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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生丨无疆4

2022-09-14 17:45 作者:白衣送火锅  | 我要投稿

沈巍找了一辆车,医院里的四个人一同回了民宿。

白教授在知道检查结果后,情绪并不见低落,她坚持要去发掘现场查看情况。沈巍劝阻无果,只能随她一起去。

现场已经有工作人员在忙碌,盗洞附近遗落了一些器皿和织物的碎片,研究员把这些收集了起来。一位身量较小的研究员自告奋勇从盗洞钻了进去,想看看洞里还有没有其他遗物。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看到椁室,发现盗掘者破开了东室与中室之间的隔板,所幸里面并没被搅动,棺室应当完好。大家都微微松了口气,唯有主任听到后痛心疾首地说:“怎么会连中室都破开了呢!”周围的人纷纷劝慰。

既然已经知道下面大致情形,所有人都生出了希望,填土被盗掘者炸开一片,距离墓坑已经很近,研究员开始加紧清理。

快到中午时,有警员过来了解情况,众人轮流放下手头的工作,积极配合,然而线索不多。

忙了大半日,在所长的劝说下,沈巍陪同白教授先行回民宿休息。

罗浮生在医院时,已经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给警员,虽然他的出现很意外,但他的行为清清白白,所以再没人来打扰他。他从早上起,一直呆在沈巍的房间。

这是一个双人间,面积不大,沈巍的床在右侧,两张床被一张书桌隔开,上面堆放了不少书籍和资料,床头朝着门的方向,门后有一个加锁的柜子,沈巍和主任的私人物品放在各自的隔层里。

罗浮生前一晚耗尽了精力,虽然凌晨时分短短睡了一会儿,却还是不足。民宿里住的几乎都是研究员和工人,所以白天没什么响动,罗浮生舒舒服服地倒在沈巍的床上睡了一天。房间的窗帘已经修好,换上了深色的布,整个屋里黑乎乎的。罗浮生睡得酣沉,即使梦中感到些许饥饿,也不愿意起床,迷迷糊糊醒了一阵子,便又睡了,甚至沈巍进屋,他也不知道,好像把多年来难以安枕的睡眠都弥补了回来。

沈巍坐在书桌边,就着窗帘缝隙间的光看资料。他本想叫罗浮生起床吃饭,却又不忍心打扰他睡觉。光线很暗,沈巍看资料累了,便去看罗浮生。睡着的罗浮生面容不如清醒时热闹,反而浮现出一丝忧悒。沈巍想到罗浮生接他义父电话的样子,那几分钟时间,他仿佛突然进入了一个逼仄的世界,使他不得不调动全副精神来对抗某种威压,一瞬之间,他身上所有动人的力量尽数消失,沈巍感到害怕。他当然知道人心有多么复杂,他不奢求罗浮生能永远保持他所热望的模样,但沈巍想在自己离开之前,帮他选一条自由的路,如此多年以后,他回忆里的色彩也许不会冲淡。

罗浮生动了一下,说了一句含混的梦话:“义父……不……”沈巍伏低身子,侧耳去听,他想知道罗浮生梦到了什么,但他却再没有出声。

沈巍正打算直起身,忽然被罗浮生扯住了胳膊:“沈巍,你干什么?”沈巍微微一挣,罗浮生放开了他,旋即坐了起来,茫然地看他。沈巍本能地躲闪他的目光,可心里又觉得没什么可避忌的,便回看着他道:“你刚刚说梦话了,我好奇,就……”

“啊……”罗浮生揉了揉眼睛,“梦到我义父了,他……”顿了一下,“……他让我把车修好。”

“是啊,你的车怎么办?”沈巍看出罗浮生没有说真话,顺着接了下去。

罗浮生的肚子突然作响,他一边用手揉了揉,一边回答沈巍:“车只是外面撞坏了,先放在那里不用管。沈巍,我饿了。”

沈巍佯嗔了一句:“亏你还知道饿,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吗?”

罗浮生笑着把手按在沈巍的膝上,轻轻摇了摇,说:“沈教授,帮我买点饭回来吧,我实在起不来了。”

沈巍提起他的手,放回床上,站起身去拉窗帘,问他:“你想吃什么?”

