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兴】冥想录•一个寓言

宇宙似乎被封冻在水晶树一般剔透而无限蔓延的时间里，万物的生命与欲望都在其中蕴含，流淌，滋长着奇异的光亮，当它透过虚空的黑暗，星辰便得以诞生。 但，宇宙的生命也有终极吗？若有，那终极之后又该是什么？无人知晓，即便能知晓，又怎能脱离这阈限之外呢？而无法置身其外，则不能窥其全貌，无法观其全貌，那如何观摩又有何意义？ 类似的问题已困扰了这世上的生命亿万年，而它们中的明智者或许已经放弃了思考，仅凭本能去驱使自己行动，以此来保证自身的延续——但恰恰就在这样过了不知多少亿万个亿万年之后，宇宙这棵无限大的水晶树，不知受何种力量的影响，竟慢慢开始融化 一滴，两滴，三滴…… 一直到沉睡在其中的一只小小的蜗牛从中脱落，跌入了宇宙之外。 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蜷在自己的壳里——倘若要觅食，它肯定是乐意伸出触角上那对空洞的口器，黑洞般地去吞食它所见的一切。 但它现在什么都见不到，在这宇宙，一切事物的一切阈限之外的位置，它连“虚空”都见不到。 但它能一直蜷在这里吗？保持如它睡着时无异的模样？ 突然，它突发奇想，能否往自己壳的更深处钻去——那里同样是自己从未涉足的地方。 由此，它开始挪动胶状的身体，向已经被自己挤得无比狭隘的壳中更狭隘的缝隙钻去。 刚开始它觉得很拥挤，而后越来越挤，越来越挤，直到它几乎已经麻木，仿佛它的身体已经是一条白线了。 然而就像这白线一样的光，忽而睁大为一枚新生代眼一样：他周围的空间在他决定继续前进的那一瞬骤然变得宽广，抑或说近乎无限的宽阔：它感到壳内的螺旋开始随之奇异地流动，旋转起来，并且外边也渐渐透进来许多彩色的光点，并且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浓烈，仿佛整个宇宙都被搅成一片炫彩的漩涡。 不知过了多久，漫溢的色彩逐渐平静，冷却，重新恢复了黑色，而那个先前在其中荡漾的细小生命，此刻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无比轻盈，就仿佛一条小鱼——不，应该说一个小小的细胞，漂浮在无边漆黑的深海之中，而在它所能见的无尽深的无限黑暗的尽头，一点微弱的光亮若隐若现。 它决定向下游去，而它游得俞深，它身边便会出现愈来愈多游动着的白色光点，它们似乎是它的同胞，又好像是自己的影子，再或者——只不过是和自己一样却又彼此陌生的小小生命。 但它已经顾不了这么多，因为那下方光亮已经渐渐把它吞噬…… 它终于能伸展开身体，然后凭借着以前的本能，爬上一条巨大的茎蔓，上面沾满了比它本身还要巨大的露水。 而当它终于攀上那片宽大的树叶边缘，才终于得以反应过来——没有了壳的束缚，自己的速度已比以往快的多了。而当它用晶蓝色的眼睛望去，下方的大地就如新生代它一样，呈现出无比蓬勃，仿佛永不衰竭的生机，一棵棵参天大树几乎是以肉眼看见的速度在增长，让它们的叶片在阳光下尽情地绽出金色，而那金光又吸引来了无数玛瑙颗粒般泛着亮彩的小虫，就好像它是用金玉酿出的蜜糖，正沿着这叶，这树，一滴一滴地往那大地上淌。 于是那纯白色的小生命顺着金蜜流淌的方向爬下，用它尚未长出利齿的口吞下了一只红亮中掺着翠绿的小虫。 