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创作思维”与“主题故事”的一些介绍
一、“创作思维”与“主题故事”的大致概念
首先当然是要翻译翻译什么塔喵的叫“创作思维”,什么他喵的叫“主题故事”。
创作思维顾名思义,就是站在创作者的宏观视角,去梳理人物和情节的设计逻辑,并由此推导其背后的创作动机的这么一种思维。
不同类型的故事创作动机自然也是不同的。
比如探案类的故事,往往是为了核心诡计那点醋,包了一盘饺子,而言情小说,尤其是那种甜宠文,则是为了那口糖而整了个大蛋糕。
所以单纯从技术角度来说,“创作思维”可以拿来分析所有人为创作的故事,其中的设计逻辑和叙述规律。除非创作者根本不讲逻辑,没有规律。
而且,可以并不意味着有必要。
事实上,虽然当下这个时代,写作的梦想跟唱、跳、rap以及表演一样已经烂大街了,但不可否认的是,就连最讲究“设计性”的悬疑故事,也不乏大量敷衍的设计,更遑论创作门槛更低的言情类故事,“模块化”、“随机性”的特征非常明显且泛滥。
今天霸道总裁,明天温柔奶狗,左手肤白貌美大长腿的高冷眼镜御姐,右手身娇体柔傻白甜的邻家青梅妹妹,或车祸或癌症或打胎或破产,换个情节换个人设就能攒出一个新故事。
量大管饱的故事看多了,很多人自然就养成了简单的思维,评价文笔时讨论的都是遣词造句够不够华丽,各种心理描写场景描写人物描写够不够细致,评价整体构思时只会拿伏笔、铺垫、反转之类的基础内容说事。
而面对诸如《红楼梦》、《大明王朝1566》、《士兵突击》、《我的团长我的团》、《入殓师》、杜琪峰的《黑社会1·2》、《盗梦空间》、还有我个人很喜欢的一部美剧《疑犯追踪》(仅限于前四季)这种从创作动机开始,就是为了去全面、深刻地阐述某个主题而创作出来的故事时,往往就不知该从何处开始着手思考,最后只能囫囵吞枣看个热闹,或者出现很多理解上的偏差。
我这样说肯定会有人不服气,别着急,后面的视频里我会慢慢说它们设计上的精彩之处。
这种“以主题为核心的故事”,从人设到情节再到细节,就如同精密的仪器,处处都有逻辑,处处都有目的,你甚至不能调整两个毫不相干的情节的叙述顺序。
比如说《士兵突击》中马小帅加入七连的时机,《红楼梦》中邢夫人拿到绣春囊后并没有直接给王夫人,去引出抄检大观园的情节,而是先到迎春那里夹写了一段“累金凤”。
这些看似无关紧要或者莫名其妙的细节,背后都有各自直指分支主题的设计目的。
也正因如此,我才会把《士兵突击》和《红楼梦》拿出来说,虽说二者在题材上八竿子打不着,时代背景截然不同,表达主题的方式也存在区别,然而它们都是符合:“一切设计从主题表达需求而来,一切设计为了表达主题目的而去”这一特征的,设计精巧,甚至堪称精密的故事。
这不是先入为主得出的结论,这就是我站在创作者的角度,对这两个故事的人物和情节设计有了一个宏观的,整体的认知之后,提炼出总主题,再对照细节设计的动机和不同的剧情阶段各自阐述的分支主题,最终得出来的结论。
这话说得可能会让大家觉得云里雾里,没关系,以上只是对概念和区别的大致总结,接下来咱们举例细说“主题故事”有什么值得仔细咀嚼的地方,以及该怎样运用“创作思维”。
二、“创作思维”对于分析“主题故事”的重要性
首先,很多人在尝试理解一个故事的时候,第一步都是习惯将自己代入进主角或者凭喜好,代入某个特点角色的视角,然后以此为基点去审视和评价其他角色与剧情。
这种习惯是很不好的,别说是面对《红楼梦》这种人物和情节都非常庞大复杂,同时在表达叙述时又设计地非常精巧并且有条理的故事,即便是面对《士兵突击》这样相对简单的故事,也难免会出现很多理解障碍或者理解偏差。
随便举个例子:
《士兵突击》的最后一段剧情,是袁朗的四人小队与高城的电子侦察营打演习,这个小分队的第四个人选并不是齐桓,而是成才,并且为了让成才成为第四个人选,兰小龙老师还大费周章地又搞了一次选拔。
剧中给出的解释是,袁朗、吴哲、齐桓、许三多这个组合太理想了,到了战场上不会有这么理想的情况,他们要学会为了同一个目标而与陌生人相互迁就,磨合。
所以第四个人选从老A之外找,并且经过选拔和许三多的苦苦劝说后,定下了成才。
这话听听就算了,细想一下大家就会发现,这话其实站不住,而且动机和最后的结果甚至自相矛盾。
首先,既然目的是要适应真实的战场情况与陌生的队友,那么为什么先内定了吴哲袁朗许三多三个人,只留出了一个空位?
