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我/逃狱】春去花飞茶已凉
我去参加了白雪玉的婚礼。
已经不知多少年未曾联系过,聊天框里连称呼都不曾打出,只是光秃秃的几句话。
『我下月中旬结婚。』
『好,一定到。先恭喜你了。』
我到的不算早也不算晚,喜宴上已经坐了半数的人,新郎和新娘还未出场,但我那一桌上我的三个大学舍友已经就位,正叽叽喳喳地谈论着白雪玉婚礼的排场。
“你看那是新娘的捧花嘛……”
“哪有捧花用真花的啊,抛出去不就全散架了。”
雪尽和云杉两个人嘀嘀咕咕,目光时不时飘向台上放道具的架子,一旁的茶茗用胳膊肘猛地撞了我一下,我正捻着茶杯盖儿喝茶,这一下子撞得我差点一口茶喷到桌面上。
“谁说新娘的捧花一定要抛啊,还可以送给朋友的……小江别喝了,抬头看一眼,好像还是桃花呢。”
桃花?我默不作声地放下茶盏,抬眼望向了花架。这婚礼的举办正是在三月,那束桃花开得正艳,似乎还被管理道具的人喷过水,花瓣上缀着水珠,显得分外娇嫩,每朵花平整地展开五片淡粉的花瓣,露着正中鹅黄的蕊,底座儿是翠绿的花萼,被细细的茎连在深褐色的树枝上。
我一挑眉,将杯盖扣于茶盏上,向后一仰靠上了椅背,勾着嘴角半开玩笑地望向雪尽,将玻璃转桌上的牙签盒向她的方向一弹:“怎么,见着了桃花,雪尽大师又想起一卦?”
提到起卦,雪尽的眼神局促了些,刚要辩驳,我便忍俊不禁地摆了摆手,给自己又续了一盏茶:“没什么的,你起卦还是很准的啊……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靠在椅背上,抿着清茶,逐渐放空了目光。
还记得那一年我刚考上H大,按照接待处给的地图绕来绕去总算找到了三公寓,却一下子傻了眼——寝室楼没有电梯,而我的寝室又在顶楼。正当我苦哈哈地自己拖着行李的时候,旁边的旅行袋搭上了一只素白的手。
“同学,要帮忙吗?”
H大在北方,报道那几日又是阴雨连绵,面前的人看打扮便是个南方人——同我在报道后路上遇见的那些初来北方的南方人大同小异。她穿着天蓝色厚实的驼绒裙子,脖颈上系着一条深蓝色的丝巾,声音是南方口音特有的娇俏与温柔。
我忙不迭地哈了哈腰:“谢谢学姐!”
等上了楼,我才知道这位学姐也住在顶楼,我在走廊这头,而拐个弯就是她们院系的一片宿舍。我再次向她道了谢,擦了把汗:“大一中文系江衾。”
她只是微微颔首:“大二表演系白雪玉。”
我却几乎在她颔首之际被魇住,她的瞳孔不是纯黑的颜色,而是黑得有些发蓝,像我惯用的墨蓝色的老板牌钢笔水。
只是帮助同学搬了次行李,我也只是请白雪玉喝了杯果茶这事儿便轻飘飘带过,上下楼的偶遇也只是打个寻常的招呼,没有过多的交集,直到下学期某一天舍友云杉帮全寝抢到了一场话剧的票。
“是大二表演系的选修课结业作品啊!不亏不亏!”
“‘雁归有时,潮来有汛,惟独明月不再升起……’嚯,《穆斯林的葬礼》啊,小江去不去?”