夕阳正收拾着暮霭,深色的窗帘布一打开,房间里忽然亮起来,罗浮生的眼睛有些不适应,他举起右手半遮着,随口道:“什么都行,能吃饱就好。”

“你倒是不挑,等着我。”沈巍说完就出门了。

罗浮生愉快地再次躺倒,他拿出手机,屏幕上只显示着一条未读的信息,是洪老板用一个隐秘的号码发来的:“他们忌惮洪家,暂时不会动你。隐藏行踪,别回东江。”

罗浮生读了两遍,硬是在字里行间品出了关心。他稍加考虑,觉得自己的处境着实危险。他无意中阻了别人财路,毕竟理亏,而且他搅乱的可能还不止这一件事。义父居然不让他回去,莫非有人敢上洪家兴师问罪?他究竟惹了多大的麻烦?义父又顶着多大的压力在保他?如果他留在龙城暂避一时,会不会连累沈巍?

想到沈巍,罗浮生心中猛然一颤,他总觉得沈巍好像知道什么,是沈巍提醒他警察会询问他的情况,也是沈巍告诉他有人在查他的身份。沈巍总是先他一步想到这些,可他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老师,洪老板给他的资料已经写得清清楚楚。罗浮生完全信任洪老板,也不愿猜疑沈巍。他渐渐回忆起刚刚做的梦,洪老板让他除掉沈巍,他拼命地拒绝……罗浮生甩了甩头,试图忘记这个梦,他把双手枕在脑后,像是劝慰自己一般喃喃低语:“有学问多好,想得深远。”

沈巍出了民宿小楼,打算去食堂打包饭菜,却在院子里看到了井然,他和所长好像很熟识的样子,站在院子里聊天,沈巍走过去打招呼。

“井然,你过来接老师吗?”

“是,她还没醒。沈巍,谢谢你照顾我妈。”井然彬彬有礼地说。

“应该的。”

所长略显惋惜:“唉,井然你有这样深厚的家学,怎么就学了别的专业?”

井然笑笑说:“人各有志。”

沈巍记挂着罗浮生还在挨饿,客套了两句便告辞了,他往食堂走时,听到身后的所长依然在唠叨:“井然啊,你不是从小就对考古学感兴趣吗……”

研究所的人回来了一部分,因为遭遇了盗掘,又劳累一天,食堂里气氛沉闷,和厨房的热闹烟火气对比悬殊。研究员们看到沈巍进来,纷纷和他打招呼,沈巍却发现主任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愣。一个研究员悄声对他说:“沈老师,主任不知道怎么了,今天一天都魂不守舍的,我们有点担心。”沈巍不欲管旁人的事,只说:“一号墓被盗,主任心里难受也正常,让他自己静一静吧。”

沈巍拿上饭,快步走了回去。

罗浮生饿着肚子,觉得时间格外难熬,他百无聊赖,在书桌上挑了一本最薄的书打开看。文字间画了不少线,写了几个字,工整隽秀,气度从容。罗浮生读了两行便放下了,又换一本,从中翻开,密密麻麻的标注迎面扑来,罗浮生呼吸一滞,他找到扉页,空白处正正当当地签着主任的大名和购书地点与日期。罗浮生“啪”地一声合上书,心想:“果然字如其人,只有沈巍能写出那样好看的字。”他又把那本薄书拿在手里,细细去看,书的封底写了一个“巍”字,罗浮生盯了半天,感觉出一点异样,这字似乎和沈巍之前给他签的名不同。他拿出手机,在相册里找到拍下来的沈巍签名,果然字迹很不一致。罗浮生平常不大写字,他只有一个想法——沈巍学识精深,会几种字体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觉得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便抛开此事,专心看书,挑着沈巍做标记的地方开始读。

太阳已经隐去,屋子里的温度降低了,罗浮生饿了一天,手开始变得冰凉,他展开被子,正要披在肩上,敲门声响了两下,沈巍拎着打包的饭菜回来了。

“浮生,吃饭了。”

罗浮生大喜,翩然跳下床,去接沈巍手里拿的饭。

“是什么?”

