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葵花之卷》(9)
【天启夜行】
胤匡武帝圣王七年十月十五。雨。天罗刺客们撑着伞进入了大胤的都城,拉开了猩红的大幕。天罗,这个潜伏在黑暗中的庞大组织,上一次的公开露面还是大胤建国的时候。
此时巨大的天启城如巨兽一般静静地蹲伏在帝都盆地之上,依旧张开它的城门迎送过往的客人。北面谷玄门的将士血迹尚未被冲刷干净,一场更大的风雨已经近在眼前。在随之而来的七年之中,静默的天启城吞下的是血,吐出的,也是血。
白天的天启是一座庄严的帝都,夜晚的天启,则变成巨大的坟场,无数夜鬼游魂的围猎之所。清冷的灯烛之下,往往就隐藏着致命的刀刃。百姓的口中,流传着在夜晚倏忽来去的鬼影,随着时间的推移,“青衣鬼”、“白发鬼”等传说不胫而走。
随着死者的增多,“辰月教徒才是刺杀目标”这个事实逐渐为人所接受,略有分辨能力的公卿贵族已经不再怀疑辰月教是当今东陆危机的罪魁祸首。古伦俄对于这种怀疑完全不加辩解。发动战争的另一方——天罗——也保持了冷静,并不公开宣布什么政治纲领或者诉求,而是始终隐藏在黑暗之中,无声地拔刀出鞘,让他们的猎物在不知不觉中身首异处。
街市不复太平,当街拔刀,血溅五岁,成了家常便饭一般可以被轻易对待的事情。天启的世家大族之中,一面是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的振作精神,另一面,由于生死分界不再明朗,子弟们纵饮狂歌,寄情伶乐,也是一种常态。七年之中,受到召集来到帝都的外地世家子弟数以万计,他们多是怀着一颗乱世报国之心到来,怀着出人头地或更上一层楼的梦想,等待他们的事业,却是杀人,或被杀。
士族公卿尚且如此,何况普通百姓。心怀忧念的他们如同浮萍一般,完全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死,在刺杀与反刺杀的交锋之中,最多损耗的,却是普通百姓的性命。刺客们总是拥有铁石铸成的心,不吝惜多造杀伤,也要刺死既定目标;这一点上,之后出动的辰月直属武装“缇卫”和他们的对手有着惊人的相似,为了杀死一个来自天罗山堂本堂的刺客,他们不惜用数百个普通百姓的性命做陪葬,而一个百姓茶余饭后随意的一句话,也可能成为他们拔刀的理由。
这是一场比拼谁更凶戾的黑暗中的战争,对杀的双方比拼的不仅仅是杀人的技巧,更是心性的坚韧程度,最终获胜的,也许是更加不像人的一方。即使知道最终的胜利或许仅仅是一场惨胜,双方也堆上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作为砝码。
血腥的开始,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
这场刺杀专业,残忍,迅速,不留活口。
当连绵的秋雨骤停,驿站的马夫清早驾车到羽林天军大将军白瞆固府上的时候,等候他的,是一幅惨绝人寰的场面。一夜之间,全府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连带丫鬟奴仆甚至看门的门房,尽数被杀。大将军府内院躺满了尸体,一进一进的院子看过去,即使刚刚收敛完和蛮族作战的东陆士兵尸体的仵作,也忍不住皱眉。仅仅一夜过去,多数尸体就已经被泡得有些浮肿。
来自治防司的仵作们经验丰富,稍作检验之后,就得出了结论:尸体上有弩伤、刀剑伤,甚至还有锯齿状的伤口,可见凶手不止一人;多数尸体上真正致命的伤口只有一处,极见精准,但是除了致命伤之外的伤口还有许多,凶手们可能在这些人死后又摧残了尸体,不知是为了掩饰致命的伤口还是有别的理由。然而这还是不能解释,是什么人做下了这件案子,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白瞆固是大教宗亲点的羽林上将军,明眼的人一看便知,他除了皇室宗亲的身份之外,最大的长处便是还有些自知之明,乐得挂个虚衔,不干政事,在朝堂之上也没什么敌人。何以全家闹至这样凄惨的地步呢?