极大的满足感迅速充满了它的整个身体，它感到仿佛自己也因刚才这一下的生机而变得发热，发亮，而尽管看不见，但它已经能明确地感觉到，自己纯白的身上正泛出一样鲜艳的色彩——而这大地如何无垠，只要自己一刻不停地去行动，去吞食，岂不是也可拥有无限的生机。 于是它便开始了自己的生存，自己的进化，其他生物也是如此，不知有经过了多少万年的轮回，大地上的生命已经进化出了千千万万种形态，无时无刻地让千万种或求生或掠食，或狂喜或哀恸的嘶鸣，响彻整个天地…… 而在其中，声音最为强大，最为强烈者，无疑便是已然成长为一条擎天巨龙的“它”了，如今的它，银白的鳞甲上已经布满了彩色的结晶，每次腾飞而起，都会划出一道贯穿大地东西两极的长虹，让无数比它更渺小的生物，除了四散奔逃和抬头仰望，便无法有更多的行动。 当然，它并不是要捕食它们，以它现在的强大，即便每一万年进食一次，都完全能够让自己的生命延续至比大地上所有生命的寿命总和还要长的年岁。 一句话，它这样做只是为了展示自己的神威，自己的强。 它也不能完全说清这是因为什么，只感觉这让自己无比地快活，无比地感到有生气。 然而，就当它这么想着的时候，鼻孔处却传来了一阵意想不到却难以忍耐的瘙痒。 是一只小虫，一只不知在多少万年前它吞噬了不知多少万的小虫，如今却弄得它难以忍耐。 于是它发了怒，不如说是感到屈辱——疯狂地扭动着自己的身子，试图将那只虫甩出。 可大地，大地上那些与之相比显得无比渺小的生灵，又哪经得起它这样折腾：一条长尾一甩，大地便崩裂出无数巨缝，让岩浆如动脉血般喷涌而出，染红了整片天空；而一只巨爪一扑，江河湖海便为之震颤，让无数鱼虾蟹鳌仅因受惊就暴毙而亡，而被翻搅起的白浪则卷着无数巨大的泡沫，将它们的尸体抛上高空，卷成无数腐烂的碎片，甩向满目疮痍的大地。 而“它”本身呢？竟也早已是伤痕累累。 可那只在它鼻孔中蛰伏的小虫呢？纹丝未动。 它怒了，感到无尽的愤恨，无尽的屈辱，即便自己已无比疲倦，无比疼痛，它依然拖着残躯，试图尽最后的力，把那只虫甩出去。 然而它刚一发力，就感觉自己的胸腔轰然倒塌，破裂…… 它的脊柱也随之崩断，继而无数如洪流般的鲜血，从它口中涌出。 而就在他失去知觉的前一刻，它看见那只小虫就在它眼睛的正上方，悠哉悠哉地飞走了。 它感到不甘，也感到无力，然而已发不出任何声音，它的残骸已崩裂为无数碎片，同它呕出的彩血，残破不堪的大地以及飞落出去的它的残片，纠缠在一起…… 它感到自己庞大的身躯正在一点点分解，直到变回最初的那个小的完全不起眼，只是一个白点的小小生物。 然后，如流星一般，径直坠向黑暗的虚空…… 它醒了。 亿万年来，它已经不知道做了多少个类似的梦，而那曾因它而崩坏的大地，已经借着它的残骸，生长为了一个庞大的螺旋体，无数的色彩与光芒在其中流淌，回旋并汇向那个无比光亮的核心。 就像它曾在其中生活过的那个宇宙一样。 就像它曾在其中生活过的那个壳子一样。 而它现在也如最开始时一样，除了蜷缩在其中，什么也做不了了。 而它的身体虽已生长到比无数个宇宙还大，虽已有无数个宇宙要依赖它的身体才能生长，但这些宇宙本身，却是它再也无法触碰之物。 它并不恐惧，也并不哀伤，但却感到了远远胜于这二者的——空洞。 于是它只能遐想，遐想自己过去经历的一切，当没有精力去想时，它便沉睡，而后又被与先前类似的梦惊醒。 而每当这时，它壳上生长着的宇宙便会随之震颤。 甚至慢慢开始崩解…… 每当这时，它，这只蜗牛，比任何事物都庞大，却又比任何事物都渺小的它，就会不由得想： 或许，还有某只像自己一样的蜗牛，正被宇宙封冻在某处不为人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