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形的奥义

螺旋形的奥义
出于工作习惯,我会用绘图本记录一些即时出现的灵感。几乎每一个作品都能在绘图本里找到些相应的草图或是文字记录。至今为止,已积累了满满两大本。其中的一些被成型做成了作品。
不过,很久没在上面记录些什么了。对于一个还未被大众看见的艺术创作者,我时常问自己,我的创作到底有何意义呢?
要不是今天土豆告诉我,我的绘图本上了电视节目,竟不知道它们已经丢了。我打开电视,调到了土豆说的频道。发现节目的内容,是重金寻找绘图本的作者。出资方是XX慈善机构,我听说过他们,是常年助力新锐艺术家的一个机构。
微信窗口里跳出土豆发来的消息:“重金耶!我可以打电话去领奖金吗?”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脑子里一定闪过了很多很多的念头。像是“终于被看见了”,“啊啊啊,想哭”,“以后不用省钱搞创作了”等等等等。
后来,土豆真的得到了那笔奖金,而我也和XX机构碰面了。果然是专业的团队啊。
我上节目的那天,特别的不好意思。尤其是被主持人问到:“能不能谈谈这个作品呢,当时您在绘图本上写下的句子是受到了什么启发吗?”我看了看绘图本上潦草的几乎自己也快要认不清的字迹,硬着头皮牵强地将作品联系在了一起。
虽然去之前,土豆就给我做了心理预设。她憋红着脸比我还要激动的不断摆动着手,侧坐在我身边的她,两眼放着光,胳膊失控到扫到了我好几次。
土豆:“有人看你的作品才是最重要的。越多人看到你,你的作品才没有白费力气啊。”
我:“可我,真的没想那么多。再说又不是为了别人看才做的”。
土豆:“那你换个角度想呢?也许这个世界上某个角落有人也在期待看到你的作品呢?”
我:“这......”
土豆:“作为创作者有义务把你的作品推广给更多的人”。
就这样,我被土豆说服了,所以现如今坐在电视台的演播厅里,听着他们使劲地捧着我的作品。整个演播厅的气氛都变得很是亢奋。主持人已经开始自由地把我的绘图本和作品联系了起来,甚至都不再问我。那些听上去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的联系,整的我脑袋嗡嗡的。机构的老师一直在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词句。但整体应该是为我好吧。
又过了几天,机构的老师打电话给我。说她们为了支持我的创作,将举办一场慈善募捐活动。关于里面更详细的部分,请我前往她们的工作室商量。
工作室是坐落在某个艺术小镇上的,有两层楼那么高,整个建筑主色调呈烟灰色,建筑只有二层的地方有个圆形的小窗户,风格显得实为低调。可和周围艺术家工作室最爱的全白建筑聚在一起,却形成了极大地反差,十分地好找。
刚走进去,就被她们拉到了一个类似仓库的工作间。门口堆了很多马克杯,老师的助手,拿起一个杯子给我看。杯子上印着听上去有点古怪的句子。
“连魔鬼也想要帮助的人”
杯底印了一个扫码一样的东西。我心想,大概是什么要推的艺术家的作品吧。跟着我签了一大叠文书,说是要授权给他们办募捐活动的。签完了文书,我从机构那里要回了我的草图本。毕竟上面还有很多我未完成的作品雏形。
2周后,募捐晚会也如约举行了。机构老师还特地请了化妆师造型师,替我整了个新的形象。我看着镜子里自己,心想,这可不是我做作品时候的样子。假如,她们真的看过我的作品的话。
出发前土豆当然又给我做了很多心理预设。从没有预算到有一笔巨额预算,这种诱惑,已经不足以令我放弃了。尽管我是那么害羞的一个人,上了台发言手都会抖的。可这一天也许正是我将要真正踏上艺术之路的一天。
募捐晚会真的很难熬,除了歌舞表演之外,穿插进行的还有各个社会权威人士的讲话。比起他们的慷慨激昂,我可显得特别地没有底气了。
心里发着慌,膀胱系统也开始催我去厕所排一下水了。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正经过工作人员的房间。起初被吸引地是机构老师助理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
“快一年了,这下终于有钱了”。老师的声音。
“难怪老师说做个人募捐最好了,表面上是捐给她,可是实际上,每个企业老板,在捐款的时候都会面临一个选择,善款是捐给作者,还是基金会呢?”助手的声音。
“肯掏出10W的人,根本不会介意再掏出10W的。因此他们会捐20W".