“给我看看,当然要去了。”我抻着脖子接过了那张票,票上的花戳绘制得十分漂亮。因为是学生的结业作品,所以票上并没有印制舞台照。
表演系同学的专业素养着实高,特别是饰演韩新月的白雪玉在这次表演中一战成名。台上她眼波流转,将韩新月临终前的挣扎与痛楚饰演到极致,我甚至都没能听见演楚雁潮的男生最后的痛呼。
韩新月阖眸时,我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
一旁的茶茗戳了戳我,递了张面巾纸过来:“小江,回神,眼泪进嘴了。”
话剧结束在晚上,正值三月末,夜里的凉风卷着零碎的桃花芬芳扑面而来,如白雪玉瞳色的夜空嵌着一弯新月。
我抽了抽鼻子,还没有从话剧的剧情里抽离出来。我听说过文人墨客为赋新词强说愁将自己压抑到疯魔的说法,现在想想这说法也不无道理。文学系的课不多,也不像理工类那样整天埋头于实验室,过度的清闲就导致我们多了好些伤春悲秋的时间。
就比如我现在,看着月亮,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刚刚舞台上白雪玉的身影。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心头蓦地涌上这么一句,伴着丝丝缕缕缠绕上弯月的桃花香,映出了白雪玉台上的浅浅回眸。
『这话剧看得我要哭脱水了,学姐你赔我矿泉水钱。』
犹豫再三,我还是拿起了手机半开玩笑地给白雪玉发了条消息。
回复很快:『别太难过呀。』还配了个可爱的表情包。
我噗呲一笑,因话剧带来的悲伤与落寞一扫而空。
这个学期云杉由斗志激昂转变到颓丧又转变到遗憾,得知转专业不能转入表演系的她开始在每天的课余时间去表演系旁听,还时不时拽上我。
“旁听就算了,你一个大一的跟着听大二的课是不是有点儿断层啊。你这是想学表演还是想看白雪玉?”
这人却理不直气也壮地回嘴:“跟女神一起上课欸!那场话剧之后白雪玉都成了H大的明星了,跟她上课上多了万一能混熟加上联系方式呢,又不亏。”
我只是耸了耸肩:“我有她的联系方式啊,刚报道的时候她帮我搬了行李。”
我的舍友们得知了这个消息后差点把我捶死,我索性给她们牵了线,左右都成了白雪玉的粉丝,大家一起追星,其乐融融。
茶茗每天都热衷于给白雪玉编幸运香包,云杉除了学号还挂在文学系外人几乎长在了表演系,而雪尽,作为周易选修课绩点最高的人,每天热衷于给白雪玉起卦,算她的运势。
“所以小江,你那么喜欢白雪玉,就不想疯狂一把吗?”
“我?我想学画画啊。”
我坐在书桌前撑着下巴,旧了的钢笔有点漏墨,钢笔水汇聚在笔尖,趁着我愣神越狱到了纸上,洇开了一大片。我下意识去勾它的轮廓,描着描着,画出了一只眼。
是白雪玉瞳孔的颜色。
我因热爱文字选了文学系,却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文字如此无力,描绘不出白雪玉阖眸回首的半分明艳。她洁白如雪,温润如玉,像那弯新月,一直挂在夜空朝你浅浅地笑,却让你永远不可触及,就像丝丝缕缕缠绕于指尖的桃花香,若即若离。
我们的关系在那场话剧后莫名近了好多。表演系时不时会有话剧舞台剧,白雪玉主演的场次都会爆满,很难抢到票,而我会得到主演的馈赠——我不用抢票,白雪玉会给我留出我们寝室需要的票数,我与她因着开学搬行李那一面之缘比她同我舍友更为熟络,因而票都交与了我。白雪玉还可以保证我们有最佳的看剧位置,有时没有余票,我还可以拿到他们演职人员在台下观摩的位置。白雪玉的每场话剧我都会到场,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前排,欣赏着她的一颦一笑。
我加入了茶道社,只因着听闻白雪玉喜欢茶类饮品,果茶、奶茶、花茶,以及最朴素的茶叶泡的茶。我给白雪玉带的演出后的慰问饮品也随着季节在改变,夏季的冰果茶,冬天的热奶茶,以及春秋我亲手沏的散茶与花茶。
我还是简单学了学画画,怎奈没有天赋,不过还是借此机会将一幅茶百戏练得熟能生巧,以此来当做社团纳新的招牌之一。纳新那日白雪玉曾上茶道社的摊子来晃了一圈,还喝了我点的茶。
“这个味道……好像比以前你给我带的还要醇诶……好像还多了些花香?”白雪玉咂了咂嘴,放下了杯子。
我得意地弯了弯嘴角,将茶筅沥干后放在一边,朝茶杯摊开了手:“这不是春季纳新嘛,知道你要来,特意给你研制的新品,花茶笑春风。”
白雪玉颈上围着丝巾,遮住了半张脸,却遮不住她眼底的笑意:“就会贫……小江你那个茶百戏又是什么?”