这一事件,史书中有着不同的称呼。因为白瞆固的府邸在太清宫东侧的兴化坊,《通史》将之称为“兴化惨案”,以正史的角度来说,羽林上将军一门横死,这个叫法应该是没问题的。但是百里家的私史上,却将之称为“兴化之变”,列在《豹变》一篇中,好似说这是一场变革的开始,无疑对它有着积极的评价。值得玩味的是,在皇室白氏家史《大胤皇家镜明史》中,采用的居然是后一种称呼,仿佛死得不是白氏的宗亲,而是一个外人一样,这就让人不得不猜测其中的意味了。
非人的手段,决绝的作风,将恐怖迅速散播到天启的公卿之中。蛮族的骑兵刚刚退去,靠着勤王军队的牺牲,战事没有波及城内。但是兴化坊的一场血案,让他们知道,死亡一直就在他们身边,从未远去。
谣言渐渐在茶馆和街巷间流传,传说率兵勤王的百里冀在怨愤与绝望之中自刎,临死之前,他指着忠勇将士的血发下怨毒的誓言,诅咒背弃他们的大教宗和辰月教。将死之人的怨怒是诅咒最好的肥料,将大教宗钉死在天启城墙之上的誓言终将实现,而大将军白瞆固,就是这个誓言的第一个牺牲品。
还有人说,百里冀临死之前用勤王的将士和自己的一切和天上那看不见的邪异星辰做了一笔交易,交易天平的另一端,就是大教宗的人头。在惩戒算清之前,百里冀将带着他的士兵在生与死之间的地域往来隳突,唯有一个生者的全部生命力,能够平息一位死者的愤怒。天启城下战死的士兵数以万计,因此白瞆固一家的惨死,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街巷之议自然入不了智者的耳目,但是这件血案之后的真实的东西一经分析,依然让投入辰月门下的累世公卿们恐惧不已:首先,凶手们都技艺超绝,于杀人一道上有着超人的造诣;其次,凶手们冷酷无情,连府中的下人都不放过,这一点殊为可怕,如果说杀人的技巧还是能够短期培养出来的,杀人的心态则必定需要生死考验才能磨砺出来。
这一次死的是白瞆固,谁知道下一次是不是自己呢,毕竟天启城下一战,真正做出决断的人是大教宗,白瞆固只是忠于职守没有打开城门放百里冀入城而已。说到这一点,在朝堂之上迫于辰月淫威没有出言劝阻的,大有人在,谁也不知道这群凶手们的目标什么时候会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一时间,天启公卿人人自危。
在公卿们的背后,辰月的教长们感受到的是更大的压力。他们更清楚这件事情背后的意义——天罗向辰月的正式宣战。兴化之变,这是复仇的宣告。天罗的首次登场,是以这样一种不留余地的方式出现的。
后来的事实证明,虽然有着“残忍”和“冷血”的名声,但天罗的刺客并非暴虐嗜杀之辈。恰恰相反,他们头脑冷静,目标明确,刺杀之前总会有明确的目标和计划,虽然不忌惮目标外的死伤,但是真正的误伤很少出现。事实上,在天罗刺客的刺杀中,若是出现目标之外的死伤,往往不是吸引注意力的计策,就是死伤者会阻碍刺杀计划的实现。本质上,天罗本堂的刺客和辰月的狂热信徒是同一种人:他们对自己的目标有着超乎常人的坚持,视天下人为羔羊而自己是虎狼,虎狼反正随时可以夺取羔羊的性命,因此反倒没必要横生枝节、多此一举。
因此,兴化坊的惨案只是一个孤例,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这样灭人一门的事情。所以天罗刺客们这样做的目的便也很容易猜到——宣战,示威,以及震慑。不得不说,这一场刺杀达到了它的目标。凭借灭阉党、杀白师道和暗害三大诸侯国,辰月在东陆建立了不可动摇的地位,但是这以威势和恐惧建立的钢铁大幕上,被一场残忍的刺杀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这些以神的代言人自居的人,并不能保护他们的信徒。以神之代言人的身份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辰月,不再是不可反抗不可伤害的。
