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风语记·第三章
第三章 雪中
张孝安趴在结冰的湖面上,像一条濒死的鱼。
积雪覆盖了大地,飘雪占满了天空,天地之间从上到下都是白的,连张孝安的衣服也是白的。仅有的黑色的头发也将慢慢被白色的雪花掩盖。
对不起,父亲大人。对不起,母亲大人。对不起,孝慈。
他轻声说。
只是这最后的遗言,也注定化在张孝安心里,无法传达到任何人那里。
瑞雪兆丰年。
这么大的雪,来年的收成一定很好。赶集回来的卖炭翁对太和湖上的渔翁说。
一开冬太和湖就结冰了,渔翁早就失去了生计。只是他偶尔喜欢到湖边转转,在冰层较薄的地方把冰面凿开,从冰冷的湖水里为自己的孙子孙女捞几条冰水鱼吃。
是啊。渔翁说。
卖炭翁家里种着地,渔翁的儿子一家也种着好几亩粮食,他们都盼着明年有个好收成。
唷,那是什么东西。卖炭翁突然说。
顺着卖炭翁手指向的方向望去,那是结冰的太和湖。渔翁的眼睛上下搜索着,终于发现了一处不同寻常的地方。
那是离湖岸有几丈远的冰上,有一团影,他一动也不动,只有偶尔的寒风吹过,撩动衣角时时翻动。
是个人吧。渔翁说。
对,我看着像是。卖炭翁说。
去看看。卖炭翁说。
去看看。渔翁说。
张孝安不知自己身在哪里,只感觉自己的意识像脱离了身体,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张孝安仔细想了一下,这里是旧宅,张孝安一家以前住的地方。一切都和以前一样,有一群小孩在花园旁蹴鞠、踢毽子。张孝安想走过去和他们一块儿玩,周围的环境似乎发生了变化。他想走到孩子们身边,却怎么也走不到,像遇到了鬼打墙一般。
场景已经完全转到了一片山坡。张孝安想起来这是父亲常带着自己打猎、采野菜的地方。只是四下无人,河湾里的水也将近枯竭,草也稀稀落落,一片荒凉。因而张孝安判断这是由秋转冬的时候。
他沿着土路往城里的方向走啊走,走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看到柳府的小姐柳暝秋站在路边。
张家与柳家是世交。以前张孝安的父亲张天化常常带着儿子女儿与柳家父女一道出游,因而看到柳暝秋这个儿时玩伴,张孝安觉得很是亲切。
他急忙上前问道:“暝秋,你爹呢?你有没有看到我爹?”
柳暝秋指了一个方向:“那边。”
张孝安顺着柳暝秋手指的方向望去,两个中年人正在草坡上跑马。欢笑声与说话声旋即传进了张孝安的耳朵里。
父亲!
张孝安的内心呼喊着。他盯着那两个身影,直直地跨越草地向他们走去。
只是走了好久都没有走到。一点点距离走了好长时间,远远超出了这段距离本应使用的时间。
张孝安感到累了,他看了看脚下,又回头看了看自己走过的距离,再回过头向前方望去。却不料这一个回头的工夫,父亲和柳伯伯都不见了,声音也消失了。
张孝安目眦尽裂,环顾四周,却只见天地茫茫,一片荒凉。
突然,这片天地的颜色渐渐褪去,张孝安似进了一团雾中。
先出现的是说话声。
他辨认出是父亲、母亲和妹妹的说话声。
张孝安此时慢慢发现自己竟然在家中,正站在堂屋外。屋内父亲、母亲和妹妹三人在吃饭。他们一边吃着一边说着什么。张孝安不知道为什么桌子上没有自己的碗,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如没有看见自己一般,好像他站在那里只是一团空气。张孝安想听清他们说的是什么,却发现无论怎么努力去听仔细去听也听不清,只有无意去听后几句话飘到了他耳朵里。
父亲说:“今年的收成不太好,粮食有点贵啊。”
母亲说:“这咸菜腌得不错。”
妹妹孝慈没有说话,只是在一边吃。
父亲又说:“东西这么贵,都好好吃,别浪费。”
三个人埋头吃起来,好像这顿饭没有吃完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张孝安慢慢从这个情景中脱离出来,意识渐渐与身体合二为一。
在这个过程中,张孝安产生了一种时间过了好久,有几年那么长的感觉,也渐渐觉得身体被热包裹着,逐渐在头又沉又热的感觉中苏醒过来,睁开双眼。
全然陌生的屋顶与摆设,直到将自己所有的经历记起都无法判断此地是何处。因为张孝安的记忆清晰地断在结冰的太和湖面上。
张孝安身上出了好些汗,连被子都被弄得有些潮湿火热。
张孝安慢慢坐起来,环视着四周。
这是一间简陋的木屋,勉强可以遮风挡雨。墙上挂着农具、渔网,屋里只有一张土床,一件柜子,一把长凳,一个板凳,一张饭桌,一张香案,还有蜡烛、碗筷、被褥这些东西。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张孝安披上外袍,小心从床上下来,走到屋外。
院子里,一个老汉正在磨刀。
老汉磨着刀不耽误说话,他对张孝安道:“醒了?”