茶盘上奶茶色的茶汤勾着一副画,画里楼间月,月下阳春花,树下有人抬霜雪皓腕执扇舞于红雨中。
是我在看了《穆斯林的葬礼》那出话剧后,在脑内描摹过千百回的场景。
我探身轻轻按住白雪玉搭在茶盘旁的手指,她的眼神依旧温柔平和地望着我,却罕见地红了脸,暖色从深蓝的丝巾上缘探出头。我听见自己胸腔内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听见自己干得发哑的嗓子呼出微弱的气音。
“歌尽桃花扇底风。”
大雪纷飞时我们也曾一同去操场赏雪。
我北方人天性,不多时便在积雪里滚满了一身的白霜。我拍着因埋进雪里冻得通红的脸,吸着鼻子带着笑跑回白雪玉身侧,故意甩她一身风霜。她拉起围巾包裹住口鼻,笑闹着躲开,发上却早沾染了星星点点的洁白。逆着长风一同回去寝室,我们都不曾戴帽子,落雪如白头,仿佛从年少飞扬携手走向青丝染霜。
我抬手想拂去白雪玉发梢的雪花,却在指尖将融雪片之际停了手,转而下滑到她袖间,轻轻捏住:“小白……”
“嗯?”
鼻腔里哼唧出些软糯的声音,白雪玉望着我,缓缓眨了眨眼睛。寒风凛冽而过,雪片如刀割在脸颊,我呛了口雪,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倾盖如故……”
很多成语的释义并不如它字面让人想当然的那般,而是有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解释,可现在的人却总是更喜欢将它曲解讹变成字面的意思。比如上下其手,比如……白头如新。
我有那一瞬共白头的贪念。白雪玉听力很好,也不知她是否捕捉到了我那点小心思,却只见得她扭过头去,回望着操场边的篮球场。
“这么冷的天,居然还有人在打篮球啊。”
我只是顺着她的目光,慌乱地点头,早已冻得冰凉的手上却是一暖,整只手被白雪玉抓住塞进了衣兜:“真美……真好啊,真想……永远停留在这个冬天呢……”
我蓦地睁大了眼睛,眉宇间豁然开朗。
我听见自己如蚊蝇般嗫嚅:“好啊……一起留下来,冬天很好……”
冬天很好,可以看到彼此老去的模样,可以望着那个人,被雪花欺骗着白头偕老。
永远留下来吧。
一语成谶。
“……各位来宾……在这美好、温馨、浪漫的日子里,我们迎来了……”
“哇……这么多年没见,胡桃学长还是一如既往的帅啊!”
“那当然了……好歹是当年的团支部书记兼学生会主席啊……”
主持人的声音不知何时响起,舍友们还在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而我只是两根指头歪歪斜斜捏着青蓝的茶杯,眼神迷蒙地看着杯中的茶水波纹。
“小江你还好吧……”
耳边传来茶茗担心的声音。
我晃了晃头,说话有些含糊:“……无妨。”
“这是茶吧你这怎么像喝了酒一样。”一旁的云杉皱着眉拽过已经见了底的茶壶凑上去嗅了嗅,“这是茶啊……算了你还是别喝了。”
我摆了摆手:“是茶当然是茶,还是桃花茶呢。好喝,就是有点喝多了。”
嗝。
不知是茶醉人,还是被乱花迷了眼的人以愁肠饮茶自醉。
胡桃西装笔挺,白雪玉婚纱曳地,场边灯光摇曳,台上佳偶天成。婚纱白如雪,我撑着下巴眯着眼傻笑着望过去,就像望进了那一年的冬季,看穿了梦幻泡影里的携手白头。
不合适,我皱着眉心想,白色虽然好看但也不合适,小白要穿蓝色的裙子才好看。
台上二位新人凝眸对望,眼神温柔。我抬眉释然一笑,但还是想着能有蓝色的婚纱。
毕竟穿着白色跑到雪地里怕是要找不见的。
这该死的冬天。
表演系也有必修的文学修养课程,我也有那一大类的选修课,常常去图书馆借了喜欢的书,同白雪玉一起上课,而白雪玉也常常管我借些书。我们一同上选修课,一同从小剧院回到寝室,一同在图书馆读书学习。我知道她最喜欢的舞台布景,她也知道我最喜欢的那棵桃树,我们曾在树上树下共同读过了万千的文学。
我素来爱爬树。校园南边的小树林里有一棵巨大的桃树,树干粗壮,枝叶繁茂。我依稀记得那是个三月末,我按照惯例穿着我的束袖薄风衣爬上树,舒服地倚着树干看书。白雪玉正抱着书从树下走过,她抬眼向我望来,墨蓝色的瞳孔带着海啸般的风压,深蓝的丝巾扑扇着翅膀,树枝轻轻晃动,落英洒了我满身芬芳。
