。
崔然竣走近了,空出来的那只手摸了摸树干。
“你说你也要梅树,便找人寻了棵与你年纪一般大的树来……今时今日,竟比我院内那棵长得还要高了。”
他屏息凝神,纵身一跃,先上房檐,脚尖轻点青瓦,再折身,跳到树顶上,身形微微晃动,立刻便稳住。
崔然竣从提竿上取下灯笼,怀里掏出新的一根蜡烛换上,再把灯挂上树梢。
“今日挂灯,顺遂安定。”
崔秀彬与姜太显休宁凯不知什么时候跟进院子。崔秀彬提了两盏灯笼,递到崔杋圭手上一盏,自己的用了力气向上抛去。崔然竣在树枝上急行两步,探身接过。
崔秀彬说:“今日挂灯,海晏河清。”
崔然竣便朗声念道:“今日挂灯,海晏河清!”
姜太显跟在后头,把灯也向上一掷:“今日挂灯,万物常宁!”
“今日挂灯,万物常宁!”
休宁凯望了望崔杋圭,率先走上去:“今日挂灯,天下太平。”
“今日挂灯,天下太平!”
崔然竣站在树枝上,高高地俯瞰下来。他的眼光中简直带着一种超脱物外的悲悯。他说:“杋圭,到你了。”
崔杋圭一扬手,灯笼飘飘悠悠打了个弯,准准落在崔然竣手心。
“今日挂灯——”他拖长了声音,似是尚未拿定主意。
“今日挂灯,”崔杋圭道,“多行乐,远别离,长聚首,不生异。”
崔秀彬淡淡看他一眼:“求得太多,怕担不起。”
“哎,”崔然竣摆手止住他的话,忽而大笑起来,“有所求总好过无所愿。那便听好——”
“今日挂灯,多行乐,远别离,长聚首,不生异!”
他与崔然竣,愿长聚首,永不别离。
而崔然竣转身便离他而去。
次日外头早早擂鼓吹号,他把侍女叫进来问:“什么声音?”
侍女奇道:“城主不曾讲给少爷听吗?”
“城主?”
“就是咱们少主,今儿继任城主位,这会儿外头正行大典呢。”
“可他……”
“原以为少爷知道呢。咱们梅城的规矩,老城主身死,为表哀悼,新城主一年之后方可继位。有了新城主才过长明节。昨天城主和公子们到少爷院里挂灯,少爷也挂了,我想着少爷是知晓的……”
他坐在床边,透过半开的窗户怔怔地望着树梢挂着的四个灯笼。烛火已熄,灯笼上的梅花纹样随着风动上下起伏,滔滔的,在这盛夏时节,竟让他恍惚间见着了冬日梅花遍处开过,火红一片的盛景。
“取掉吧。”
“……什么?”
“我说,灯,树上的灯,取掉吧。”
“少爷,这灯是要挂足七日的,不然心不诚……”
他径自站起来,走出房门,全然不顾身后侍女一迭声的呼唤。
崔杋圭只一下便跃上树梢。他虽只经手片刻,却也记得崔秀彬递给他的灯笼。那是他画的灯,崔然竣挂了从他手中拿去的自个儿画的灯挂上,他便挂了自己画的灯。想必挂灯必要挂自己画的,现下他也无心琢磨其中道理。他愣了愣神,一阵微风拂来,他把灯笼递到风中,看它飘飞远走。
他跟着灯笼的方向,三两下便无了影踪。
崔然竣才走到城主院门卸下冠冕,崔杋圭院里的人火急火燎地闯到他跟前来。
“少爷,少爷闯进城主院书房去了!”
崔秀彬喝道:“着急忙慌的如何说清楚!现下他人在何处?”