"而基金会的那部分是定向捐款,跟她个人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嗡嗡嗡嗡,脑子里嗡嗡地叫起来。
原来,她们那么热情主动,并不是因为我的作品。可能,她们压根就没看过我的作品。又或者,她们从来没有在我的作品里体会过什么。
一种巨大的挫败感,迎面击倒了我。我手脚发麻,好不容易走回了自己的座位。机构的工作人员见状立刻殷勤的端来了热水,以为我是户外坐着着凉还拿来了毛毯,几乎每一个人脸上都印着甜美的笑容。像被刻了同一个章似的,如出一辙。
到了最后上台的仪式,我被两个工作人员架着上了台。这时我才知道,整个募捐活动最后筹集了1000w,我被包装成了一个穷苦的艺术家,有着如同梵高一样的境遇,为了避免再次出现梵高一样的悲剧,因此,大家都积极踊跃地想要帮助我。
主持小姐又在给我头上挂各种高逼格的词汇了。机构老师脸上更是神采奕奕,要不是她戴着眼镜,我简直怀疑她兴奋地眼乌子都要掉出来了。
看着台下的观众,举着各式各样的写着当红艺人的灯牌。拿着灯牌的她们倒是笑得纯粹地很。看到这幅景象,我嗤笑了一下,像是对自己的嘲讽。土豆说的那个角落想要看到我作品的人,根本是诓骗我的吧。原来这个以我为名义的晚会根本没有一个人是真正为了我的作品而来的。
主持人用她的胳膊肘轻轻的点了点我,暗示我该按照原定计划念出那些需要感谢的台词。由于舞台上的光效,她的轮廓周围结上了光晕,她笑盈盈的把我带到舞台中心,仿佛一个天使。她的礼服裙蓬蓬地向外拱出,裙摆上镶满了很多片状的珠片,在她引领我到舞台中心的一路上,我都时不时的会被她礼服裙上的珠片扎到,那几片光闪闪的珠片,戳到人身上,竟然会那么疼,像针一样。
手握着话筒,站在舞台中心的我,竟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台底下背好的讲稿,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观众朋友们,这正是【连魔鬼也想要帮助的人】啊!”
“马小姐,说两句吧!”
【连魔鬼也想要帮助的人】?好熟悉的句子啊。原来那个被魔鬼帮助的人,就是我呀。我哈哈哈地笑起来。双手不再发抖,越笑声音就越大,越大就越控制不住的想笑。一开始,这种笑声被观众理解成了“极度地喜悦”。
在这个世界,艺术总是被误解成或是高级,或是一文不值的。而从来没有人真正界定过,艺术啊,它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它无法用刻度斤两尺寸任何更具体的度量单位去衡量。而和艺术作品一起包裹着袭来的,往往是各种艺术家们被误解的生活。显而易见的是,大多数人总是更在意后者。
所以一开始我在舞台上这种反常的笑,竟被自然而然理解成了“艺术家”的气质。“她一定是又想要创作了”,“这笑是她的作品啊”。“多么伟大的笑声啊!”,“犹如梵高的作品一样”......
有时候人笑着心里确是想哭的,我越发不受控了。随着大段的笑声之后,哭泣也接踵而来。舞台上的人终于感受到了现场的失控。一阵阵妖风吹来,将悬挂于舞台上方的横幅吹地大巴掌似的摇了起来。
”扑啦啦,扑啦啦“
”呜呜~呜呜~“
印有【魔鬼也想要帮助的人】的标旗,被从头顶的上方吹得发出扑啦啦扑啦啦的声响。聚集在一起的人们,一个个变了脸色。这声音和我在舞台上话筒里发出的哭声,形成了非常诡异的一种节奏。人们开始四散开,从她们慌张地表情里,仿佛魔鬼,终于要被召唤出来了。
后来,我从病床上醒来,只有土豆坐在床边陪着我。她告诉我,那笔善款最后都交付给了机构。由于我的身体状况,外界一致认为,无法再创作出新的作品。于是,1000W的善款将全部由基金会处理,等待扶持其他艺术家。
除了土豆有点愤愤不平之外,我倒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隐约地,我总觉得自己躲过了一场和”魔鬼的交易“。
又过了几天,网上开始热传了一个直播视频。XX机构的老师正在向大众推荐一位自闭症儿童的作品。那孩子一直用马克笔画着螺旋形的图案。之后的各大媒体都把这孩子画的图案解释为:”天才灵魂画家带给世人的奥义“。
一周后,土豆搞了两张8岁孩子募捐活动的现场票,说是让我去现场体验一下作为观众的心态,这是一种刺激形疗法,兴许以后就不会又哭又笑了。票上印着:“天使也为之动容”。
募捐活动那一天,我和土豆混在观众群里,各处依然是高举着艺人灯牌的观众。真正身处在她们中,使得我近距离的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内容。那些话题里和台上毫无任何干系,她们兴奋的鼓着掌,说着笑,全然的投入在了自己举灯牌的快乐里。我戴着大大帽檐的帽子,一开始还生怕被认出来,引起骚乱,后来证明事实也是我想多了。对于从来没有看过我作品的人来说,我不过是个根本不曾存在过的人罢了。
终于要到最后一刻了,整个募捐活动的流程都跟我那天一摸一样,就连主持人小姐都是同一个人。8岁的孩子手握着马克笔,被他的母亲带上了舞台,她母亲流下了感动的泪水,接过巨大的支票。闪光灯咔嚓嚓的连续响着。孩子挣脱开了母亲的手,在舞台上自顾的走动着。
流程进行到了这一趴,主办活动的人都上了舞台, 这些人都穿着同款的白色T恤,T恤的正面,印着醒目的标语:“天使也为之动容”。 她们一字排开说着各种感激听上去很伟大的话。却没有人留意到那个孩子,他跑到每个人的身后,在这个身后比划一下,又去了那个身后比划。他跑遍了所有人的背后。
直到主办方提出一起和观众合影,用来结束这一次成功的活动。她们一个个背转身和观众一起拍大合影。这时我才知道那孩子在刚才,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背后,都画上了那个螺旋形的图案。
这孩子画的果然是一种“奥义”,只有我看得懂的“奥义”。
我,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