张孝安问:“是您救了我吗?”
“我和卖炭的把你背回来的,”老汉手上没停,“我俩这把老骨头可还行?”
张孝安合手拜道:“晚辈孝安,多谢老人家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老汉摆摆手:“行啦,说说这大冷的天你穿这么单一个人跑到湖面的冰上干什么吧,看你这行头,可不像贫苦人家的孩子。”
他起身从一旁提起两只鱼来。那鱼是新鲜的鲤鱼,想必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
见老汉娴熟的宰鱼手法,又想起这刚从冰水里捞起来的鲤鱼和屋内墙上挂着的渔网,张孝安立即明白了老汉的身份——渔翁。
“不方便讲啊?”渔翁又问了一遍。
张孝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将实情如实告之。
他抱拳道:“晚辈孝安,小姓张,家父乃在京中述职,为官十余年,克己奉公,两袖清风,不曾做过一件于人于己有愧的事。岂料吾皇听信谗言,认定家父与北部青阳蛮族勾结,投敌叛国,下旨杀我父亲,诛我张家满门。孝安和妹妹在母亲的安排下在查抄家府的官兵到来前逃出了家中,却与妹妹走散。孝安在城门又多得贵人相助才逃过了守卫的检查出了城。本想渡湖而去,谁料天寒地冻,湖水结了冰,再加之孝安之前在寒风里走了很久,早就体力不支,故而晕倒在湖面上。”
张孝安说完后就保持着抱拳的姿势站在一旁。
老翁已取过菜板,横在两条板凳上。他几刀剁下去,把鱼分成了几段后,才道:“我这里已经是离城最远的人家了,你要想走就先在这里养好身体,等明年开春暖和点了再走吧。”
张孝安感激道:“孝安多谢老人家救命之恩,不敢再多叨扰,只要老人家肯再多收留孝安两日,孝安就感激不尽了。”
之后张孝安就在渔翁家休养了两日后,捎上一些干粮向明京附近的临都城进发了。
临行前,张孝安将自己的一枚玉坠作为谢礼送给了渔翁。
张孝安走后,渔翁拿着那枚挂着明黄穗子的青白色方形玉石放在阳光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然后在院中挖了一个坑,将玉坠埋了进去。
一个月后,一队官兵光顾了渔翁的小院,搜查无果后收队归京。
就在众人分头散去后的第十五日,李捕头回来了。于是霍戈罗尔又将众人召集在一起。
霍戈罗尔请李捕头讲一讲自己的调查结果。
李捕头风尘仆仆,他喝了几口水后说起自己在拜火教总舵的经历。
拜火教总舵离阜城有一段距离,李捕头快马加鞭行了七日才到。在门口他向守卫说明来意,请其去通报一声。不一会儿,总舵教主就邀请李捕头前往大厅说话。
教主的面目藏在深色的面罩后。他的声音很低沉,判断不出年龄。
他说:“你好,羽人捕快,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呢?”
李立林抱拳道:“打扰教主了。鄙人李立林,目前在追查一宗案子,我们觉得这件案子可能与贵教有关,故来求证。”
拜火教教主“哦”了一声,道:“那么李捕快认为是我教中人犯下的案子咯?”