它在所有人的心中种下这样一个念头,反抗辰月,不再是没有希望的事情。再严密的大坝,只要裂开一道缝隙,随之而来的,便将是滚滚洪流。
辰月的信徒和支持者们不得不将目光放到大教宗古伦俄的身上,等待着血葵帝君的反应,无论军事政治还是人心,大教宗在任何战场上都是永远的胜利者。然而这时候,古伦俄却非常暧昧地选择了沉默,好似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发生,又好似知晓了,却对蝼蚁一般的对手不屑一顾。准确地说,自他在天启城头射完阻止百里冀入城的三箭之后,再也不曾公开露面。传说大教宗端坐在天墟观象殿中央,除了三教长等少数亲信外,再没有任何人能够见到他,直到那烧尽一切的大火来临。
古伦俄的沉默,让迟疑的观望者也行动起来。无论在辰月的敌人还是盟友的认知中,古伦俄都是不可战胜的存在,没有人敢于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对抗拥有大教宗的辰月教。而若将大教宗排除在计算之外,辰月教纵使依然强大得恐怖,却是在人类能够承受的范围内了。
随之逐渐浮出水面的,是“义党”。无可置疑的一点是,这是一支反抗辰月的力量。或者说,这是所有反抗辰月力量的统称。至于“义党”成员的来源和他们的主张,则可以说是五花八门,上至皇室贵胄,下至贩夫走卒,都有可能是义党成员,他们对抗辰月的手段,从最极端的暗杀到毫无用处的清谈也都存在。
用恐怖对抗恐怖,打破辰月教令人窒息的强大形象,兴化之变,这是天启城的暗夜中进行的战争的第一役。天罗对抗沉默的辰月教,天罗胜。
天罗的第二次出手同样迅猛且致命。
在兴化之变后的第八天,也就是胤匡武帝圣王七年十月二十二日,即将迈入“思玄”行列的胤宗正寺丞谢鸣飞和他的导师辰月执守山道生,被发现死在谢鸣飞府中进行“秘仪之阵”仪式的房间里。
命案发生的房间四面封闭,窗户全部被内外封死,不透一丝光线,只留一扇小门进出。房间中心的地面十分凌乱,外围却有规有矩地放着许多蜡烛,还有倒扣着的颅骨碗,这些都充分说明这是一间用来举行“秘仪之阵”仪式的房间。
房屋的墙壁上有弩箭深深插入,更有整齐的切割痕迹。房间正中的景象是触目惊心的,谢鸣飞和山道生的尸体甚至不能用残缺不全来形容,那根本就是一整团皮肉与骨血的混合物。这两个人被彻底地绞碎了!地面上到处可见的一滴一滴连成线状的血迹似乎说明了这点,虽然有弩箭留在墙壁上,但是致他们于死地的原因,是人体被极其锋锐的利刃整个地切开。这种武器锋利到这样一种程度,它切割人体骨骼时,甚至留下整齐的断面而毫不受损。
无疑,这又是刺杀白瞆固一家的刺客所为。这一次虽然死的人少,但论到刺杀技巧,级别绝对高上许多。
相比前一次刺杀白瞆固全家的示威,这一次的刺杀才是真正触到了辰月的逆鳞。秘仪之阵,是辰月教“执守”以上的导师开示学徒迈入“思玄”境界的仪式,一旦完成,即意味着辰月教中,又多了一位秘术士。因此,秘仪之阵被视为辰月教统相继的仪式,在信徒心中拥有崇高的地位。对秘仪之阵的破坏行为,就是对辰月最直接最赤裸裸的挑衅。面对任何对手都从没有吃过亏的辰月什么时候受到过这种侮辱?