这三个人当中只有吴哲的技术具有不可替代性,其次是袁朗,真要是想模拟真实的战场情况,那至少应该把袁朗和许三多也再换掉一个,四人小组两个老A两个普通步兵,形成人数乃至军衔上的均势,使得出现分歧时会有争吵的可能,这才能称得上考验磨合。
否则以袁朗吴哲许三多的人数优势和军衔优势,新选入的第四人只能做一个工具人乖乖听话,即便第四人撂挑子不干了,三人小组也不会直接瘫痪,这还有什么磨合可言?
再者,以这个理由换掉齐桓之后,最不应该替补上来的人选就是成才。
成才与许三多的关系自不用多说,他与吴哲曾是同寝,双方对彼此的能力和脾气已经知根知底了,而且还算是有点交情,假设真的出现分歧甚至争执,即便没有许三多和袁朗在场,这两个人也起不了什么摩擦。
那么磨合又从何说起呢?
综上所述,成才恰恰是全剧备选选项中最不符合与陌生人磨合这个目的的人选。
那为什么最后还是这个结果?
如果从剧情角度思考,可能会有朋友回答说:这是成才的蜕变、许三多的坚持以及吴哲的辅助多方因素的结果。
这个答案本末倒置了。
成才的蜕变,许三多的坚持和吴哲的辅助,是为了达成这个结果而编出来的。
真正的原因是,许三多在从家里回到老A之后,他的所有主题任务其实就都已经结束了,全剧最后只剩下一个主题要表达,就是成才这个暗线人物的最终回归。
其实这个二次选拔也好,这个小队也好,乃至最终的整场对抗,实际上至少有一半以上的目的是为了让成才所承担的主题表达完成一次最终回归。
另外一小半部分目的是为了展现许三多成长的结果。
这就是作者根据创作动机设计剧情,甚至不得不让剧情在逻辑上出现妥协的典型案例。
我们在思考剧情设计时,如果还采用那种寻章摘句,抽丝剥茧的探案思路,以及凭借喜好给人物贴个标签再去思考它的行为逻辑,那么必然会对成才这样的不讨喜的人物,或者纯反派角色的存在意义和主题表达出现理解偏差。
同时,还有可能会浪费我们的精力去纠结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比如,讨论袁朗在最后的演习中到底哪句话是试探,哪句话是真的,他是从哪个时间点开始真正接受了完全体的成才。
这样的问题有什么意义吗?一点意义都没有。
这就是宏观的“创作思维”对于“主题表达为绝对中心”的故事的重要性。
它能够帮助我们树立一个唯一正确的标准和方向,来验证我们对细节的分析是否过度或者出现了方向上的根本错误。
没错,这话就是这么绝对,唯一正确的标准和方向。
我认为《士兵突击》和《红楼梦》这样的故事,就是客观存在唯一正确的思考标准的。
而且找到这个标准真的并不难,只要你有从“创作者”的视角出发,去思考故事的意识,就能找到,因为兰晓龙老师和曹雪芹曹公在讲述各自故事的过程中都表现出了主题明确、逻辑统一、步骤清晰、细节目的性强的特点,简单来说就是设计感强,从而让我们有迹可循。
我很清楚这话听起来非常的“哗众取宠”,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凭什么说我看懂了他们的设计思路?更何况《红楼梦》还是四大名著之首。
我当然听说过“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话,虽然它并不是鲁迅说的。
而“文学作品没有标准答案”,“一个艺术形象在被创作出来之后,就有了生命,不再属于创作者”,以及“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之类的话也已经成了非常普遍的群体认知。
我不是想否认这些话,我只是想强调,“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本质上就是一种“盲人摸象”的现象。
大家千万不要把这句话理解为,我是在自诩众人皆醉我独醒,我更并没有嘲讽大家是盲人的意思,我的话并不掺杂任何价值判断,只是在单纯阐述这样一种事实:
之所以会出现“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种现象,是因为每一个人审视某种事物时切入的视角,每个人的理解能力,每个人的社会经历,每个人的立场等等等等,客观上就是不同的,所以必然会出现类似“盲人摸象”,每个人都只能了解“局部”的结果。
这里的每个人也包括我,我很清楚我所看出来的《红楼梦》也只是宏观的叙述逻辑和写作规律这一个侧面而已,你要是让我去翻译翻译一些细节,比如说《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牡丹亭》中伏黛玉之死,我只能说一句还是另请高明吧,我也实在不是谦虚。
我希望大家不要忘记:
每个人的视角和理解思路固然千差万别,但是创作者在创作时的时候,肯定是有唯一且贯穿始终的思路存在的。
尤其是《红楼梦》和《士兵突击》这样以表达主题为目的,并且庞大又精美的故事。
比如说,《士兵突击》中的许三多和成才这两个角色,如果只是让大家单纯地评价这两个角色的话,我相信大家会给出很多五花八门的答案,甚至有可能是相互矛盾的。
有人会觉得许三多憨,傻,有人则认为许三多学习能力很强,所以他其实是大智若愚。
而成才这个角色,因其前后存在非常大的变化,所以评价这个角色的时候,大家给出的答案就会更复杂。
但是从“创作思维”来看,许三多和成才的设计逻辑是非常清晰且确定的:
一个“无我”,一个“自我”。
这两个互为镜像的角色,从两种角度共同经历了《士兵突击》中的三个大的“主题阶段”:
讲述“人与自己的草原五班阶段”,讲述“人与人的钢七连阶段”和讲述“人与军人的老A阶段”并且配合各个阶段的配角,相互映照着完成了每个阶段的分支主题的表达。
具体我是怎么得出“无我”和“自我”的结论的,三个大的“主题阶段”又是如何总结划分的三大“主题阶段”内部又是如何划分的,后面的视频里咱们慢慢说。
此处我只是想让大家记住:
越是水平高的创作者,在创作时对主题的分析和规划就会越全面,对人物情节的设计和表达就会越有条理。继而会让整个故事体现出一种非常有目的的,非常艺术性的设计感。
三、创作目的对“主题故事”的影响
简单说完“创作思维”的大概概念和对“主题故事”的意义之后,我再补充一点小内容:
有主题的故事,并不能等同于“以阐述主题为目的,以主题需求为中心”的故事。
创作“主题故事”的门槛其实比创作“科幻故事”还要高,第一个限制就是能力,能够全面透彻地分析一个主题,并且有条不紊地讲述出来的人并不多,再者,他们的每一个作品,也未必就都是为了全面透彻地去阐述某个主题,才创作出来的。
比如,《士兵》和《团长》的作者兰小龙老师还写过一个故事叫《生死线》。
《生死线》中的“四道风”组织是钢七连的前身,而且还有龙文章这个名字串联起《生死线》和《团长》两个故事,但是从宏观角度分析人设、剧情、叙述方式和步骤等内容。
《团长》和《士兵》都是围绕着各自的中心主题设计出来的故事,而《生死线》并非如此,《生死线》的中心是草莽英雄们抗击日寇的故事。
说得具体些:总览《生死线》中的四个男主,他们的根本区别就是在抗击日寇方面的技能区别。因为技能上的差异是从抗击日寇的剧情需求上延伸出来的,而各自的性格和情感差异又是在各自的技能差异之上延伸出来的。
而在总的动机和主题上,四个人都是保家卫国与牺牲,并没有各自承担不同的主题侧面。
特别是其中有这样两个人物,唐真和窦六品。
两个人加入队伍的动机都是由私仇延伸出来的,一个被灭家一个被灭村,在队伍中的定位都是工具人,区别在于一个用机枪一个用大铡刀。然后在个人形象塑造上,又都添加了个人情感,一个是对老师的爱慕一个是对干娘的孝心。这两个人乍一看好像也是镜像人物。
但在主题层面,两个人诠释的都是个人家仇上升到国恨,继而反抗报仇,并为此牺牲了一些东西的主题,完全就是重复的。
作为对照,我们看看《红楼梦》中的尤二姐和尤三姐。这两个人将无依无靠的女子被纨绔子弟侵占幸福的这个总主题,又细化为了两个侧面分支:一个被玷污了身子,一个被玷污了名节,然后曹公又根据二人的分支主题,设计了相应的情节来突出各自的悲剧。