李捕快头上冒出了汗。他道:“不排除有这个可能,所以我要问几个问题。”
拜火教教主道:“好,李捕头请问,本教洗耳恭听。”
李立林定了定神,开始问起:“教主大人,请问贵教组织庞大,教徒众多,下面的人在干什么,您都能知道吗?”
拜火教教主道:“拜火教信徒众多,要说每一个人我都要知道他在干什么,那是不可能的。但我既掌管拜火教自然要尽这教主之责,所以教中有什么动静我还是知道的,此外教中对于人员的进出和基本事务都有记录。你要查什么,尽管来问吧。”
李立林抱拳谢了谢教主,又继续问道:“请问六月份的时候,您和您教里的人在干什么?”
教主想了想道:“并无大事,一切如常。六月初七的时候我们开了一次大会,各地的教徒代表都来了。”
李立林微微颔首,继续问道:“那么教中有没有大规模的人员外出?比如十个人以上的?”
教主不假思索道:“没有。”
完全找不到突破口。
李立林皱起眉头。
这时教主说话了:“来这里这么久,李捕头还没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案子让您找上我拜火教的家门呢?”
李立林觉得反正问不出什么,不如告诉这拜火教的教主,看看他有什么样的说法……于是就将事情的起因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拜火教教主。
听完李立林的叙述,那教主居然笑了,笑得开怀,笑得乐不可支。
他道:“李捕头真是沉得住气,不早说。”
他又道:“我拜火教乃是以火为尊不假,但我教教徒并非不学无术、聚众滋事之徒。且我教有秘术师、金石学家数名,皆是承袭先贤智志、谦恭做事、欲求天地真理的人,怎能与凭鬼怪祟说妖言惑众欺人惑世的乱寇贼子一般呢?世人皆知我教崇火,却向来不知我教何以崇火。我教元教主自创教之初就教导教众——同道者自会同行,不同道者百劝无益。愚者自会因其愚昧走向灭亡。我们无需呼号,我们无需辩论,我们无需证明。所以我拜火教教徒绝不会蠢到特地在雨中燃烧粮草以示强大,因为那反而是种弱者的行径,我早已教导过他们,他们不会那样做的。”
“原来如此,多谢教主大人如实以告。”李立林抱拳道。
“然后呢?”狄阿木问。
“然后我就回来了呀。”李捕头道。
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哦,那教主在我临走前还提醒我,建议我查一下会控火术的秘术师,他说这恐怕才是大火能在雨中燃起的原因。”
霍戈罗尔赞叹道:“不愧是拜火教教主,一眼看出了问题所在。好,下面请汤大人说一说红松寨的情况。”
今天的汤大人其实与以往不太一样。
首先,他变得很沉默,话少了很多。其次,他今天一直在旁边猫着,林小羽甚至怀疑如果不是霍戈罗尔将军看得紧他早跑了。
汤大人脸色青白地拿出一叠纸,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开口了:“我亲自去了红松寨去见汤洪星……”
当听到巡山小弟说出请求通报之人的姓名时,汤洪星先是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要求小弟多说几遍,继而反复确认汤若望是不是阜城太守汤若望,最终确定阜城太守来拜访自己后,汤洪星比中了状元还高兴,他对巡山小弟说:“速请汤大人!”
汤洪星仔细端详着汤若望。
汤若望也上下打量着汤洪星。
虽然多次在画像上见过汤洪星,但见着真人这是头一回。
汤若望心里上下打鼓。
眼前这个年轻人,剑眉星目,嘴下长着一撮胡子,随意地绑着一条辫子,穿一身貂皮缝制的衣服,翘着二郎腿,在兽皮椅上坐着,脚还一下一下地荡着。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汤若望,道:“稀客,稀客,请问太守大人来我红松寨有何贵干啊?而且,太守大人这次好像是一个人来的。敢独闯我红松寨的人,我之前以为还没出生呢。太守大人不顾自己一把年纪,以身犯险,佩服佩服!只是汤某特别好奇,能让太守大人如此豁的出去的事是什么啊?”