“少爷从书房出来便……便越过西院墙,城主院的人跟不上他,已是,已是不见人影了……”
崔然竣叹道:“……他还是知道了。”
休宁凯问:“这下却要如何是好?不若我与秀彬哥即刻前去追赶,兴许也还来得及……”
“追不上的。”
崔然竣随手把冠冕交给身后站着的姜太显,抬头去望晴朗湛蓝的一片天。
“他当他能瞒天过海,却压根骗不住我。”
他回过身来,苦涩一笑。
“他的武艺身手,皆在你我之上。我平日不讲,是想他免受烦扰。”
“城主院书房你们都去过。他的身世我也讲过。如今怕是难以转圜了。”
城主院书房名为书房,实是灵堂,供奉梅城城主院所有先祖。五十年前梅城城主无故发兵侵略岛城,崔然竣的爷爷极力阻拦却未能成功。岛城素来不善军事,死伤惨重,几乎灭国。梅城城主行事荒谬残暴,崔然竣的爷爷为保万民平安,不得已联合岛城,里应外合,亲手杀死梅城城主。当时的梅城城主便是他的大哥。他继位后力主仁政,平定边乱,还与岛城城主立下盟约,互不侵犯。数年后他自觉叛国,愧对先祖,竟自戕赎罪,只独独剩下崔然竣的父亲一个子嗣接任城主。
崔然竣的父亲目睹父辈兄弟相残,又见战事残忍暴戾,忧思成疾,早早离世。城主位几经辗转,最后传到崔然竣手中。
世事变迁,谁曾料到这一次凶暴不吝的变成崔杋圭的父亲。崔然竣怕他重蹈覆辙,遂下令禁止他出入城主院书房,意在使他远离旧事,不要再被吞进争端。
却是白费苦工。
三月之后,岛城内应传来消息。
岛城城主流落在外的幼子归来,弑父夺权,亲临主位。继位当日,即向梅城宣战。
崔然竣派去议和的说客使节尽数被杀,无一人生还。岛城的军队日渐靠近,每到梅城一地,便以血洗之势屠杀。崔然竣不愿接战,战争只会招致更多的无辜牺牲。况且崔杋圭来势汹汹,又岂是轻易能够阻拦。那头使节来时态度强硬,说城主有言,止战之法当为梅城城主诚心伏诛。
他什么都不要,只要崔然竣的命。
四人合议数日,不胜悲戚。唯有杀死崔杋圭一条道路方可阻止他继续作乱。而他武艺高强,心机深重,没有对手,故而无法诱骗拘押。他又摆明软硬不吃,所以不能求和。为今之计只能设下鸿门宴会,他若赴宴,便是亲手把自己送进死局。岛城少主与崔然竣从来交好,崔杋圭若身死,也不会招致岛城内乱。
探子日夜来报,都是崔杋圭在梅城大开杀戒,见人稍有不顺他心之处,便一斩了之。
寻常套路在崔杋圭面前都显拙劣。崔然竣思来想去,拍板决定自己亲自动手。若要下毒,便与他共饮食,若要刺杀,便由他自己动手。
崔秀彬劝他不必意气用事,梅城不可无主。
他笑了笑,淡淡的,答案同他数年前听言官进言时毫无二致。
“能者接任,”他提笔写遗书,“如若梅城平安无忧,繁荣昌盛,谁做城主又有何干系呢?”
姜太显与休宁凯占算数日,得了个吉日,却都要翻过年去。
如今初冬已至,前日探子浑身是血,递来最后一条消息便咽气。说的是崔杋圭已经发现岛城少主与崔然竣关系匪浅,已经把人关进大牢,不日就要处斩了。
崔然竣咬牙把人好生安葬。
“等不及了。”
只有把崔杋圭请回梅城的城主院,他们兴许才有机会。崔杋圭的势力扩张之迅速,手段之残忍,还有他行事之狠辣,无一不使众人暗自心惊。道也只是他在城主院蛰伏的数年是的确不愿与他们争执,也无心经营党羽派别。他好像只要能够时时刻刻在身边看到崔然竣就会乖乖安分。端倪是见了些,不过统统被归结成溺爱坏了脾性,无关紧要,更无伤大雅。
夫人在世时,只对崔然竣点拨一句:
“你的权势,你若愿给,就教他,你若不愿,就爱他。”
崔然竣静默良久,才对夫人行礼:
“我若纵他,并非不舍滔天权势。”
夫人却来了兴致:“那却为何?”