沈巍把饭菜交给他,将书桌上的书推了一推。罗浮生打开袋子,拿出几个餐盒,摆在桌子边上,热乎乎的食物味道弥散开,勾得他食指大动。

沈巍伸手揭开一个餐盒,里面盛着蔬菜粥:“你这么久没吃东西,先喝点粥……”

“好吃!”罗浮生已经咽了一口牛肉下去。沈巍满面无奈,不知该心疼罗浮生的胃,还是被冷落的粥。

蚕食鲸吞般地吃完了饭,罗浮生餍足地仰靠在椅背上,他歪头瞧着沈巍,慢悠悠地说:“沈巍,今晚……我在你房里打地铺,行不行?”

沈巍显出十分纵容他的样子说:“你就睡在我床上吧,我……”

门突然开了,主任垂着头,拖着步子走进来,走了两步才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罗浮生。他的表情一下子别扭起来,好像本打算说一句欢迎的话,笑容才展露一半,就被疑惑取代了,他又急忙地掩藏这种疑惑,可他疲惫的身体仿佛无法支撑他圆滑自如地切换面目,于是他只发出两声尴尬的笑。

沈巍站起身,对主任说:“主任,我想和我朋友换一下房间,不知道你会不会介意?”

罗浮生也站了起来,他用眼神表示着不同意,但沈巍没有看他。

主任恍惚找回了与人交流的能力,他摇摇头说:“没事没事,不介意,让他睡在这就行,我得去工地,明天有大雨,要提前做好防水,今天晚上我不回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自己的柜子,取出一个包,装了几样东西,拎在手里,“你们随意吧,沈老师你知道我,没什么讲究的,我走了。”主任将浮出了胡茬的嘴唇紧紧一收,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沈巍觉得主任的行为有些反常,未及深思,罗浮生拍上他的肩膀:“我不是要和你换房间,你不知道,我那边有个人,他……呼噜声大得很。”

“反正主任同意了,现在倒也不必换了,你也用不着打地铺了。”沈巍忽然心情大好,不想去计较别人的事了。

半夜时分,风胡乱地刮,努力带起一点响动,终于没成什么气候,不甘心地落下雨来。罗浮生还是躺在沈巍的床上,沈巍则借用了主任的床铺。罗浮生白天睡饱了,此时精神百倍,他打算睁着眼挨一晚上,外面微弱的风声雨声窸窸窣窣,将时间拉得很长,听在他耳中十分恼人。

罗浮生翻了个身,面朝另一张床,窗帘缝隙散进来一些微弱的光,是民宿门口留的夜灯,月亮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屋内的物体只能看出一个轮廓,沈巍大概是侧躺着的,但不知道是否也面朝着他。罗浮生圆睁了眼睛,用力捕捉那一点微光,想分辨出沈巍的五官。这突如其来的与自己抗衡的执念让罗浮生大感有趣,他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看清沈巍这件事上,风雨声仿佛主动地退却了。正在努力时,门外忽然响起开门声,随即走廊的感应灯亮了,赭黄色的光穿过门上副窗照进来,罗浮生霎时看清了沈巍,他面对着罗浮生,刚刚睁开眼,迷茫地眨了眨。

罗浮生被抓了个正着,一惊之下,身体僵住了,他立即闭紧眼睛,脑子里飞速地琢磨如何自然地应对。等了好一会儿,外面又传来关门的声音,他偷偷将眼睛裂一条缝,灯光还没熄灭,罗浮生半睁开眼去看沈巍,他依然是面朝罗浮生侧躺着,眼睛分明地张开,正追询似的看着他。

罗浮生又赶紧闭上眼,心里蓦然觉得沈巍的面貌有些不同,他没戴眼镜!罗浮生想到这,心里一松,他试探问道:“沈巍,你醒了?”

“嗯。”沈巍单单发出这一个音,听上去还有些睡意。

罗浮生突兀地问:“你的眼镜多少度?”