汤若望脸色不变,道:“黄口小儿,好大的口气。你这红松寨,恕本官直言,是匪徒之窝,禽兽之穴。能过龙潭虎穴之人,确实寥寥,但这吃人的洞穴,若非有事在身,不来也罢。这蛇虫枭兽横行之地,早晚有一天会被捣毁,会被重建成光明宜人之所。”
汤洪星脸色变了。他道:“太守大人,我没记错,您和我应该是本家。我好心请您进来,奉您为座上宾,怎的,您心情这么不好啊?”
汤若望道:“汤洪星,你纠结红松寨一帮匪徒,偷鸡摸狗,打家劫舍,大恶小恶无所不做,扰乱阜、夏两城治安,罪大恶极,本官应该抓你归案才是。”
汤洪星无奈地把手里一直把玩的扳指放在一边,对汤若望道:“唉,汤大人,小辈冤枉啊。小辈虽然是个山大王,但您也知道,我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还经常劫富济贫,怎么就罪大恶极了?”
汤若望道:“黄口小儿,无知啊!愚昧啊!”
汤若望紧缩眉头道:“你又懂得什么?官府治理事务,百姓辛勤劳动,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职位上恪尽职守,尽责任,用合乎律例的方式赚得一切。而杀人越货之辈,所作不过是用罪恶的手段获取他人本该拥有的东西,此非大丈夫所为也。你学那戏文中的绿林豪杰劫富济贫,自以为聪明,自以为高尚,殊不知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要知那戏文中的富人要么是收受贿赂的贪官,要么是与官府勾结攫取不义之财的奸商。他们为富不仁,鱼肉乡里,弄得民不聊生,百姓面对他们,手无寸铁 。朝廷,天高皇帝远,不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故而有了劫富济贫、大快人心的绿林豪杰,此乃顺势而为也。而你们呢?掳掠正当买卖的商人的财物,分给不学无术、四体不勤的懒汉。荒唐啊!荒唐啊!”
汤若望缓了口气,继续道:“要知道,我地富商皆是一般百姓。其中最为富庶的盐商是从先帝时候做起,当时盐铁还是官府专营的,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偷运海盐……咳,我的意思是说当时盐价居高不下,许多穷人吃不起盐,所以他们才有了此举。并不是说他们违抗禁令的行为是可取的……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当今陛下推出了盐铁新政,允许民间进行部分私盐买卖,这才有了富庶一方的盐商。”
汤洪星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汤若望又道:“此外,卖布匹的,经营酒楼、饭庄的,等等等等无不是靠自己的双手经过日积月累,才有了自己的一点积蓄。这是他们的血汗钱,天地良心。少则十几年,多则几代人。而你,自认高明,屡次抢走他们的心血,陷他们于既对不起自己的辛勤劳动又对不起生意合伙人的两难境地。你看看你,你做了什么?”
被汤若望这样一顿训斥,汤洪星倒是不太在意。他不急不忙道:“汤大人,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田员外娶了十六房老婆的事?”
汤若望点点头。
汤洪星又道:“那你知不知道他强抢民女,逼良为娼?”
汤若望有些迟疑。他道:“愿闻其详。”
汤洪星道:“磨豆子的老铁家有个姑娘,年方十八,长得很水灵,远近闻名。这田员外知道了,不顾自己八十高龄,硬要用十头牛换这姑娘做老婆,你说荒唐不荒唐?”
汤若望点点头:“荒唐至极!”
汤洪星继续道:“那这田员外在和香酒楼调戏民女,把朱庄一个傻姑娘搞大肚子的事您听说过没有?”