“打从开始,兴许便注定我要爱他。”
他说。
“他又不会晓得。”
“他也不必晓得。”
夫人失笑:“罢了,果然我儿。情爱之事难能控制,你若乐意,便率性而为罢。”
崔然竣明是只派崔秀彬去下请帖,城主请城主相聚,定要拿住最奢华的派头。出发时消息就已传出,不要一日即能抵达岛城。暗地却把姜太显悄悄派出去。他小时就爱耍戏法,大了更把易容之类奇术琢磨得炉火纯青。他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孤身闯进岛城的大牢,把那岛城少主救回梅城。
他走时,崔然竣不忍来送,只有休宁凯握了握他冰凉的手,沉吟万千,最后余下句“珍重”。
姜太显没心没肺地笑,好似春游而非劫狱。
“我一定把他活着带回来。”
崔秀彬信鸽脚上的金色脚环,意思是他身陷险境,受到监视,不能书写,但还平安。崔然竣心急如焚,而岛城城主院竟如铁桶一般,一丝风声也探听不得。崔杋圭派来通传的使节与姜太显几乎前后脚赶到,姜太显和气息孱弱的岛城少主匆忙躲进屏风背后,这才险险避开使节。
他说他会按时赴宴,但是为免生事,崔秀彬他要带在身边。
崔然竣只托人问崔秀彬的好。使节又追问:“城主同我们主子当真无话可说?”
“无话,”他的手指在抖,几乎用尽全身气力才勉强稳住阵脚,“他若问起,便告诉他来时再叙。”
使节大有挑衅之意:“叙?”
“叙旧也好,闲谈也罢,来时再讲。”
休宁凯起身送客。
岛城少主硬生生被他们从鬼门关抢了回来。待他好转,能倚在身后软枕上断断续续说话时,就急着叫人去请他们三个来,把能说的都说过一遍,无非是些他们早听过无数遍的大事内里充斥的细节。
崔然竣问:“可他弑父夺位,如何能够这样顺利?”
岛城少主勾勾嘴角,眼里衰败的凄凉一点点黯淡:“他罪有应得,他本就该死。崔杋圭来不过是……反正都是迟早的事,崔杋圭不杀,我也要杀。”
想他母亲死时惨状,再想他忍辱负重数年总算在那暴君膝下苟活,崔然竣本不忍再问,思虑片刻,却又接道:“那他贸然出兵,又哪里去找人支持呢?”
“岛城过去的事,他全知道了……他说要复仇……复仇,复仇!谁又能忍住复仇的诱引呢……”
一阵激烈咳嗽,岛城少主脸色苍白,唇角竟落下些殷红鲜血。他们识趣地告别。走时比来时更多一分苦涩。
十二月初六,崔秀彬亲禀。
岛城城主崔杋圭前来赴宴。
崔然竣端正坐着,高居主位。这一次同往日宴会形制大相径庭,设在他的院里。宽阔大殿只紧紧并排靠着两张杌子。菜色也简朴,两侧静静悄悄,也无侍者在旁。崔杋圭带着一队人马走进门来,他的身形更消瘦了,下颌线条锋利尖锐,使他看起来更显精干。他的头发养得长了些,散在脑后不曾挽起,细碎的发梢擦过肩头,屏息凝神时,竟然听到簌簌的轻响。
“城主不会设伏杀我吧?”