我似乎看见了独属于我一个人的夜空中的月亮。
笑春风也只配她一人饮。
我手中的《人间词话》恰好翻过一页,翻页的手指又恰好压在了欧阳修那首《玉楼春》的最后一句: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桃花不是牡丹,可白雪玉是我的春风。她驱了雪的寒,带着春的暖,静悄悄落在我身侧,弥散开芬芳。花有尽时春易别,可若我看的不是牡丹呢。我赌气似的扣上了书,跟一个死了千年的古人在心里咬文嚼字,却又因着白雪玉倚在树下翻书的身影愣了神,脑海里蓦地响起雪尽的声音。
“每日一卦……瞧瞧,可了不得,山泽通气、艮兑咸……小江来看一眼吗……”
我凑到近旁,竹签在雪尽灵活的手指间转了几圈,又哒的一声被她扔回签桶里。卦师向后一靠,得意地朝我挑了挑眉:“小江,机不可失啊,都是上过周易课的人,也不用我解卦了吧。”
云杉和茶茗闻言也都凑过来,一同起哄道:“咸卦欸,白学姐的桃花又会是谁呢……”
只可惜我的月亮不知道她的恬静皎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月亮——正如桃花,也不知自己的美与芬芳。
我攥住了树枝,微微倾身,带得枝叶一阵哗啦啦作响。有花瓣被我摇落到白雪玉的头上,她捋了捋碎发,再次朝我抬起头。
四目相对,仿佛有新月坠入深海。
“小白!等我数全了这树上的桃花,你可不可以和我……”
起风了。
后半句话没有淹没在风声里,只是我自己太过懦弱,仿佛声带被截断,我只在白雪玉的目光下动了动嘴唇,做出不甚明显的口型。
“哎你小心点,怎么突然站起来了,快下来快下来。”白雪玉眼瞅着我晃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担忧,“这树这么大,桃花花期又这么短……你怎么可能数得完树上有多少朵花嘛……”
而我只是微微晃神,咧开了嘴角,从树上跳下来。我们面对面站着,风从白雪玉的背后吹来,托起她的发尾,仿佛要将她吹入我怀中。
我低了眉眼,淡然一笑:“万一呢。”
白雪玉比我高一届,总归是要先我一步毕业离校的。若是终与春风有一别,那我便先数尽这一树桃花。
在院篮球比赛上见到白雪玉实属偶然。问罢才知上届也是这一日比赛,恰是中文系对上表演系。我抱着一杯酸梅汤靠在白雪玉身上小口啜饮着,听她边翻着我借给她的书边向我絮絮叨叨打篮球的人。
“冬天的时候我说下雪天还有人在打篮球你记得吧?对,就是那个人,好像还是你的直系学长欸?”
“啊确实是,他还是我们系的学生会主席呢,叫胡桃。”我歪着头想了想,“啊,好像也是我们系篮球队的主力呢……”
正说着话,脱了手的球像疯狗一样朝我们砸来,我下意识起身想去挡住白雪玉,却被一个坚实的身影抢先一步。胡桃先一步捞回了球,朝我们彬彬有礼一点头:“不好意思啊两位同学。”
我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白雪玉在我身后轻轻地道谢:“没事儿的。”
后来我们能常常在图书馆遇见胡桃。白雪玉虽是学表演的,可是她们专业对文学艺术相关的素养要求也极高,因而她常同我一道在靠近文学的分区学习。胡桃是系里公认的优秀又热心的学长,又比我大一届,专业相关的东西懂得多,与我们熟络起来后便顶替了大半我帮白雪玉找资料的活计。
直到那一天白雪玉带着歉意对我笑着,提前离开了图书馆。那是她第一次没有喝完我为她点的桃花茶笑春风,我静静地坐在图书馆里,没有去吃晚饭,一直坐到闭馆,心里空落落的,胃里空落落的,脑子里也是空落落的。
剩的半杯茶我在离馆前将它带到了茶水间,面无表情地整个泼进了水槽里,连同早已舒展开的茶叶,连同泡了一整日已经掉了瓣的桃花。
花茶早已凉透,一丝水汽都不曾升起。
再见到胡桃是在我那棵宝贝桃树旁。
少年费力地攀着树枝,小心翼翼让自己不会摇散濒临凋谢的桃花,动作轻柔地像是在呵护心上人。
我缓缓地无声叹了口气,转身想走,却被树下的风景迷了眼。
蓝色明明是冷色,却灼痛了我的眼睛。是夜色的瞳,是天上的月,是水天一色的波光粼粼,是银河的顾盼生辉。
“今晚月色真美。”
树上的人说。
“嗯?”