这两件事汤若望都知道。前者指的是一个在和香酒楼做工的一个叫小桃的姑娘,田员外来吃饭时硬是把人搂怀里,上下其手,后来这姑娘不堪其辱一天夜里上吊自杀了。后者指的是朱庄有一个天生就傻的姑娘,长到十三岁的时候在田埂边遇到了路过的田员外,田员外见人长得不错就多次趁她痴傻时行不轨之事,后来这姑娘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最后产下了一个男孩,事情才败露。如今这姑娘做了田员外的第十三房姨太太,在那之后又陆续生下了一男一女。
田员外的荒唐,阜城人尽皆知,汤若望也没法去管。
“老叔,你说,对这样的人,我割了他的头发,抢他几箱银子,重了吗?”汤洪星道。
“轻了,”汤若望道,“便宜他了。”
汤洪星又道:“老叔,我汤洪星犯下几桩案子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们劫田员外家最多,其次是朱老板,孙老板。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您也清楚。此外再无犯案。洪星名声在外,不免有些宵小打着我的旗号做些不义之举,还请您明察。”说着,他在兽皮椅上向汤若望抱了一个拳。
“然后呢?您就什么都没问就回来了?”李捕头问道。
“忘了。”汤若望脸色惨白,不敢看众人。
霍戈罗尔一言不发,其余众人一声叹息。
就在这时,门外卫兵来报,说是有人送来了一样东西。霍戈罗尔连忙让人将东西拿进来。
是一个木盒子。霍戈罗尔摇了摇,很轻,不像有机关的样子。他小心打开了木盒,最上面是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老叔,这是烧毁粮草的那队的行进轨迹,请您过目。落款:汤洪星。”
霍戈罗尔拿起盒子中的东西,那是一张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笔画了那伙人的行动路线。
李捕头笑道:“汤大人,你这大侄子够贴心啊。”
汤洪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地呵呵干笑着。
“送东西的人呢?”霍戈罗尔问守卫。
“已经走了。”守卫答道。
“把人给我追回来。”霍戈罗尔吩咐道。
“是。”守卫应了一声去追了。
过了一会儿守卫回来了,说人已经不见了。
霍戈罗尔命守卫下去后与众人研究起地图来。
根据地图上的标示,这伙匪徒是从陉州古道另一个方向而来,与押送粮草的队伍遭遇后,绕至盘龙山脚,休整了几时后连夜向青行古道方向去了。
据随附的信笺记录,那几个人始终没有换衣服,因而也就看不清面目。但其中一个羽人红松寨的人是认识的。他叫白颜,是一名秘术师,而且不是一般的秘术师。信中说,白颜是一个天才,是一个全才。他的师父是灵山隐士苏子云。他一下山,就有无数人求他办事,可是他都一一回绝了。所以他和这帮人混到一起,汤洪星感到很奇怪。信中还嘱咐众人一定要查清原委,不要伤了这位天才。
霍戈罗尔放下信,道:“任他是秘术天才,大师弟子,只要违反了我大羽帝国的律例,一律严惩不贷。”
林小羽本来心下还在纠结,听到霍戈罗尔这番言论,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不把白颜的事说出来。
霍戈罗尔道:“这几日我去见了离这里最近的人族城临平城的太守等官员,询问他们最近有无丢失磷石粉。他们似乎在后面商议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出来告诉我,确实有丢失磷石粉。我请他们告诉我详情,他们就找来了当时的守卫和士兵。”
守卫说,当时自己有些打盹,不知怎么的就让人放道了,醒来后自己衣服没了。
一个士兵说,自己当时看到几个人几大箱子不知道是什么,神色匆忙地要出营去。
守在营门口的守卫说,他问那几个人抬着什么,干什么去,那几个人说是磷粉受潮变质了,要换几箱去,他也就允许他们离开了。
根据巡逻士兵和后一个守卫的描述,他们画出了那几个人的大致相貌。
“喏,就是这几张,”霍戈罗尔不知道从哪里拿出几张纸,“我又叫画师多画了几张。”
众人传看着画像,默默在心里记下画像上的脸,但他们也知道,区区几个人只是参与偷盗磷石粉的人,并不是全部。
“他们说,原来以为只是胆大的盗贼想偷了磷石粉高价卖给金石学家,不想牵扯到这么大的案子。”霍戈罗尔说。
他又道:“搜不到城外就搜城内。我已经传令下去,按照画像去找这几个人,找到了这几个就能找到剩下的人了。”
这时林小羽道:“可是,霍戈将军,地图上显示他们根本没进城,而是往雷州方向去了。”
霍戈罗尔道:“可是那个秘术师进了城,这地图上也没有标示,他们一大队人,出现了就会引人注目,在城内搜索起来就不难。”
他又道:“我再派一队人沿着古道往雷州方向去追踪他们的踪迹吧。”
这下众人没有异议了。
他转过头对林小羽和狄阿木道:“那个叫朱枭的小伙子,你们能找到他吗?接下来就是要抓捕各个案犯了,很紧急,请你们务必想想办法。”
林小羽和狄阿木虽然应下了,但其实也不知道朱枭在哪儿,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找他,更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他,两个人面面相觑,一筹莫展,只得听天由命了,心里默念着“朱枭你快点回来。”
林小羽照旧在街市上闲逛。她不知道现在是应该去找朱枭还是去找白颜。朱枭是找不到的。去见了白颜,又该说些什么呢?说我的长官要抓你归案,请你跟我走一趟?又或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等着霍戈罗尔的人找到他,这时才对他说“对不起,我跟他们是一伙的,我不能帮你逃走”?怎么想都很奇怪。
正当林小羽踟蹰不前时,一只爪子搭上了林小羽的肩,熟悉的声音在林小羽耳畔响起:“小林,来找我吗?”
