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垣二题○晚上○吕晓明

舞者这个绰号挺现代,而舞者这个人也确实想使自己现代起来。
他是这土城边上的老住户,祖上三代都务农种地。以前他常常在夜晚登上土城,遥望着南边城里发出万丈光焰发呆出神,想象一阵子自己如果生在城里将如何,然后才回家睡觉,第二天依旧早早起来,去收拾土城根下自己承包的那个菜园。原来想一辈子就这样下去了,却突然发生了变化,因城建需要,这片土地全部征用,先是户口本上被当地派出所盖了个“农转非”的戳子,然后是搬进了拔地而起的楼房。
舞者因为年轻,安排做服务工作。宾馆就建在小河的对岸,还发给他一套相当花哨的制服和一顶高高的帽子,制服上镶着红色的纹边,帽子上带着黄色的璎珞,穿戴起来很威风,他也就每天穿着这身衣服走过横跨在小河上的石桥,上班下班,下班上班,引来过不少路人的注目。兴奋期很短,站在宾馆的大门口为客人开车门拿行李,让他很快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也使他明白了成为一个城里人之后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以后的日子让舞者越来越感到失望,也很清楚知道了就凭自己履历和学历是不会使他在宾馆里的位置再向上升了,老实与肯干只是低级员工们的美德和优点,而这种美德与优点放在那些坐着汽车来宾馆里OK桑拿的人们身上,相对说就变成缺点了,他们的今天不可能靠这些得来。自从他对自己的前途感到渺茫之后,除去上班,就不再有穿着那套马戏团般的衣服招摇过市的兴致了,也不再去宾馆门口义务加班,下了班不是闷在家里,就是到土城边上看看那些六十多岁的农转非们斗纸牌......
接下来,土城边那些由城里来的搬迁户们多了起来,在他们住的楼道里很少有堆积的烂木头破筐,更没有养鸡养鸭的。这才是真正的城里人呀!瞧瞧人家的休闲就知道他们的户口本是“非农业”,而不是什么“农转非”。城里人每晚聚集在八角凉亭前跳交谊舞,农转非们先是围观,渐渐也有了下场的,先是老人,而后青年,时间不长就成了气候,斗纸牌的年龄段就又往前推了十几岁。
舞者终于在音乐和旋转中找到了自己。他年轻,有着一副以前农业劳动锻炼出来的好身板,还经常能从宾馆的舞厅中带来一些最新的花样,这使他很快就成了个教练级的人物,获得了“舞者”这个称号。就连那些城里搬来的女孩子们对他也不得不另眼相看,“舞者,你能带带我么?”“舞者,你教教我那个新的编花?”只要不当班,每个晚上舞者都很忙,忙得他没有时间再去想以前常想的那些事情......
入夜后的土城公园因为没装电灯,从而突出了月光,淡淡的银辉在远处霓虹灯的映衬下,更加显得素雅高洁。翩翩的人影在隐约间闪动,蝙蝠在头顶上欢快地掠过,手掌中有一个温热柔软的躯体,清风款款送来阵阵异性气息;一切都在朦胧中,一切都在浪漫中,舞者为此所陶醉,希望能是永远......
每晚音乐用录音机的电池和磁带都是舞者无偿奉献,他还做了一套与电视上教舞的那个老师同样的衣服;再后来他又坚决地与家更北边的那个姑娘断绝了恋爱关系,那姑娘是他在“农转非”以前由舅舅介绍认识的,当时说那边也有“农转非”的希望,可是到了今天还没有结果;肢体与音乐的和谐,步法与心灵的统一,其中玄妙舞者似乎领略到了,又似乎还离他很远;他舞着,越来越飘逸,越来越忘我,那份投入近似疯狂......
他因为跳舞误工而被宾馆除了名, 可他不在乎,依旧热情专心地跳舞和传授技艺,有人给他介绍工作也不去。舞者痴心与痴情使大伙感觉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就商量每人每月拿出五元钱来,凑到一起交给舞者,说是电池钱......
现在,每天晚上的八角凉亭前就是舞者生活的全部。老人们说,现在跳舞的这块空场,正是舞者从前承包的那个菜园,还能很具体地指出来哪儿种的是西红柿,哪儿种的是黄瓜呢。
蒙古人留下一道古老的风景,起伏跌宕如马头琴那凄凉悠长的曲调;现代人污染了一条河流,肮脏浑浊地表现着他们的自私;旧城垣被新生活豁开了几个大口子,进出着列强们输送来的汽车......
就此打住。
(文字以及图片均选自《北京文学》1998年第5期,《小小说选刊》1998年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