调笑着,几乎带上些轻蔑。崔然竣摇头,道:“你若疑心,便着人搜。”
手下附在崔杋圭耳边回禀过,他抬手屏退众人。
崔然竣从座位上站起来,慢慢走到他的面前。他先解开发髻,再一件件除去身上衣衫,直到他全身赤裸暴露在大殿中央。
“没有武器,”他轻声道,“你也可亲自检验。”
崔杋圭不自在地别开目光,喉头哽了哽,究竟没有多言。崔然竣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背对他一步步走回主位。
“你背对我,”崔杋圭眯起眼睛,“就不怕我趁机对你动手吗。”
崔然竣的脚步只停顿一刹,便继续向前行去。
“那你便动手吧。”
他坐下来,每道菜夹了一口,抬袖掩口咽下去。后来又怕崔杋圭再有怀疑,索性不再遮掩。
崔杋圭大步走到他面前,挥开他的手,筷子应声落地,骨碌碌滚远了。
“你请我来,究竟为了什么?”崔杋圭咬牙问他,伸手捏住崔然竣的下巴,钳着他,要他正正看住他的眼睛。
“无他。”崔然竣说,目光一点也不见闪躲。
“我想大略你从前有过好些误会,若你想听,我就解释,若你不想,便叙叙旧。”
崔秀彬愤愤然在他身边落座,赌气一样在盘子里胡乱搅弄。
天边一声惊雷炸响。崔杋圭眼见房梁颤颤巍巍抖落灰尘数股,抓起崔然竣的手就要向外逃去。却未曾想到崔然竣用他毕生最大的力气紧紧拽住他,把他按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大殿先从边角塌陷。崔杋圭突然放松了挣扎的力道,规规整整地坐好。
在殿顶整个落下之前,他低声问崔然竣:
“你到底,有没有一丝一毫是真的在意我?”
天塌地陷,万物震颤。
他在暗红色的蒙蒙虚影里看到崔杋圭踉跄跛行的孱弱背影。他活下来了,崔然竣心中升起复杂的酸涩。他的生还是他的失败,是他肩负的众望留下的深重打击。在硝烟气味尚未消散的废墟之间,崔然竣用尽全身力气拨开身前瓦砾。他的十指血肉模糊,已然有些看不清形状。但是他就这样,咬着牙,撑起身,撞到满目疮痍中孤独挺立的那株梅树上。树的花叶随风飘逝,只有嶙峋的枝条瑟瑟抖动,像是吐出一口积郁长久的浊气。它在这里的时光太过久远,漫长的驻足换来此刻最后的傲骨。崔然竣在它的荫蔽下长大成人,又借它的荣光博得今日背水一战。他不能失败,尽管他的心里只剩下虚无的庆幸,庆幸两人之间倒下的一个是他自己。
崔杋圭听见他的动静,但是没有转身。他慢慢地,慢慢地停下了脚步。他还是骄傲的,即使狼狈至此也不曾低头哪怕一分。
“哥,”崔然竣看不到他的表情,大口吸进的空气在呼吸道里胡乱冲撞,两叶肺火烧火燎地疼痛起来,几乎剥夺他最后的神智,“哥。”崔杋圭轻轻地叫他,在绚烂夺目的烟火升上天幕的最后时分,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那不是烟火,是崔秀彬点燃的信号弹,明亮,闪烁,昭示着不可逆转的成功,和悲痛欲绝的哀悼。
“哥,”崔杋圭抬头望向他来时的路,蜿蜒曲折,周周旋旋,没进明亮的蓝色黑暗之中去,“带我走吧,哥。”
崔然竣痛哭失声,右手颤抖着摸到梅枝分叉。指节用力,生生掰下一段柔韧的树枝,尖端带着一朵花苞,而它此生再无开绽的余地。
血肉穿透。崔然竣拔出梅枝,怔怔松手,梅枝落在地上,几滴鲜血艳艳地溅开,像是长出他从未见过的血色梅花。
崔杋圭走了。他再也没有支撑身体的力气,面朝地倒将下去。昏昏沉沉地,他摸到崔杋圭温热的手。
崔然竣把那只手握在掌心。
像他十年前从梅树上掰下一段枝条。
“然竣哥,你也教我练剑好不好?”
“你还太小,就先以这梅枝作剑。待你学有所成,我一定亲自打一柄世上最好的剑送给你。”
【写在后面】
我终于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干写小说这种活是为什么了。我第一次写这么长的东西,而且我这个人有个臭毛病是写东西不喜欢大纲……导致我梦里听见歌单随机到我写这个东西的安艺恩那首Full Bloom 都会不由自主地开始预设情节……
不知道怎么磕到的,而且是一个非常离谱且荒谬的小故事。聊做我漫长假日的复健训练吧。
好累,写到最后恨不得去死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