这样的状况让林小羽说不出话来。
微一思索后,她转过身面对着对方,认真道:“白颜,我有事情问你,我们换一个地方说话。”
阜城,油麻花巷,荒院。
林小羽认真地看着白颜,道:“我想问你,你是不是和一伙人从陉州古道走的,还放了把火,把对面队伍的粮草烧了?”
白颜脸色变了,随即奇怪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林小羽道:“认识你这么多天,你都没问我是干什么的。好吧,我正式告诉你,我是鹤雪团里一个射箭射得很好的,这次来阜城是跟随羽风军统领霍戈罗尔将军追查粮饷被劫烧案,捉拿案犯的。这下你明白了吧?”
白颜点头:“看来我从一开始就暴露了。这次城禁恐怕是为了抓我吧。”
林小羽回答道:“是。之前是想在城外截住你,现在是要在城内追捕。内外夹击,怎么看你都很难逃啊。”
白颜面无表情。
林小羽道:“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参与这件事了吗?”
白颜点了点头。
他从自己的幼年讲起。
白颜本是无父无母无名无姓的孤儿。以乞讨和采集野果为生。十岁的时候,他看到一个人在费力地演算一个式子,他不假思索就说出了答案。对方问起他的姓名家人住所,白颜均如实以告。
得知白颜是个乞儿,对方便邀请白颜随自己去山中小住,并提出了收白颜为徒的想法。对方称自己是个秘术师,并向白颜一一展示了控火,控水,让植物生长等多种秘术。白颜觉得这么厉害的人,犯不着拐卖自己,而且也不像是要骗自己的样子,就同意了对方的提议,跟对方回到了山中。
后来过了很多年,白颜才知道自己的师父是赫赫有名的秘术大师苏白。
“白颜”这个名字是苏白给起的。“白”来自师父的名,“颜”是师父算出来的,说能保命护身。这种情况下也容不得白颜拒绝,从此他就叫了这个名直到现在。
灵山地势险峻,山下有河滩,山脚有茂密的森林,一直覆盖到山腰,山腰上有奇诡的山石迷宫,山顶云雾缭绕,鲜有人敢上去、能上去。而那里就是灵山隐士苏白的栖身处。
苏白是从山后一条小路带着白颜上去的。这十数年来第一次有除了苏白以外的人登上灵山山顶。
苏白住在一座庄园里。这庄园乃是许久以前一位剑侠携带家人弟子隐居所建。因剑侠生前四处行侠仗义,得罪了不少人,终有一日招致杀身之祸,满门被灭,无一生还。故而这座庄园因无人居住荒废了,苏白对其进行了简单的修葺后用作住所。
白颜来后,苏白为白颜收拾了一个院子用作住所。
从此,白颜的灵山修行之路开始了。
在白颜看来,苏白是一个喜欢异想天开,爱折腾徒弟的不会老的老顽童。
首先,白颜看得出来苏白对自己这个徒弟喜欢的紧,算术、文字、武艺、乐器……什么都教。其次,白颜要时时应付来自师父或灵光一现或奇思妙想的考核。
比如,苏白曾要他在一柱香之内从山脚跑到山顶,而且不能走小道,要穿过森林和山石迷宫。
又比如,苏白要他在两柱香之内调出十种无色无味的毒药和它们的解药。
经过如此的训练,白颜毫无意外地成为了一个和苏白一样的奇才。
在白颜长到二十一岁的时候,苏白对他说:“徒儿,你跟在我身边已经十一年了,这十一年你没有下过山,外面发生了什么你我二人一概不知。去看看吧,然后回来告诉我。”
白颜于是领了命兴冲冲地下山了。
白颜终究是个羽人。在阔别了故土十一年后,白颜决定先回云州看看。其实白颜自幼流落在外,哪里记得自己的家在哪儿,哪里知道自己的家乡是哪里,他只是去四处转转看一看风土人情罢了。