尤二姐被贾琏占尽了便宜但二人之间的关系,但实质上还是一种“买与卖”的交易关系……我知道这样的定义很不好听,我也很喜欢尤二姐这个角色(外貌协会),但很遗憾,客观事实就是如此,尤二姐没有得到贾琏的任何保护(贾琏没出差也一样,真想保护她,就纳为妾室了,怎么会养为外宅),最终被排挤而死。
而尤三姐的心上人嫌弃她被贾家的纨绔子弟玷污了名节,最终拔剑自刎。
唐真、窦六品和尤二姐尤三姐这两组人物之间的区别,就是“有主题的故事”,和“以阐述主题为目的,以主题需求为中心”的故事之间的区别。
(另外多说一句,我偶然发现克虏伯这个演员的妻子就是演唐真的姑娘……克虏伯,你可以啊。)
除了创作者自身的选择之外,还有一种情况,也不能纯粹以“创作思维”来审视:
“有原型的故事”。最典型的案例就是同为四大名著的《三国演义》,因为《三国》除了创作者罗贯中自身的表达动机之外还有一段底层代码,就是三国时期的历史。
我们都知道,《三国演义》是“三分实七分虚”,而就是这三分实,对于创作的约束也是非常大的。比如说,中后期的绝对主角诸葛亮。
轮到他上场的时候,三国乱世的上半场已经结束咧,并且诸葛亮是“明于治而为相”,他最突出的才能和业绩实际上是在治国理民和治军训练方面,只是到了他生命的中后期:“自以为无身之日,则未有能蹈涉中原、抗衡上国者,是以用兵不戢jí,屡耀其武。”
也就是说,诸葛亮担心他死后无人能达成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理想,才频频以主帅的军事身份带队北伐。然而治国理民,治军训练这些内容,用故事的方式是很难展现的。
你总不能把诸葛亮制定的法律,治军的措施,还有休士劝农,实行军屯耕战的步骤一一罗列出来吧?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愿意看这些枯燥繁杂的内容的。
所以罗贯中只能选择疯狂给诸葛亮加戏,设计出借东风,草船借箭,舌战群儒,三气周瑜,七擒孟获等等虚构情节,用最简单直观的方式去塑造他的聪明形象,最终用力过猛达到了“多智近乎妖”的程度。
最后,为了让被塑造出来的这个算无遗策的顶尖智者有一个合理且完美的陨落,又虚构了两个桥段:先是天降大雨,火熄上方谷,而后又让魏延一脚踹翻了续命的七星灯。
这种人物定位的巨大调整,以及最终凸显天命难违这一悲剧主题的结局设计,已经是在尊重真实历史的基础之上能做的最大努力了。
更能体现局限性的,是与卧龙诸葛齐名的凤雏庞统。
如果我们按照正常的故事设计的逻辑来思考,那么一个与主角齐名,能力相当的角色,他与主角之间无外乎两种关系,要么互为镜像,相互帮助,要么就是正邪相对,剑拔弩张。
比如《天龙八部》中的“南乔峰,北慕容”。
《天龙八部》是纯虚构的故事,所以我们的慕容表哥存在感是很足的,少室山群殴乔峰的时候有他,段誉三角关系有他,跟虚竹争夺驸马之位也有他。
虽然最后的结果是屡战屡败,突出一个求而不得。
然而与卧龙齐名的凤雏庞统呢?
只有两个主要的情节,一个是铁索连船的时候出来打辅助,然后又单独安排了一段耒阳县令的戏。之后没多久就在落凤坡让张任一箭封号了。
庞统虽然与诸葛亮齐名,但命运并没有特意为这个倒霉蛋设计什么精彩的人生,更遑论用他的人生去表达和诠释一个什么主题。
此外,其他人的结局“随机性”也很强,比如同样万人敌的张飞,结局是被手下的范疆张达偷袭,这跟被夏东海和李大嘴绑了的吕布实际上是重复的。
黄忠病死,赵云寿终,曾杀得曹操割须弃袍的马超至死没有再等来下一场潼关之战。
如果不是有历史的基础,谁敢给自己笔下的人物,尤其是重要人物设计出这样草率的结局,是一定会被读者们寄刀片的。
好了,以上,就是创作目的对于故事设计的重要影响。
下一期咱们再正式开始聊聊,《士兵突击》具体讲述了哪些主题,又是怎样从主题需求出发设计人物和情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