“没有度数。”

走廊的感应灯熄灭了,浓重的黑夜朝罗浮生兜头扑来,外头突然不轻不重地打了个雷,雷声一止,屋子里更静了,他感觉自己的脸发起热来,心虚地辩解说:“其实,我也刚醒。”

“嗯。”沈巍又只是简单地出了一声,并没有质疑。

罗浮生定了定心神,怀着乐观的态度揣测,沈巍其实没注意到他在盯着他看。这安慰很有成效,罗浮生换了个放松的姿势平躺,把胳膊伸出被子外,经过刚才的尴尬,他出了一点薄汗,更加清醒了。

“为什么要戴眼镜呢?”罗浮生好奇地问。

沈巍没有回答,罗浮生以为他睡着了,下意识地将头转向他的方向,虽然知道看不见,但罗浮生依然维持了这个对面交谈的姿势。

“只是想变个样子,”沈巍突然轻声说,语调很平静,好像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睡吧。”

这两个字稳稳地落在罗浮生耳朵里,像一根软羽搔了搔,又像有只轻柔的手在他胸膛拍了两下,叫他安下心来,他转回头,轻轻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竟昏昏地睡去了。

窗外的雨停了,风也静下来,刚刚那一声雷悄悄地消失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又好像在酝酿着更宏大的计划。

沈巍没有合上眼,他注意到了罗浮生的目光,这让他想起一些陈旧的往事,仿佛从四面八方的黑暗里汹涌而出,正密密地向他围过来。在很长的一段岁月里,他曾记录过那些喜悦的、忧愁的、平淡的、悲壮的往事。那是一个纸笔流行的年代,他也趁着时风,为其命名。然而,不同的纸片载着相同的墨迹,以不得不然的姿态,成为了另一些人终其一生难以解开的谜团,这是沈巍不愿得见的。于是,他将遗忘与改变锻炼得更加精熟,但残存的记忆总会在相似场景的催化下变成铺天盖地的遗憾,沉沉地罩在他的心上,记不清是哪个一灯如豆的风雨之夜,他和什么人对床闲谈……

罗浮生忽然发出细碎的鼾声,将沈巍的回忆赶回到黑暗里。他留意着罗浮生的动静,他似乎不舒服地扭动了两下,紧接着翻了个身,清晰规律的呼吸声传出,慢慢地、一下又一下抚顺了沈巍嘈杂的心。

凌晨三点,沈巍和罗浮生被拍门声吵醒。罗浮生抢着去开门,几个身穿制服、套着雨衣的警员冲进来,看到只有他们二人,严肃问道主任在哪。

沈巍冷静地回答:“他昨天说,要去工地预备防雨,晚上不回来了,七点钟左右就走了。”

罗浮生在旁挺了挺背,直视着问话的人,十分审慎地点了点头。

他们把主任的东西全部带走了。罗浮生关上门,没有理会其他房间探头出来查看动静的人。

“沈巍,主任是不是……跑了?”

沈巍坐回床上,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我昨天就觉得他有些反常,居然真的是他。”

罗浮生诧异地瞪大了双眼,他拉出椅子,坐在沈巍对面:“他就是那伙人的内应?”

沈巍听懂了罗浮生的语气,他惊讶的是“主任是内应”,而非“研究所里有内应”。其实别人未必想不到,只是谁都不愿怀疑自己的同事,尤其主任是那样一个热情的老好人。他没有成家,一心扑在工作上,研究所的行政、后勤事务,他也一力挑着,虽然学术成果不多,但为人勤奋,很受大家信赖。沈巍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自毁前程。

“看来是的。”

罗浮生没从沈巍的话里听出什么惋惜的意思。他靠着椅子,眼珠转了一圈儿,现在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恐怕研究所内不会太平了,他的身份又尴尬,最好还是趁早离开。可洪老板有严命,不许他回东江,如果留在龙城……罗浮生瞟了一眼沈巍,他心里是很愿意的,但唯恐自己遭人报复,给沈巍惹上麻烦。

沈巍见罗浮生神色不定,对他的心思猜了个大概。沈巍是打定主意“不入是非门”的,从这上面来说,他们两人颇为一致。于是沈巍开口说道:“我打算今天去向所长请辞,如果可以,尽早返回龙城。你要回东江吗?”

