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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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自在教室里,用电脑放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那时我对古典音乐没什么欣赏力,贝多芬对我来讲仅仅是远方的名字。我在周末用一个多小时听完一个作品,仅仅是出于一种荒诞的仪式感。听完后,我在学校里散步,看到黑得发紫的天空,树杈的轮廓在黑夜变得模糊,影子仿佛在天空中流动。高中时候,家庭变故与青春期的荷尔蒙交织,我过得并不快乐,听音乐是我为数不多的消遣。我偏爱阴暗、另类、痛苦的音乐。抑郁黑金属(Depressive Black Metal)、天启民谣(Apocapyptic Folk)、黑氛围(Dark Ambient),还有其他许多奇怪的、听起来不像音乐的名字。我能很快在痛苦、挣扎和撕裂中找到共鸣,那时我认为自己的生活也是这样。现在看来不免过于幼稚而固执了。我在济南的郊外住校,附近是机场,飞机时常从空中呼啸而过,闪烁的尾灯让人幻想未曾到过的城市和森林。在一个周末,宿舍管理员忘记了锁门,我逮住空子,半夜激动地跑到操场看星星。但天上没有星星,空气污染让夜空变得单调而缺少层次,仿佛一眼就能看透。我好像看到一个不耐烦的人对我说:“告诉过你了,没有就是没有!” 我改变主意,打算等一架飞机,但飞机也迟迟也没有来。一个人在镜中,在水里,世间万物都走在他的反面。我突然觉得生活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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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海德堡的街上,穿过咖啡店、旅行社和杂货铺。午后阳光正好,风让人感到凉爽而清醒,但不至于裹紧外套。我走在街上,不觉得困倦或疲惫,没有目的也没有限制。只要我愿意,可以随时停下脚步、拐进一家咖啡厅或者搭公交车回家。一切如此舒适,我突然感觉到我过去、现在、未来或者都是为了此时此刻。我还年轻,对人生有无数美好的幻想,可以抬头盯住太阳,或者沿一条路一直走下去。那时耳机里在放Dire Straits乐队的歌,应该是《Brothers in Arms》或同名专辑里的哪一首,可能是《Six Blade Knife》或者《Walk of Life》,具体记不清了。我觉得双脚轻快有力。那是六七十年代洋溢着舒适、惬意与发自内心的乐观主义的音乐,并不仅仅描述金钱和快餐爱情,而关乎生活在现代社会的真切体验,与九十年代后加了工业糖精的流行音乐大为不同。我记得我在海德堡一家二手唱片行买Dire Straits的专辑,老板指了指裱挂在墙上的演唱会门票,开玩笑说:“我也是他们的歌迷,他们的专辑我不买”。然后又拿出几张黑胶让我挑。我不买黑胶,因为没有机器,但我不想空手回家。最后我买了几张Charlie Parker和Miles Davis的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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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在海德堡一个咖啡馆遇到一个德国老嬉皮。年纪五六十岁,穿一件T恤,上面印着“fuck free hugs, we want free drugs”。不知道他具体干什么工作。他自称没读完大学,因为“我太聪明了”,大学课程“是给傻瓜准备的”。他对什么问题都很有看法,角度偏向于戏谑和嘲世,不招人厌。他随身带着一张纸,上面按字母顺序写着自己喜欢的所有乐队,从AC/DC一直列到ZZ Top。每次聊天之前,他把这张纸塞到对方手里,问:有你喜欢的没有?遇到有相同爱好的就聊两句。他说Jimi Hendrix是史上最伟大的吉他手,我故意和他找茬,说我觉得Mark Knopfler(Dire Straits吉他手)才是最伟大的。他很认真地拉着我争论了十几分钟,大多数时间是他在说、我在听。最后我不得不同意他的观点以求脱身,因为我饿了。时间过去很久,我还记得他。可能嬉皮士不论对生活多么敷衍,对摇滚都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