树下的人鼻音软糯懵懂,神情温柔,却掩不住声音里的笑意。
树上少年人有些局促,夜色为他的窘迫打了掩护。我却莫名不悦,心底有声音在疯狂叫嚣——“你下来!那是我的树!不要碰我的桃花!”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炙热,胡桃下意识回过了头,看到站在墙边的我,挠了挠头:“哎,学妹晚上好呀。”
他的炽热、憨厚和赤诚我都看在眼里。胡桃又有什么错呢?只是我自己看似别无所求,却总想要比这更多。
我只是苦涩地弯起嘴角回了个招呼:“学长晚上爬树还是小心点——这是要干什么啊?”
“小玉说好奇这树上的花究竟有多少……”
“上次你不是说想数清这棵树上有多少桃花嘛,胡桃也想着帮帮忙。”白雪玉的声音不早不晚,刚刚好和胡桃的声音同时响起。
又是恰巧,又是刚好。
可是我当时明明想说的是……
“等我数尽这一树桃花,我们就在一起吧。”
只是自己终究没说出声罢了。有人替我点茶,有人替我折花,有人会带着我的春风吟诗画天涯。
我只是温顺地垂了眸,声音不带情绪:“不过是一句心血来潮的玩笑话而已,学姐也是文艺人,怎么还带着胡桃学长一起胡闹。”
白雪玉倒是被我突然疏离的称呼弄得有些好奇,她挑了挑眉,似乎还想说什么,我却没让她说出口,只是抢先开口道:“也不早了,我先回寝室啦,学长学姐也早些休息。”
诸多昵称在唇齿间淫浸半晌,最终我也只是说出了个初见时礼貌客套的称呼。
两人笑闹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我默默地走着,走进了一片白雪玉瞳色的夜里。
后来也曾在食堂偶遇胡桃,我打了饭兀自缩到角落,并不引人注意,只是胡桃和他舍友的聊天飘进了我的耳朵。
“你个木头居然能追得到表演系的女神……啧……”
胡桃憨憨地笑着,应着舍友们的打趣,也不恼,只是乐呵呵地说:“我真的好喜欢听她说话呀……”
我机械地吞着饭,潜意识还在运作。
是的,我心想。
我也好喜欢听白雪玉说话。
我见到白雪玉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升了大三,她和胡桃上了大四。我考研时仍旧不死心地问过白雪玉可不可以一起去图书馆学习,反正图书馆也是她常驻地之一。她自然是答应的,可这一次是我先叫了停,毕竟我是去学习的,又不是去找不痛快的,她跟胡桃是很恩爱,可是因着陪我要在图书馆一同泡一整天总归是不太好。
白雪玉的毕业演出很快就到了,不巧的是,那天我有个讲座要听,时段有些重合。
“我会去的,一定赶得到的,我……”我有些慌张,讲座结束我马上赶过去,还是可以看到后半场的。
“好啦好啦,你安心去听讲座,如果可以就给你留票,啊。”白雪玉无奈地笑着宽慰我,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就是放不下心。
那天当我赶到小礼堂时,却没能进去。
连守门的志愿者都有些好奇:“欸,白雪玉这次没给你留票吗?”
“说是好像礼堂都爆满了,然后文学系那个学生会主席临时来了,只有她手里有余票,就顺便放他进去了。”
“算了小江,你跟我们这坐一会儿吧。你进去也没地方坐了,而且就剩小半场了。”
我点点头,坐在门口一群志愿者身旁,听着不甚清晰的台词,靠着玻璃门向礼堂内张望。
熟悉的座位上正坐着熟悉的身影,胡桃坐得板正,应该看得很认真。我自嘲地笑了笑,索性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结束后我才入了场,后半场剧我在门外也听得断断续续。胡桃还没有赶去后台,他四处张望着,显得有些局促,见到我才打了个招呼。我把果茶朝他手里一塞,指了指去后台的路,仰脸朝他一笑:“学长往那边走吧,顺便帮我把这个带给白学姐。”
胡桃有些惊讶:“你不等小玉出来了吗?”