罗浮生摇头:“不回,我也想去龙城……”他迟疑一下,“只是……我可能有点麻烦……”

“没事,我不怕麻烦。”

罗浮生吃惊地看着沈巍,沈巍镇静地说:“外面下雨,暂时不会开工,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罗浮生茫然无措,他手脚机械地动起来,掀开被子,躺回床上,停了一会儿,他突然抓起被子罩住了头。

沈巍被他的动作一惊,忽然悄声地笑起来。窗外雨声细密,已不知下了多久,沈巍伸手去拨了拨窗帘,外面依然黑魆魆的,不像天亮的样子。窗帘阻挡了灯管射出的冷白,民宿夜灯的柔光浮在玻璃上,顺着雨水的轨道歪七扭八地淌下来,消失在窗棂下,然后又有光再次淌下来,留了数道看似相同却绝不重复的痕迹。沈巍合上窗帘,见罗浮生手臂还保持着拉被子的姿势,丝毫没动,心里更觉得好笑,他站起来去关灯,眼睛仍是瞧着罗浮生,手触在开关上,迟迟没有按下去。

罗浮生在被子里闷久了,实在憋不住,将被子抬起一点透气,恰在此刻,沈巍关了灯。乍然黑下来,罗浮生愣了一下,他听见沈巍的脚步声移动回去,终于把头露了出来。沈巍的那句“我不怕麻烦”令他心中迷惶,他只想在龙城躲避一阵子,等候洪老板的吩咐,并不想把沈巍牵扯进来。可沈巍的话,说得那般理所应当,就连洪老板都没有给过罗浮生这样的底气。沈巍越是显露出善意,罗浮生就越觉得愧疚,他是存了利用的心来接近沈巍的,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是一个“麻烦”。

胡乱地想了一会儿,罗浮生又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天亮了,沈巍没在床上。罗浮生坐起来,打开窗帘,雨还在淅沥沥地下,渺渺茫茫一片。沈巍推门进来,见罗浮生醒了,便对他说:“我刚刚打听了一下,那帮盗墓贼已经逃出龙城了,但是藏在哪里不好说。他们也是受雇于人,不会找你寻仇。”

“是吴邪说的吗?”罗浮生脱口而出,那天在东江宾馆,吴邪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了,他不可能是个普通人。何况,他和沈巍的关系那么好,如果沈巍所知道的事情都来源于他,一切就容易解释了。

沈巍见他已经猜到,便承认了:“是,他的确有些门路,可以相信他的消息。”

罗浮生垂头不语,他开始担心洪老板。既然盗墓贼一心潜逃,那么能让义父感到威胁的人一定是背后的雇主,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迫使自己无法回东江?罗浮生想起送洪老板赴约时见到的那两个人,他当时全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想想,难道义父竟参与其中了吗?罗浮生脑子里轰然一响,万一真是如此,洪家岂不是又攀上一艘风雨飘摇的船!

“浮生,你……浮生?”沈巍见罗浮生脸色不对,急忙凑近他身旁,在他肩头微微用力捏了一下。

罗浮生回过神来,噬心的焦虑勃勃而生,他感到指尖有些发麻。

“沈巍……我想回东江,我想……”

罗浮生话没说完,忽听敲门声紧密地响了三下。沈巍去开门,竟是所长。罗浮生从床上弹起来,刚刚的惊忧之色全不见了,代以乖巧的笑容,像个听话的学生。所长朝他点了点头,请沈巍出去说话。

门关上了,罗浮生颓然坐倒。他冷静下来,知道自己要听洪老板的话,不能回东江。他拿出手机编辑信息,想问洪老板实情,但反复删了几次,最终还是放下了。大概,义父也不能保全他了吧,而且他和沈巍走得这样近,无论如何都撇不清关系了,倒不如留在他身边,也免得殃及无辜。

过了一会儿,沈巍回来了,他见罗浮生情绪已经平复,便与他商量:“浮生,所长答应让我回学校,不过追缴回来的吉金器物需要我和老师帮忙看看,所以还要在这里留一天。你……回东江还是和我去龙城?”