目空一切的辰月教徒们愤怒了。辰月的秘道大师们对着自己的本星发誓要为教友复仇,凶手们将遭受他们能够想象的最恶毒的惩罚,在发现死亡是一种解脱之前,他们将在精神和肉体上受到整个九州最精深的秘术的炮制,绝对死去活来。
很快,秘术士们发现最严肃的誓词在实现上遇到了挑战,他们不知具体的复仇对象是谁,这让所有的誓言成了空话。辰月教内部自然有很多推演过去的秘术,强大如大教宗者不但可以直接阅读死者生前的记忆,甚至可以让处在同屋的第三者直接“感受”到死者体验到的一切事物。
问题是,这样的手段,一般不会对辰月内部的同僚和教友使用。拥有权力这样做的,只有在辰月内也最诡秘的“寂”部。技术上的难题同样存在,死者碎裂成好几瓣的脑袋,给施术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即便如此,辰月“寂”的教长,神秘堪比大教宗本人的原映雪,还是部分还原了两人死时的情形。
结论不容乐观。
有三名刺客参与了这场刺杀,他们在秘仪之阵进行到最关键的一步,也就是作为导师的山道生引导作为学徒的谢鸣飞感悟本星的时候,发动了刺杀。在秘仪之阵中,外在的空寂环境使得担任导师角色的秘术士可以和他的本星高度共鸣,因此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本系秘术的威力。在这样的情形下仍然被杀,这不能不说是另一种示威方式。
三名刺客中,一个擅长武技,用以干扰死者秘术的施展,墙上的那支箭就是他射出的,那一箭本是冲着谢鸣飞去的,却被山道生施术击偏钉在墙上。第二名擅长秘术,他压制了山道生当作反击的第二道秘术,将它削弱并转移,墙上那一道切割的痕迹就是这样产生的。至于第三名刺客,才是下杀手的人,在他收束双手的一瞬间,四面八方的刀丝将山道生师徒切得不成人样。
三名刺客,分别来自三个家族。龙、阴、苏,天罗“上三家”的高手齐聚。
这再次确认了“阴”的教长范雨时早先带回的情报——天罗山堂内部达成了一致,发动了对辰月的袭击。这意味着辰月的情报部门对于兴化之变中,天罗刺客出现仅仅是单个家族或杀手自作主张的决定的微小冀望彻底破灭。
辰月和天罗,这两个常年隐藏在黑暗中的妖魔,终将毫无保留地碰撞在一起,没有回避的余地了。
明白了正面交锋不可回避之后,仅仅流传在辰月高层的、关于天罗的机密被迅速地传播开来,甚至连胤朝的军官也能有所耳闻。如果说隐蔽是天罗最大的优势所在,那么处在明处的辰月能够运用的最大的优势,就是他们在朝野之间无可匹敌的控制力。天罗被唐国拖下水,搅乱了局面,那么现在,辰月就要将整个大胤皇朝绑在它的战车之上。
然而懂得借势的,并不仅仅是辰月。天罗通过它下属的庞杂网络,在入京的“义党”中找寻代理。天罗高层们也深知,鱼只有混在水中才会安全,而进入天启的本堂刺客,是绝对不容损失的精英分子,是天罗立身的根本所在。
于是,透过大量的金钱交易,天罗从安邑、靖恭和怀德三个坊中收买了众多对辰月心怀不满又浪荡落魄的下层世家子弟,让他们执行一些次要的暗杀行动,甚至根本就是喝酒闹事这样的事情,以达到将水搅混的目的。
金钱的刺激加上出人头地的愿望,为天启城增加了许多“义士”。一壶酒,一把刀,再加上五个金铢的报酬,就足以让年轻的落魄世家子弟们铤而走险,当街刺杀朝廷命官。和穷困而死相比,拿着金铢,带着义士的名号,刺杀权奸误国的辰月信徒不成受戮,实在是太好的死法了。
匡武帝圣王七年。
十一月初八 御史袁凤仪车驾被大锤砸成齏粉,当街横死;
十一月十三 舍人郎马季略起夜时被刺死在窄巷中;
十一月十五 羽林天军军事参议管见的尸体被人从莲花池中捞起;
十一月十六 天墟思玄弟子叶铭中毒身亡;
……
短短一个月内,发生十数起针对天墟的高位人物和投入辰月的朝中高官的刺杀,其中只有不到一半是天罗杀人的手段。
骨干被抽调的金吾卫和治防司士卒完全不能应付四处出现的命案,天启城的治安在三个月内败坏到一个不可收拾的地步。在诸侯兼并的时候,辰月欠下太多的血债。在辰月绝顶强盛的时候,没有人敢于反抗,但是现在,被压抑的仇恨一同爆发出来,势头迅猛,无可匹敌。
强大的辰月难道连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吗?不,潜藏已久的辰月爪牙,到了出动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