我边转身边摆手:“不用啦,替我向她带个好吧……学长你不用在这儿等,直接去后台找她就可以。”
这就是白雪玉在H大的最后一场戏,四舍五入我没能到场。是我没能到场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唯一一场。
我的舍友们因为或升学或实习的繁忙,这学期也不常再去看白雪玉的戏,来往也渐渐地淡了,只有我还执着地去维持着那毫无意义的一点牵绊。
白雪玉在H大的最后一个三月总算到来了。她和胡桃纷纷保研上岸,要提前离校,到外校去做毕设,我也只是在聊天框中私聊了她,提前恭喜她毕业快乐。
却没有带上任何称呼,我与她皆是。
仿佛连朋友间闹着玩的简称那点微不足道的羁绊都不屑再提起。
也对,自打她与胡桃交往,也确实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同我们一起出来娱乐,再加上她本就不与我们同级,渐行渐远了也是自然。
白雪玉在三月中下旬离校,在她离校前一天,我没有回寝室,而且去了那棵桃树下,数了整夜的桃花。
最后在树的最高处挂上了茶茗送我的她新编的桃花结。
白雪玉走的那天,胡桃先行去校门口打车,而我跟着她的几个朋友去送了送她。在校门口看着她们笑闹,我只觉得自己愈发远离尘嚣。
我张了张口,最后还是鼓起了些勇气:“我后来数过了,那棵树上的桃花,一共有二十一万……”
这一次的风从我的背后吹来,绕过我吹向白雪玉,仿佛在督促着我尽快将她推离。
白雪玉只是微微侧过头,语声温柔,笑也温柔。
“保重。”
生活或许就是这样,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无疾而终。舍友们也曾问过我是否和白雪玉闹过不愉快,而我只是摇了摇头。
“普通朋友,关系没那么近的,自然会淡。”
倒不如说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我只想着品茶笑春风,只愿看她歌尽扇底风,只看见她红雨中回眸浅笑,人面桃花相映红,却忘了桃花依旧笑春风的代价是人面不知何处去。
我只想着先看尽满树桃花,再做拜别春风的打算,却被自己的一腔热血冲昏了头,早忘了欧阳修那首词的上片末句原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周易讲变数,大喜大悲亦会回转。我当时只顾着激动地冲出寝室,却没注意到雪尽曾在我背后喊,二爻有问题,是老阴,要变爻。
阴变阳,泽风大过,是为错。
雪尽的卦一直很准,哪怕是变卦,也很准。
我们曾许愿留在那个冬季,其实愿望早已应验,谁也没有走出那个冬季。彼时白雪玉正望向篮球场,她如愿留在了已经有了胡桃的冬季,而我只是堪堪将自己孤身一人留在那个一厢情愿的冰天雪地里。
我最终也没有学会画画,只是固执地用蓝黑的钢笔水不甚熟练地勾画着单调的眼。
春去冬来,花会凋落,人也会离开。自然而然地,人走茶凉。
我神色恢复如常,听着主持人讲着新人从大学相识的种种往事,照旧和舍友们嬉闹欢笑。看着他们宣读誓词、交换戒指、饮下交杯酒,祝他们举案齐眉,恩爱无双。
“不愧是郎才女貌。”雪尽说。
“当年看胡桃追人追的那叫个费劲。”云杉说。
“啊啊啊学姐还带着我送她的幸运结呜呜呜好激动。”茶茗乐得就差蹦起来了。
我释然地勾了勾嘴角:“是啊,他们真好,天生一对。”
“……手捧花是爱和幸福的传递,今天新娘要把象征爱和幸福的手捧花送给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朋友……”
主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回我们都噤了声,眨巴着眼睛看着白雪玉缓缓拿起了那束缀着水珠儿的桃花,走向了观众。
我闻到了桃花的芬芳。
我看见白雪玉在那弯新月下顾盼回眸。
我的指尖仿佛触到了茶的冷、花瓣的柔嫩、树皮的粗粝,我看见那幅茶百戏,我看见自己望着雪景里白头的她,我看见树上有人数了整夜的桃花。
花香更近了,混着茶香,恍惚间是那盏笑春风的味道。
我嘴唇翕动,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嗫嚅,与送行白雪玉毕业时的话语重合,那个刻骨铭心的数字。
“……一共是二十一万一千二百一十三朵桃花,我数完了。”
数完了,但不要在一起了。
小白,我在心里悄声念着。
一抬眼便撞进了一片夜色,夜色里盛着那弯明月。掌心被塞入了东西,我怔怔地抓住,触感像是树皮。入耳是我从未忘记的白雪玉的温柔的声调——
“小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