一日,正当他行至盘龙山脚下时,看见路上的行人都匆匆忙忙,他感到非常奇怪,于是拦住一个人问道:“大叔,为什么从这儿走的人都走得这么急啊,是这里山体松垮,容易滑落吗?”那人看了看他道:“小伙子,你是外地人吧?所以你不知道。我们这有个好抢人东西的强盗,叫汤洪星。他手底下的一伙盗贼特别喜欢在阜城、黄城附近打家劫舍,这盘龙山就是他自己的强盗窝红松寨的落脚点,这一整座盘龙山,都是他的地盘,经常有他的人出现,这可不得快点走吗?小兄弟,我看你身家不少,还是快点走吧,别在这儿给红松寨的人碰上喽!”
白颜谢过后继续向前走。
一支商队的身影慢慢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而且还是一支人族的商队。
在商队经过白颜身侧时,白颜耍了个小聪明,装作被路上的石头绊了,“啊呀呀”一声倒在车上,扑在木箱上。周围是死一样的沉寂。对方没有大声呵斥也没有十分慌乱。这让白颜有些尴尬和不好意思。他站起身来故作镇定地说:“哎呀,不好意思,没站稳。”一边双手合十鞠着躬一边往后退,渐渐地,看不见车马的影子了。
白颜这才从袖中抽出刚才一直藏着的木条。
因为人族商队出现在这里着实稀奇所以白颜想看看他们运了什么。纯然是为一点无聊的好奇心。又因为路上坑洼不平,车子几经颠簸,但木箱内的东西并未发出碰撞声,因而白颜断定木箱内定是流质、沙质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白颜很有兴趣。
于是他立马从行李里抽了一根细木条,两面涂上胶,揣在手里,若无其事地经过商队身边,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侧身靠近了一辆车,作跌倒状,同时手里的木条探入箱中,触到一堆又硬又松的物质,他又扑倒在木箱上,手中的木条趁机收回到袖子里。
然后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倒退着与商队渐行渐远。
木条上粘着的是一些白色的粉尘。
难道是面粉吗?用木箱装面粉?疯了吧。白颜内心呐喊道。
随即又辨认起这极细的粉状物质,突然,他发现了个别较粗的颗粒,是晶状体。这才想起这是什么东西——磷石粉,在炼金术中用到过。
这支人族商队运送了十几箱磷石粉。这让白颜不禁起疑。因为磷石粉这东西并不是流通于民间的通货。
磷易燃,其石常用作打火石,其粉常用作制作火药和助燃剂,只有金石学家和军火制造者才会大量购入这种物质。因为其不易保存,故而各地官员和军方对开采磷石的采石场都有严格的管制,详细记录每一两磷石的去向,就连金石学家也是花高价才能得到一点磷石或磷石粉。能得到大批量磷石物质的只有军方。这一点在九州各地都是一样的。
难道他们是军方的人吗?可是他们是人族,可是这是在云州。
白颜猛然回头看向商队离去的方向,心中一阵战栗。
白颜决定跟上车队,看个究竟。
白颜跟着车辙的痕迹,一直走到了入夜,却看到了木车被丢到了一旁,那些人都到森林里去了。白颜断定他们不会走的太远,于是在树林边缘抹黑前行,小心注意着树林里的动静。不一会儿,不远处亮起火光。有人在那边生火。白颜小心跋涉着,尽量不发出声音。他慢慢到了那伙人身边。
这帮人此时都摘下了斗笠,露出脸来。
都是很典型的人族的面孔,是很大众的脸,说不上美丑。
其中一个汉子说:“我说,他这是让我们送命啊。”
一个像是领队的汉子说:“小妹在他手里,就算是送命也得去。”