罗浮生长叹一口气:“我跟你走。”

太阳升了起来,吃过早饭,所长带着两位研究员、白教授和沈巍以及井然,去了警局。

几十件吉金器整整齐齐摆放在一大张会议桌上,这边的人应对盗墓已经有不少经验,甚至按照器形把吉金器大致分了类,也算“久病成良医”。

所长绕着桌子转了一圈,时而伸出手点一点,嘱咐旁边的两个研究员做记录。白教授看了几件吉金器后,拿着一只浅圆的吉金盘发起了呆。周围的人以为她在察看铭文,这批吉金器有不少铸铭,说不定能揭示许多墓主信息,两个研究员已经难掩激动。

沈巍向白教授手里的吉金盘看了一眼,正中只有一个字,异常清晰。沈巍愣了一下,像躲什么似的,立即转开头,眸光散乱了一阵,接着又去看其他有铭文的器物。

井然在一旁将一切尽收眼底。白教授一直拿着一件器物出神,绝不正常,况且沈巍好像也对那件器有所避忌。井然走过去,白教授仿佛无知无觉,只是盯着铭文发怔。井然对吉金铭文所知不深,他皱眉辨认了一会儿,只能看出那个字上部似“委”,下部似“山”,合在一起,却不认识。他扯了扯白教授的衣角,小声问:“妈,这个是什么字?”

白教授终于放下手里的吉金盘,拿出手机拍下了那个字。她迟疑了一下,靠近井然回答他:“这是‘魏’字,也可以说是‘巍峨’的‘巍’。这种写法是荆国特有的,‘委’是‘魏’字的声符,与方言发音有关,中原国家通常用‘鬼’,后世文字统一,以‘委’为偏旁的写法就消失了,”

井然似懂非懂,又问道:“那究竟是‘魏’还是‘巍’?”

白教授说:“这两个字原本就是同一个字的不同写法,含义相同,吉金时代之后的四百多年,没有‘山’旁的‘魏’字才确定专用为地名。”

井然抬头看了看沈巍,忽然轻声说:“‘沈巍’的‘巍’?”

白教授没注意井然的话,她又陷入了沉思。沈巍的心里却打了一个结,这个字的出现终于让他记起,两千多年前他已经用过这个名字,研究所正在发掘的墓葬正是沈巍自己的。虽然不会有人把他和墓主联系起来,但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被晾晒在光天化日之下,沈巍内心极度不安。他清楚研究所不会找到半点尸骸残迹,这恐怕又将成为一个谜团,这样的谜团会引来更多的关注和猜测。沈巍毫无办法,他不能违抗一个礼乐昭彰的时代,所以在那之后他远离权柄,放弃了安逸,也摆脱了裹挟,直到风俗改易,他可以消失得悄无声息。

所长几人做完记录、拍完照,对这些吉金器的情况大致掌握了,便先回民宿,商量下一步的移交和整理工作。

罗浮生在沈巍的房间转圈踱着步,这个时候,他要尽量隐藏自己,如非必要,他不想和任何人交流。沈巍出去时间久了,罗浮生一个人困在窄小房间里,这几天发生的事杂乱地悬于心上,越来越压迫他的精神,他只能不断地活动,不让自己停下来。

“笃、笃、笃。”门被轻叩三下,听起来不慌不忙。罗浮生顿起警觉,研究所的人应该都知道沈巍在哪,不会有人到房间来找。罗浮生谨慎地打开门,来人竟是井然,他礼貌地问道:“罗先生,我能进来吗?”

罗浮生侧身让路,请井然进门,然后把门关严。

“罗先生,我是白教授的儿子井然,上次你在东江宾馆施以援手,我还没有正式道谢,真是不好意思。”井然笑得亲和,但罗浮生却感觉到他身上有拒人千里的冷冽。罗浮生在这方面感觉很敏锐,他牢牢站在原地,没有丝毫向井然靠近的动作,只是露出一个笑容,客客气气地对答:“井先生,你好。职责所在,不用谢我。”

井然浅浅一笑:“沈巍是罗先生的朋友,他一定替我谢过了。”

罗浮生不明白井然的来意,显然不会是专程来感谢他的,但井然似乎也没恶意。由于洪老板和洪家的事,罗浮生只觉得草木皆兵。

“沈巍很照顾我,”罗浮生不动声色地说,“白教授身体还好吧?”

