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 玛丽安·1·汉普斯特德荒野
罗斯玛丽的手机一响,收件箱里多出了一条来自NHS的邮件——她的PCR检测结果为阴性,无须担心。女儿丽塔在自己的小卧室做手工,罗斯玛丽没有打搅她。
天色还亮着,只不过有些阴天,五月的伦敦还是凉嗖嗖的。罗伯茨一家搬家到了伦敦,在汉普斯特德荒野南麓贷款买下一栋公寓。这里的房价很贵,所以房子面积不大,但胜在温馨舒适,而且离罗伯茨工作的全科诊所又很近,稍远一点就是皇家自由医院,罗伯茨在那里也有几个同学,闲下来的时候,几个人也会小聚。不过,四个多月来,这场波及全球的大麻烦让罗伯茨忙的晕头转向,常常不能回家,整个NHS系统都在满负荷运转。罗斯玛丽这几天也有些咳嗽发热,于是忙不迭跑去做了个PCR,好在没什么事。不过,她又是好几天没见到丈夫了。
看完邮件,她顺手给罗伯茨打了电话。电话接通了,但一直没人接,大概罗伯茨在吃饭,或者忙什么别的事情。她叹了一口气,没有多想。
只是接下来的一天,情况也是如此。
罗斯玛丽有些慌张了。难道是罗伯茨被什么别的NHS分支调走了,没有来得及通知她?不可能吧,打个电话的事,怎么会想不起来呢?丽塔晚上去同学家玩了,罗斯玛丽戴上口罩,准备随便买点特价三明治对付对付。
全科诊所里果然人来人往,莱利护士刚接完一个预约电话就见到了罗斯玛丽匆匆地赶来,于是她问:“晚上好,罗伯茨太太!”
“晚上好,莱利护士。我来找理查。”
“罗伯茨医生吗?我好两天多没见着他了。怎么,他不是在休年假?”莱利护士露出的眼睛瞪大了。
罗斯玛丽的世界陷入了一点短暂的死寂,然后恢复了诊所的嘈杂。她有点结巴地问:“真的没见到?那别的人呢?”
“应该也不会。你知道,太太,我这里要接预约,接处方单,登记,杂事很多,只要是上班的医生,每天是一定会见到的。不过,我看你还是打听一下的好。”莱利护士似乎意识到了问题有些不对,于是这样建议着。罗斯玛丽犹豫着谢过了莱利护士,在诊所的人群里努力辨认着自己似乎见过的熟面孔,并一一问过,结果得到的回答都是一致的——罗伯茨医生已经消失两天多了。
她站在原地,开始冒起冷汗,直到另一个护士见她一动不动,于是把她半推半赶地挪出了繁忙的走廊。
他会去哪儿?难道是出事了?罗斯玛丽是邓迪人,那里是苏格兰最阳光的地方,也是民风彪悍的地区,她一向是坚强自主的,但丈夫忽然失踪,她实在很难立刻冷静思考。
“请等一等,罗伯茨太太!”莱利有些焦急的声音响起。罗斯玛丽几乎是扑到了柜台上,问:“有什么消息吗?”
“这里有一条很奇怪的预约信息,是今天下的预约,医生是罗伯茨医生。可是,我记得很清楚,两天多来,因为罗伯茨医生没有上班,所以他的预约都转诊到别的医生那里去了……你看。”莱利护士把显示屏转向了罗斯玛丽。罗斯玛丽紧盯着屏幕——莱利护士没说错,的确很怪异。这条预约消息上只有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玛丽安”,连电话都没有,简直像是给自己下了一个邀请函一样。
这条逃过了正常预约流程和莱利护士注意的信息更加让罗斯玛丽感到恐惧——她刚想拿出手机打通999,又转念一想,不行,以“医生失踪,结果发现了一个预约地址”这种理由要求警察和自己一起去调查,这种事,以罗斯玛丽对苏格兰场的了解,他们大概是很难配合。最好是自己先去看看这封“邀请函”上的地址,如果不行,再打999不迟。
打定主意后,罗斯玛丽快速地谢过了莱利护士,小跑出了全科诊所,一路快步走回了家,也没有心情去买三明治。直到丽塔被同学家里人送回来,她都没有换衣服。见到女儿后,她马上就站起来说:“丽塔,妈妈出门一趟,你在家不要乱动东西,好吗?”