那汉子又道:“大哥,你听我分析,他就是算好让我们有去无回啊。他明知道我们是魅,却还是让我们去放火,去跟羽人的军队对着干,这是准备着让羽人死无对证啊。”
原来这伙人不是人族,而是魅。
魅乃是由精神游丝凝结而成,死后精神散去,归还天地,什么都不会剩下。
而与军队的遭遇凶险无比。这几个人凶多吉少。听他们说还要放火,那这么一来,大火一起,连衣物带车箱都会烧起来,把一切烧得干干净净,这样的确称得上是死无对证。
周围的气氛变了,所有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表情严肃。
那个像是领队的汉子把酒囊扔在地上,道:“事已至此,不容我们选择。即使羽风军不杀我们,他也会杀死我们的。为今之计,还真就只有听他的,完成这个任务。”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声。
每个人的表情由气愤转向绝望。
白颜在树后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鼓起勇气从树后走出来。他道:“晚辈白颜,乃是与你们一样的过路人,刚刚在路上碰到过,不知各位还有没有印象?刚刚不小心听到了各位的谈话,得知诸位遇到了麻烦。不知各位是否能把‘他’是谁告诉我,小弟或许能为诸位排解一二。”
“我记得,我们的方向是相反的吧。”领队的汉子看着白颜说。
那汉子凛然的目光让白颜有些不敢看他。白颜顶住压力道:“小弟乃是一闲散游历之人,自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你跟踪我们!”一个汉子有些沉不住气。一副要走到白颜跟前动手的架势。
领队的汉子给了他一个眼神,对方这才慢慢平复情绪。
白颜还是要解释两句的。他说:“小弟不才,乃是一民间学者。在路过诸位的车队时,因一时好奇箱内物品,就用了点小东西探查,发现是磷石粉后觉得不对劲,故而一路跟踪,想看看各位仁兄要往哪里去。”说完,他规矩地像个学生,站在一旁听候众人发落。
众人的表情先由原先的剑拔弩张变为放松,再由放松变为纠结和为难。
白颜甚至能读懂他们的一些眼神:“大哥,要不要做掉这小子?”
“先不要。”
“大哥要告诉他全部吗?”
“我再想想。”
领队的汉子闭了闭眼,道:“我就先告诉你怎么回事,看看你有什么说法吧。”
魅在九州大地上是一种自身感觉极为尴尬的种族。因为它们能凝成各个种族各类形状,因而他们很难形成聚落。多个凝成人形的魅就更难找了。所以杨志他们特别珍惜彼此之间的缘分。同吃同住,同进同出,亲如一家。同时他们特别警惕,因为他们知道有些人族会抓了魅去做奴隶,或送进杂戏团。所有人都不想自己或大家庭里的任何一个人被抓去做他族的奴隶。
小妹是他们之中唯一的女流,也是年龄最小的,因而最得众人疼爱。小妹没有名字,就叫小妹。此番行动也是为了小妹被人抓走,对方开出了劫粮车烧粮草的条件。
那人穿着一身黑袍,蒙着脸,声音低沉,像是吃过什么东西改变了声音。他把昏迷的小妹绑起来,扔在他脚下,然后向杨志等人开条件。
小妹师采药时失踪的,想必就是那个时候被抓走的。
可是令众人感到奇怪的是,对方好像对他们非常了解。简直了如指掌。首先,黑袍人知道他们是魅,其次,说得出他们的名字。最后,他对他们去过哪儿,做过什么事都说的上来。
杨志知道,眼前人绝非一般人。
于是,他答应了黑袍人的条件。黑袍人对他们了如指掌,而它们对黑袍人一无所知,而小妹还在他手上。这样的情况下,他没有选择的余地。