“谢谢关心,明天我们回龙城检查,”井然再一次提起沈巍,“沈巍说他今天下午就回学校。”

罗浮生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是吗?”

“嗯,不打扰罗先生休息了。”

送走井然,罗浮生反复思量,也没想明白他的意图,不过这倒是让他从牛角尖里钻出来,不再琢磨东江的情况,是时候想一想如何悄然离开绪山了。

下午,沈巍和罗浮生坐上一辆拉货的面包车,一离开绪山县地界,脱出相关部门的防控,一些鬼鬼祟祟的身影就冒了出来。两个人在绪山火车站下了面包车,沈巍进站给自己买了一张前往龙城市的票,而罗浮生却上了一辆旅游客车,看起来打算绪山周边民俗风光三日游。跟着他们的人犹豫着放弃了沈巍,缀上旅游客车。客车走走停停,尽是人多热闹的服务区和景点,罗浮生不知在哪一次停靠时消失在了那些人的视线里。

天黑透了,又是绪山火车站,沈巍和罗浮生隐在一个报亭的暗面,报亭早已荒废,玻璃窗紧闭着,反射出“绪山站”三个字的红光。一辆面包车停在附近,按响长长短短的汽笛声,来去匆匆的行人心里装着自己的目标,顾着揽生意的小贩也打着自己的算盘,没人注意那稍显奇怪的节奏。沈巍和罗浮生从暗处奔出来,飞速上了车,司机好像有些亢奋,把方向盘舞起来,倒了倒车,找好角度,一蹬油门,车身耸了一下,气势与速度各有主见,颠中带稳地上了主道,朝龙城方向驶去。

他们两人在司机后排并肩坐着,罗浮生长出一口气,探身向前,手搭在司机的肩头,低沉着声音说:“大哥,真是感谢你,这件事千万保密,不要和任何人说送过我们两个。”

司机郑重地承诺:“你们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头,今天这事,烂在我心里,带进棺材去,我也不会说。这车也就偶尔帮朋友拉点货,我可是奉公守法,一等一的良民啊,我知道你们工作不容易,我肯定不说……”罗浮生捏住了司机用面包车拉货的把柄,又暗示他自己在执行公务,司机满心将功折罪的激动,也不敢琢磨这事的不对。

罗浮生浓眉一挑,看向沈巍,沈巍对上他灼灼发亮的眸光,忍不住想要发笑,硬生生憋住了,满含着笑意地警示了他一眼,意思是不要得意忘形,露出破绽。罗浮生乖觉地点点头,又对司机说:“大哥,我们休息一下,你辛苦了,过一个小时,我来换你。”

司机连连摇头:“我不累,你们睡吧,我开车是村里有名的稳,你们还得办大事,别费这个心了啊,到龙城我叫你们。”

罗浮生又客气了几句,便倚在座上。他朝车窗外看看,是漆黑一片,没有月光,偶尔迎上对面来的车,或闪过一个反光标志,短暂地攫取他的注意。然而车越是往前开,他越是感到一种无助,他不能帮洪老板的忙,反而给他惹了祸端。这一次不同以往,洪家的生意他向来得心应手,在东江不管做什么事都很有把握,甚至有时候喜欢冒一点风险,可眼下罗浮生完完全全丧失了自信,他不确定洪老板想做什么,也不确定自己能做什么,他恍惚觉得这条夜路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完了。

沈巍的眼睛一直盯着罗浮生,在他平静的面容下看出了层叠的暗涌,他忽然伸手握住了罗浮生的小臂。罗浮生回过头,沈巍手掌的温度传递过来极坚定的力量,那是他久违的一种感觉——被人庇护。

对面驶来一辆车,在淡黄的车灯笼罩他们的刹那,有光透进了罗浮生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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