“好的妈妈,早点回来,我想睡觉了。”
“那就去吧。”
说实在的,罗斯玛丽也不太放心把丽塔独自留在家里,不过,丽塔一向是个乖女孩,何况她又要睡觉去了,而且自己实在等不得,于是,她心一横,就冲出门去了。
那个地址其实并不远,就在汉普斯特德荒野,C11公交车可以把她从家门口直接带到那里。罗斯玛丽站在公交亭下,焦虑地跺着脚,搓着口袋里的手机和信用卡,神经质地一遍一遍朝右看着是否有公交车。五月的英国日落很晚,实际上,现在已经八点多了。而C11公交车也缓缓停在了站前。罗斯玛丽第一个跳上车子,匆匆刷了下卡,差点滑了一跤。透明隔间里面的黑人司机关切地看了她一眼,问了句什么,她没有听到,直直跑到下车门边上坐下,打开手机地图,输入了那个地址,死盯着公交车的小蓝点沿着线路慢慢接近那里,好像两耳旁的声音都慢慢安静下去了。终于,过了倒数第二站时,罗斯玛丽跳了起来,按响了下车铃。她把着扶手,看着窗外。这里似乎是一排工业区,果然,车子停在了一间厂房门口。罗斯玛丽跑下车,红色的公交重新开走了。
她抬眼望去——这是座伦敦很常见的厂房。厂房外面是一派潮湿的土黄色,巨大无比的铁管行走在厂房外面,斜插进建筑物里,配上阴沉的天色和乌云,整个厂房像一个畸形的怪兽一样,好像要把罗斯玛丽吞入腹中。
伦敦就像一个年老的伟人,它的大脑依旧锐利清晰,兼容并包,但身体却无可奈何的臃肿颓废,必须时时保养。这座厂房看起来就是需要保养的对象。它看着给人一种感觉,那就是“旧”。并非蒸汽时代的那种旧,也并非苏联时期的那种旧。仿佛像是某个近代时期,在一片冷淡的经济中,建立起来的一个注定会快速消失的地方的那种旧(比如在伦敦二区随处可见的那种公寓楼,外面看起来低矮阴沉,屋檐和白色的铁栏杆都让人感觉湿漉漉的,外墙往往是暗黄或棕红的砖,有时候会有开放走廊,里面是一个个紧闭的防盗门),外面连抽烟的小伙子都不能有,只配一个“旧”字,是炉火熄灭后的那种“旧”。
罗斯玛丽的呼吸急促起来。她望着已经暗下来的厂房院落和原处漆黑一片的厂房大门,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迈出了第一步。
厂房院落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片落叶刮擦着水泥地面。她一路走进车间,都没有见到一个人。车间里也是冷冷淡淡,像是个怪物冰冷尸体里面的胃囊。硕大的钢铁机器矗立着,罗斯玛丽的脚步声在它们之间回荡。她拿手电筒,照了一圈四周——这是间大型车间,四周是几圈楼梯和开放走廊,似乎有三四层高,有些远了,看不太清。
“理查?”罗斯玛丽壮起胆,叫了一声,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不止。她仔细定了定神,再次叫道:“理查,你在吗?”
这次她的声音大了不少,回音在四面八方撞击着。但没有回应。
但是,猛然间,罗斯玛丽在回音里捕捉到了一丝笑声,恰到好处到正好叫她听见。她举起手电,迅速朝那个声音的方向照去——只见二楼一个白色的影子快速闪过了。
“站住!”罗斯玛丽大喝一声,不管不顾地冲向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是铁质的,已经上了锈,“通通”的脚步声非常响。罗斯玛丽来到二楼,把包围车间的二楼走廊迅速跑了一圈,也没有见到那个白色影子的真身,而通向其他地方的门也都锁住了。
厂房里十分安静,只有滴水声和罗斯玛丽的喘息声。她望着地上自己的沾水足迹,心里的焦虑愈发爆发,于是她再次喊着:“谁在那儿!是玛丽安吗?理查!你在哪里?”
没有回答。
罗斯玛丽无计可施了。她原本以为,这最多是以前的什么患者不满罗伯茨医生,从而想讹诈他们一笔,但如果是这样,无论如何,他们不会选择不见罗斯玛丽;如果是寻仇,那么他们又没必要留下一条信息。事到如今,她只能选择报告苏格兰场。
她有些不甘心地再次把中间的大车间搜索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于是,她只能先行回家。
走到门外,天色已经几乎全暗了。罗斯玛丽心烦意乱的来到公交亭前,平复着呼吸和心情。她闭上眼,脑海里全都是罗伯茨医生的影子,这让她一阵阵心悸。她计划先回去把丽塔托付给朋友,然后立刻就打999。
正当她考虑怎么安排丽塔的时候,一阵寒风吹来,罗斯玛丽不禁紧了紧外套。她忽然很想再看一眼这个厂房,于是她回过头去,抬头却发现,其中一个巨大的铁管上,站着那个显眼的白色影子。那似乎是条白色的长裙,此时正在风中飘忽。和厂房相比,那个影子显得很渺小,但一片黑暗里,那一点飘动的白色清晰可见。
“玛丽安……”罗斯玛丽喃喃道。正此时,C11公交车开来,车灯让罗斯玛丽眨了几下眼睛,等她再定睛一看时,那个白色影子已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